六
“芮明？”
艾森连忙推开隔壁房间的门。这是一间过去从未见过的房间，房间中央摆放一扇巨大的贝壳，四面摆满了用小格子分开的玻璃柜子，里面放着的都是各种动植物标本。墙上则挂着好几幅人物肖像画，这些人物都长着一部大胡子，看上去有些眼熟。
这个房间也有一个壁炉，安放在一个角落里。一身烟灰、狼狈不堪的厨房女仆芮明正跪坐在壁炉前面，她身前躺着一个半驴半狼半人的魔物。
听到艾森的叫喊声，芮明回过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艾森？来，帮帮忙，这家伙看来要死了。”
“内脏……裂了……摔下来……”刚特气如游丝，“说真的……就行行好，冲我脑袋来一下吧。反正……也死过一回了……”
艾森挠了挠脑袋。
“芮明？这个魔物……是魔物吧？”
“一看就知道啊。不过，刚才我把他收了做仆从，”芮明淡淡地说道，“再说，从烟囱摔下来的时候他算是救了我一命——做了垫背，没让我摔死，那好歹让我们听听他有什么心愿吧。”
“Merci Beaucoup。”刚特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法语，“我没什么心愿。只是感觉……怎么那么累啊……désolé……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这个突然说起满口法语的垂死魔物挣扎着爬了起来，手里还捆着芮明的围裙碎片。芮明猝不及防，被回光返照的驴头狼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来到房间中央那扇贝壳旁边。
刚特整张脸都贴在玻璃柜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Mon Dieu！（我的上帝）”驴头狼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这……这是一个左旋贝壳！大自然的杰作！稀世的珍品啊！”
“珍品？很值钱吗？”
艾森开口问道。她好奇地望着刚特。
“值钱？这是无价之宝——对一个博物学家和收藏家来说就是一辈子追求的绝品！想不到，我死过去又活过来，现在才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左旋贝。”
刚特顿了顿，突然丧气说道：“噢，现在又要死了。”
吐露真言的驴头狼踉跄了几步，背脊撞到墙面，贴着墙滑倒了地面上。
芮明使劲挣扎，但手上的围裙碎片却越捆越紧。刚特的重量带着身材娇小的女仆侦探歪到一边去，芮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别再动了。”艾森露出习惯的假笑，抽出圣剑，在芮明手上轻轻一划，割断了围裙碎片形成的绳索。芮明感到手上一阵清凉——圣剑顺便给她做了伤口恢复。
“这是什么东西！”
艾森一如既往不自然地微笑着，悄悄把完整的圣剑裹回自己的围裙里。“一把普通的剑，没什么了不起的，芮明。”
芮明嘴角一歪：“别想瞒过我，这就是圣剑吧！你找到了完整的圣剑！那么我们就可以找到奥娃……噢，算了，这不重要了。”
艾森皱起眉头。“说起奥娃，她还在庭院里吧？我想以她目前这样的身体，应该是挤不进这小房子里来的吧？”
芮明叹了口气。她心里实在没底，在离开屋顶之前，巨龙赫丝塔那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表演说不定已经把两头龙都送进地狱了——
“她没事。”不知道为何，芮明口中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说辞，仿佛任何推断奥娃已经与赫丝塔同归于尽的结论，对芮明自己来说都是罪恶的臆测。
芮明感觉到艾森整个人松弛下来了。“太好了。”艾森说道，“那我可以把圣——呃，奥娃自己的东西归还给她了。”
“也许吧，”芮明说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不要先给这个魔物念一段祷词？我实在没办法理解魔物的死亡。”
艾森绕过芮明直愣愣地挡在前面的身体，看到了横躺在地上的驴头狼刚特。
刚特显然已经陷入了失语的状态，他曲着身躯，在地上不安地扭动。
“……人……帮我最后……南美洲……哥哥……”
艾森俯下身子，把耳朵凑了过去。
“你说什么？我觉得你是想让我们帮个忙，对吗？”
刚特微微睁开眼睛，终于艰难地说出了完整的话：
“没错……我又要死了……真幸运，能在这间博物学的宝库里丢掉这条烂命……我要告诉你们……我可是一个博物学家……生前是，死了也还是，现在当然也是，以后……这次死掉就说不准了……我的哥哥……作为人的哥哥也是一个博物学家……实际上在地底这几年，他的名声都传到魔物的耳朵里了……他的名字叫做华莱士……阿尔弗雷德·华莱士……如果有谁帮我给他传个话，去伦敦……说他的弟弟……赫伯特·华莱士……告诉他，那个因为黄热病死在南美探险途中的赫伯特……没有忘记他一直景仰的哥哥……还有，赫伯特他……活得很开心……死得也很高兴……”
“哈？”芮明微微侧身，“你到底要跟他说什么？”
“传……传个口信……告诉他……在人以外，有更多的可能性……他会感兴趣的……告诉他……死亡不会是人的终点……人也不是演化的终点……告诉他……胡佛博士的研究部门……复活……我死得其所……没有杀过一个人……”
“没错，看到你拿钢叉的犹豫姿势，我就猜到了。”芮明喃喃自语。刚特没有理睬她的打断，突然裂开怪物的嘴，露出一个微笑：
“先生，小姐们，你们大概不会了解吧。人，还真是个虚幻的东西啊。”
