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奥娃展开膜翅，压低身子，从铁巨人的腿下飞过。亮黄的龙眼微微一闪，将铁人厄舍宅的下半部分收在眼底。
无懈可击。
橘色的巨龙落在地面上，沉吟了一番。厄舍宅显得过于笨重，慢吞吞地扭转身子，追踪着瞬间飞过的魔龙。它的脑袋上又喷出一道青黑色的烟雾，笔直地冲上夜空。
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供应这个“庞大固埃”动力的锅炉房。但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内部的排气管道走向。奥娃摇摇头。
换个方式。小福莱斯特能够熟练操作眼前这个巨大机械，那么他一定得待在某个视野良好的瞭望室里——视野良好，就意味着杰克头子面前必须放着一扇足够大的玻璃窗。这个弱点太明显了。
厄舍宅转过身来了。从它的头部投出一道笔直的光束，照亮了黑漆漆的前方。它看到了奥娃，加快了动作，沉重的脚步声简直要把整个威尔姆斯洛小镇从这座小山上掀落下去。
奥娃再次拍动膜翅，扑向铁巨人的头部。她只飞了一半路途，就连忙改变方向，折向下方。
厄舍宅提起双臂，像一个正宗的拳击手一样朝前方打出一记冲拳。巨龙侧头躲过这重达千钧的一击。厄舍宅踉跄了两步，站稳身子。
大概是因为腿部的铁块太沉重，巨人不能跟拳击好手一样借脚步调节呼吸，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奥娃依然忌惮它敏捷的拳头，只是从铁人胯下转了一个角度，收起膜翅，稳稳地落回地面。
厄舍宅原来所处的地面已经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就像春耕之后翻起的新土。原来深藏于大宅底下、四通八达的魔物甬道也因此而覆灭。巨大铁人每一脚踩下又抬起，偶尔会从泥土里带上来一两只哥布林的尸体。
芮明依然叉着腰，镇定地站在远称不上安全的地面上，打量着眼前这个新战场。
厄舍宅原来就坐落于威尔姆斯洛镇的上风口。这里地势高于海拔，几乎称得上是一座高坡。幸运的是，住人的镇子背向奥娃与厄舍宅战斗的方向，在两大怪物缠斗的方向，恰好是一片无人的草原，一直延伸到邻近河岸的悬崖上方——而悬崖下就是芮明和奥娃的故乡，纺织业名镇“采石岸”。
一道火光从半空掠过。奥娃朝着厄舍宅发动了龙火攻击。
铁巨人挥舞拳头，将龙火打飞。火球朝着艾森飞去，餐厅女仆低呼了一声，狼狈地跳起来，躲过火焰，跑到几步之外的芮明身边。
“芮明，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好。”艾森说道。
“我不走。”芮明回答，“我要亲眼看到奥娃打赢大怪物，再飞回到我们面前吹牛。”
厄舍宅转过身来，胯下亮着火光。奥娃的龙火攻击和赫丝塔不一样，并不是一口一口地喷射大火球，而是先憋着一口气，再连续喷发小火球。铁巨人打飞了第一团火焰，却躲不开接踵而来的后续攻击。
好几处火焰在厄舍宅上窜起来。芮明的目光盯着铁人的胯下不放——变成铁人之后，之前的那个大喇叭正好从这个位置突出来，看上去非常别扭。现在，有一朵龙焰正好击中了那个位置，喇叭熊熊燃烧起来，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真下流！”芮明哼哼道。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就再也听不见小福莱斯特歇斯底里的狂笑声了。艾森想道。
厨房女仆用力揉着自己的鼻尖，艾森知道，这是芮明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艾森，你发现没有，那个机械巨人除了拳法好，似乎没有其他的攻击手段。而且拳法大概也是小福莱斯特本人的技术……这样说来，奥娃的赢面好像大一些，要不要我们赌半镑钱……”
还没等芮明说完，厄舍宅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笛鸣声，七八道蒸汽同时从它身上冒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厄舍宅扭动胳膊挥出一拳，动作增快了几倍。这一拳从侧面兜转，一下子打在企图从身后绕过来袭击巨人头部的奥娃身上。
