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芮明感觉到厄舍宅停止了运动，马上从倾斜的房间墙上跳回地面。
蒸汽却没有停止供应，黄绿色的水雾在厄舍宅内部弥漫。经历了如此激烈的运动，厄舍宅内几乎所有的器具都摔得粉碎——幸好房间之间的走廊灯还安然无恙，这些都不是常见的油灯和马灯，而是某种魔物科技带来的室内路灯。
橙黄色、一如傍晚夕阳的灯光笔直地透过水雾，漫漶开来，照亮了芮明眼前的一小段路。她赤脚踩在钢铁地板上，刚才踏在暴露的蒸汽导管上烫出来的一脚板底水泡破了好几个，厨房女仆不得不提着女仆裙，像一只小鸭一样摇摇摆摆，学着用脚板边缘走路。
芮明抬起头，注意寻找着蒸汽漏出来的地方。排气管紧贴着每个房间和走廊的墙角结合线，粗看似乎是某种吊顶花边，现在终于暴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排气管通向走廊的更深处。那里的房间重新组合之后，几乎垂直悬吊在一楼大厅的上方。芮明顺着排气管，走两步摸一步，终于摸到了她认定的目的地附近。
蒸汽机的吼叫变得清晰大声，汽缸和机器杠杆、齿轮的嘎嘎声从黑暗中穿出来，中间还穿插着一阵一阵非人的吼声和喘息声。
芮明迟疑地停住脚步，整个身体攀在翻转了一半的墙面上……
难道还有魔物在看守着锅炉房？
芮明低声咒骂，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没有，一把最普通的武器都没有了，用完了。芮明绝望地踢了一脚眼前的铁板，结果只是让自己的光脚疼得更厉害了。
厨房女仆等了一会。厄舍宅的动静没有彻底停止，齿轮和铰链咬紧某个重型机械的声音在房子中间的某个位置特别响亮。而且，芮明感觉到，房子在抖动，虽然没有再水平移动，但却像鸡啄米一样，一顿一顿地抖动着，某个巨大齿轮则在不远处嘎嘎作响，转了一圈，又反过来转了一圈。
芮明猜测，这预示着铁巨人停下了脚步，正俯下身子用大拳头攻击地面目标。也许是奥娃，在机智地利用地势伏击了巨人，让它没法移动。上帝保佑那个笨蛋，不要被大拳头打着了。
芮明小心翼翼地挪动屁股，让自己整个人尽量贴在倾斜的墙上，一点点往前挪动。马上就能移到目光所及的蒸汽排管集中的那一处地方了。那里只可能是给整个巨人提供动力的锅炉房。
厨房女仆诧异叫了一声，她认出来了，这个地方……正是厄舍宅引以为豪的巨大厨房。模样奇特的厨房木板门垂在前方，半开半闭。很显然，里面珍藏的锅碗瓢盆一定早就打了个粉碎。
芮明看准门板的方位，瞄准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弓起身子，光脚瞪着墙壁，一跃而起。
马上，她抓住了摇摇欲坠的门板，借势翻进厨房的里面。
那里已经不是芮明熟悉的厨房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饭用的灶台被拆掉了，露出一个大洞，一根粗大的排气管从里面钻出来，在厨房的天花板上分成了无数的细管子，四面八方地散布到厄舍宅的各处去。
芮明跳上那个大洞的边缘，小心地不让自己身体接触滚烫的铁罐。幸好，洞穴里还有足够的空间让人转身，只是洞壁滑溜溜的，很难着手。
大概是魔物分泌的黏液。想到这里，芮明狠狠啐了一口。她放下第一只脚，接着是第二只，但脚下一滑，厨房女仆就这样贴着滑溜溜的洞壁掉到里面去了。
芮明使劲踢打，想捉住什么，终于，女仆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木块，连忙揪住不放。
但就在这时，厨房女仆的屁股已经狠狠地坐在硬地上了，芮明疼得龇牙咧嘴。
“该死的，一点用也没有。”她摸着屁股站直身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跟其他房间没什么两样的铁房间，锅炉室应该就在房间尽头的另一扇门里，从那里冒出巨量的烟雾。
她回过头去，发现刚才自己摸到的是一个碗橱。
芮明摸摸脑袋，不管怎么说，其他的柜子桌子都已经粉身碎骨了，在厄舍宅这一阵的狂热运动中，这只碗橱居然躲过一劫，实在是奇迹。芮明嘀咕着找到了橱门把手，使劲一扭。
橱门把手自动从门上脱落下来，露出一个圆圆的小洞。里面居然有光透出来。