驴头狼说完这一句话，脑袋一歪，靠在墙上，再也不说话了。
艾森和芮明面面相觑。艾森犹豫着开腔了：“呃，我看这魔物……这人已经不行了。然后呢，我大概暂时没有时间到伦敦去……”
“别找借口。你听到的吧？如果我不小心在接下来的战斗里死掉了，这任务就得归你——”芮明没好气地说道，“我想，跟在你背后的那位娘娘腔先生也没有意见吧——反正我没指望他。”
艾森连忙回过头去。
从天花板空洞掉下来的矮胖先生小福莱斯特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我，听到了。这个驴头狼是当初过来抓我的人之一，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十足的坏人。说到这里，我早就想说了，艾森，你就不能像斩断芮明的绳子那样，先给我斩断这条绳索吗？”
小福莱斯特先生举起被驴头狼的绳索捆紧的双手。
艾森歪过脑袋，一脸假笑，似乎不理解小福莱斯特在说什么。“对不起，小福莱斯特先生，我刚才不是已经给您松了绑了吗？”
“什么？”小福莱斯特垂下头，露出奇怪的表情。“可是它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
艾森皱着眉头，上前去捣鼓了一阵，终于吐出一声叹息：
“真的不行啊，刚才我还以为已经弄松了呢。这是什么绳子？！”
小福莱斯特哭丧着脸。“这一定是魔物的工具，说不定只有用圣剑才能……”
芮明突然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
“我说，小福莱斯特先生，艾森，你们有没有听见屋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两人一起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什么声音？”
“敲钟的声音。有什么人在使劲敲钟。”芮明冷静地说道，“联想到之前在宅子里我们碰到的埋伏，我敢说，这是杰克·里普尔匪帮的新一轮行动。”
“吓！”艾森吓了一跳。
“那我们该怎么办？”
芮明没有回答，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艾森。
“说真的，想起来真是好笑。我推断过维娜、古拉、李斯特太太和赫丝塔，猜测过他们谁才是这个匪帮的领袖——厄舍宅的内部简直是一团诡异的面团，酝酿着罪恶的面包。但自从赫丝塔亮明身份之后，这一切就变得可笑起来了。”
艾森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是说赫丝塔？她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变成了巨龙——”
芮明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实，把自己在庭院和屋顶上听到赫丝塔与奥娃之间的对话告诉艾森。听到赫丝塔最后引发了大爆炸的时候，艾森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要去找奥娃。”
“奥娃没事的，她可是巨龙。”芮明皱着眉头说道。
“可我就是不放心。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拿这把圣剑怎么办？”艾森想到手里这个烫手山芋，一脸的不乐意。
芮明咧嘴微笑，狡猾的表情再次慢慢地爬上脸庞。
“如果这就是你担心的东西的话，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圣剑在你手里，如果圣剑和奥娃的联系还没断，那你一定知道她的生死——而从刚才见面开始，我从你的声音里就听不出对奥娃生死的担忧；另一方面，杰克可能会因为圣剑而对你颁发格杀令，不过你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格杀令现在一点威力都没有。”
艾森不自然地露出了假笑。
两个同样一脸假笑的女仆面对着面，仿佛眼前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凭什么那么说呢，芮明？”
“证据很简单，真正的杰克·里普尔不是早就被捕了吗？领导人都就擒了，你有什么必要担心呢。”
芮明灰色的眼眸直直盯着艾森。艾森心头一动，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
“谁？赫丝塔？”
“所以说，你就是一个小骗子。”芮明翕动鼻尖，哼了一声，“你还打算让可怜的小福莱斯特先生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
她转过头，望向小福莱斯特的方向。
“您的感觉如何？小福莱斯特·厄舍先生？”
“厄舍先生的感觉，也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啊。”艾森配合着芮明，用几乎同样冷酷的声调说道。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突然感到非常的畅快。
小福莱斯特垂下头，发出一阵阵苦涩的笑声。他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抬起捆得严严实实的双手，飞快地点掉自己眼角渗出来的泪滴。
“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