巨龙吃了这一击，在半空中翻滚起来。红黑色的血浆飞溅得到处都是。
艾森捂住嘴巴。
奥娃狠狠地摔倒在面前，就像石头投入了水面。松软的泥土从艾森脚底翻起来，像喷泉一样把女仆冲倒在地，四脚朝天。
艾森昏头昏头地撑着圣剑，站直身体。芮明不见了。
奥娃在土里抬起头来，她的身体又小了一圈，脸型变得更圆了，亮黄的妖瞳瞪得老大，看上去更像一头幼龙。
女仆勇者拖着小小的膜翅，挣扎着要飞上天空去。
“等一下，奥娃！这样蛮干是打不赢厄舍的！它的动作越来越快，而你已经受伤了。”艾森拼命朝着巨龙挥手。
奥娃只稍微迟疑了一下。“我会赢。”她疲倦地回答，“我一定要赢，等我回来吧，伊森。”
橘色幼龙怒吼一声，不要命地朝着越来越近的钢铁巨人冲去。艾森无奈地搓着手，转过头去寻求芮明的帮忙。
“芮明！”
没有回答。艾森在松软的泥土中蹒跚前行，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大坑里发现了被掀翻的女仆侦探。
大坑周围全是崩塌的软泥——也亏了这点，芮明才没有把脖子给摔折了。她的整个脑袋扎进了土里，裙子倒垂下来，露出李斯特太太的大内裤和两条在半空死命挣扎的光腿。
艾森连忙矮身滑下去帮忙。她扔下圣剑，像拔萝卜一样用力一拔，下一秒钟就听见芮明在狂叫。
“什么怪物！恶心死了！”
“我马上救你出来。”艾森忙不迭地回答，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一扯。但这次芮明纹丝不动，好像泥土里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她。
“需要古拉帮忙的话，就吩咐好了，我会很荣幸。”久违的绅士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还没等艾森回答，两根毛茸茸的臂膀就围了过来。食人魔发出一声低吼，挺起臂膀，将艾森和芮明都一起拔了起来。
古拉松开手。艾森一屁股坐回地上，她终于看到了缠着芮明的怪物。
一只大蜘蛛的八条腿紧紧缠在芮明的脑袋上。也许是因为感觉到夜间空气的冰凉，蜘蛛居然在芮明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怪事！”艾森失声叫道。
“吱！嘎！”那只蜘蛛转过脑袋，一只血红的右眼盯着艾森。艾森不由自主地抢过丢在身边的圣剑，高高举了起来。
“等会！别打它的身体！”古拉突然叫道。
艾森诧异地嗯了一声，手上的圣剑条件反射地落了下去，从大蜘蛛的身体一侧削过。
被斩断的球状零件落了一地。大蜘蛛松开八条腿，从芮明头上掉了下来。
“豁！疯了！自由了！蛇被干掉了!太棒了！“那只蜘蛛说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在地面打着滚，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芮明气鼓鼓地站起身来，头上脸上全都是大蜘蛛不知道从哪里喷出来的迷之汁液。
“杀了你！”芮明抬起脚，就要往大蜘蛛的白肚子上踹去。古拉一把拉住了她。
“冷静点。这只蜘蛛看上去是奥娃的旧相识，我也见过。”古拉点着头，问道，“你叫疯维娜是吧？”
“没错！疯了！疯维娜——女仆技能满分！欢迎来到囚禁我的泥监狱。”疯维娜在地上转成了一团风。
艾森终于缓过气来。“古拉先生，你是从哪来的？”
绅士食人魔呼呼微笑：
“地底。上帝保佑，那个怪物把周边的地貌都改变了，我好不容易把压到身上的覆土都掀开，刚钻出地面，就看到你在拔不知道谁种下的芮明萝卜……”
“什么叫芮明萝卜！”芮明没好气地叫道，从嘴里吐出刚才挣扎时吃下去的土，“哼，这个坑看起来是以前厄舍宅底下魔物通道的一部分——全部都崩塌了，很多魔物都闷死在里面。我运气不好，碰到一个活的……”
她扭过头，瞪着还在不停打滚的疯维娜：“这只还不能杀？你究竟是谁？是怎么认识奥娃的？”
“因为我疯了，所以认识了奥娃。这过程很普通。”