芮明好奇地把眼睛贴了过去。
里面是一具尸体，已经变成了白骨，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它穿着脏兮兮的燕尾服，还带着一件又长又旧的围巾，怀里抱着两支步枪，头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马灯，仿佛这人在临死前还在专注着要读完手头那一本厚书——芮明看到皮制的封面上写着《物种起源》几个斗大英文。
芮明一把将橱门整个拉开。
“别装死，克诺亨！你怎么在这里！”
白骨科学家整个人摔倒在芮明面前，手忙脚乱地想要拾起步枪和书。但芮明没好气地一脚把《物种起源》踢到房间角落里去。
“天哪，你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书干了什么？！”
“闭嘴！我们在跟怪物生死搏斗，你自己倒悠闲地躲在这里读书？哈！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动力室的外层，芮明小姐。”克诺哼终于不再哼唧，只是神经质地一把抓紧步枪，紧张地朝两边张望。
“它、它没发现你吧？”
“它？”芮明叫道，“它是什么？！”
“这里的老板——克老板。”白骨的牙齿又一次发出嗑嗑的声音，听上去怕得不行。
“什么克老板？”芮明注意到克诺亨的燕尾服里藏着什么东西，外套凸起来一大块，“你又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了？”
“嘘——”克诺亨把指骨放在牙齿前，示意芮明安静，“——这是秘密武器，我头一次冒那么大的险，折回来找到了它。该死的哈努曼，它明明说这里没有守卫的……我照着它画的地图，偷回了这个玩意，结果在出来的路上迷了路，跟丢了哈努曼……”
芮明不耐烦地摇着头。
“好了，你说这里没有守卫？那你发什么抖？看来你也发现了厄舍宅变成钢铁巨人了——行了，别哭了，很快我们就安全了，厄舍宅却会变得不安全——等我破坏这里的锅炉，我们俩就一起逃出去。”
“破坏锅炉？请再说一遍，我不是听错了吧？”克诺亨低声叫道，“你是说，你要冒着被吃掉的危险破坏锅炉？不，不，别干傻事，芮明。既然你来了，我们悄悄地摸出去就好了。这里的墙壁太滑爬不上去，碗橱不够高，不过我想两个人叠在一起应该勉强够得着上面的洞穴。”
“当然！不过我不是专门来这里帮你逃命的，这事儿得等我完成任务后，我们一起干，现在……”
芮明拿起克诺亨藏起来的另一支步枪，如获至宝。“我得想办法把锅炉破坏掉，这样这个大家伙就不能再威胁威尔姆斯洛镇了。”
“不，不，不，那你先帮我逃出去——”白骨忸怩着，浑身都在发出害怕的颤抖。
“扯淡！你要先跑掉了，我可也困在这里出不去了。”芮明说道，她拖着步枪，准备走到锅炉房的内门那边查看。白骨一把拉住她的裙子。
“求你！行行好，别过去，克老板生气起来，我们谁都活不下去。”白骨叫道，“还有，请小声说话，别惊扰了老板……”
“你这见鬼的声音比我还大！”芮明使劲甩开怕死的白骨科学家，俯下身子，镇定地往锅炉房里面探出小半个脑袋。
“天！这是……”
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几乎填满了眼前的空间，它把冒出热气的锅炉整个包在自己的身躯里，浑身热汗淋漓，时不时举起巨大的触手，从结结实实地垒成墙壁的煤堆上抽出大块的煤块，扔进锅炉里去。
“克拉肯！克老板！北欧的海怪！它跟章鱼一样有鸟嘴的角质颚，可以把骨头都切碎——所以我们干嘛要惹这个怪物呢？！别让它发现我们！芮明！救命！”白骨揪着芮明的裙子，大喊道。
“所以说你是不是傻啊？！惊动它的是你啊，别再大嚷大叫了！“芮明连忙缩回脑袋，一脚踢开克诺亨，蹬蹬地后退了几步。
芮明顺手抬起手里的步枪，拉开防御的架势。
已经晚了，一支触手从锅炉室里探了出来，接着是魔物克拉肯的硕大脑袋，填满了通往锅炉房的大门，两只冰冷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芮明和克诺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