“一点也不普通！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芮明吼道。
“好了好了。我听说这只蜘蛛在奥娃落难时救过她，奥娃吩咐我，要把她当我们的同伴一样对待。”古拉过来打圆场，“让她自己待着吧，谁过来帮忙把我的货物给挖出来。”
艾森迟疑了一下，提起裙摆，跟着食人魔走了过去。
芮明没有动窝。她眯着眼睛，生气地盯着疯维娜好一会儿，最后总算失去了兴趣，直起腰来，观察远处魔龙与巨人的战斗。
情形看上去不太妙。
奥娃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她在半空中无数次俯冲，喷出龙火。而厄舍宅只是挥动胳膊，一点也不在意魔龙的攻击，偶尔举起拳头反击一下。
奥娃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躲过越来越快的拳头。
芮明双手抱在胸前，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法子。她听见艾森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怎么了？”芮明连忙转过头。
古拉扯着一个大块头的头发，哼了一声，把“货物”撂在地上。“没什么，艾森看到我的战利品，吃了一惊。”
他漫不经心地用脚尖踢着昏迷过去的杜姆海特。“我有一百年没好好教训这家伙了。这回费了点力气。别担心艾森，她那边还有两件货物。”
芮明循声找了过去。古拉爬出来的洞穴离得不远，艾森正龇牙咧嘴地把醉酒的女仆维娜从洞里拉出来。
“芮明，来得正好，帮我撂下这个。我还得把李斯特太太挖出来。”
过了片刻，古拉把三个昏迷的人挨个撂在地上，这才走过来，跟芮明和艾森一起仰望龙火纵横的夜空。魔王城依然沉默地悬挂在上空，不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战局如何？有没有人给我解释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森清了清嗓子，把自己知道的这一部分事情都告诉了古拉。芮明补充了奥娃与赫丝塔之战的结局。这一回，连疯维娜也停下了打滚，头一次做出认真听的姿态。
听到小福莱斯特露出真面目，古拉赞许地点点头。“啊，没错，就是他，在我等奥娃回来的时候用麻醉针偷袭了我，那么说来……”
“这么说来，悠已经自爆身亡了？噢，疯了！”疯维娜兴高采烈地插嘴道，“那么魔物们的首领岂不是只剩下我了吗？”蜘蛛女仆用力摇着身体，这动作看上去简直要让人发狂。
“我可不知道魔物有几个首领。另外那一头食人魔呢？”芮明问道。
“胡佛？他把我关在监狱里，自己就跑到眼球工厂那边去了。对了，虽然这里的地形都变了，但疯了！我们蜘蛛另有认路的技巧，要不要跟我到眼球工厂去看看？”
“我没兴趣，谢谢。”芮明回答。
“疯了！你不知道，那地方正好在那间房子跟奥娃打架的地方。疯了！说不定那怪物哪一脚下来，就能从土里挖出来一个大块头魔物呢，哈哈！一定要去！”
“太危险了，而且毫无意义，你是不是疯了？”
“答对了！我疯了！”
芮明气得牙齿嘎嘎作响，她不想理会发疯的蜘蛛女仆，扭过头专注地看着奥娃。
突然，芮明跳了起来。
“那里！那里！真的有人从土里钻出来了！”
大伙儿都站直了身子，往战场的方向望去。
奥娃的火光点亮了那边的天际，在火光的背景下，一个块头相当大的轮廓直直地立在一边，一动不动。
艾森低叫了一声。她的魔眼看得最远也最清楚。
“是史密森先生！”
远处的史密森先生转过了脸，目无表情地看着上方。
另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同霹雳一样出现在史密森先生的身后，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机器巨人的铁脚板横踢而来，扫过史密森先生刚才现身的高度，重重地落在不远处。周围的地面都轰然震动起来。
接着厄舍宅手一扬，松开拳头，把耷拉着脑袋的飞龙奥娃扔在了同一块地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