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55年秋季，我在法国迪耶普的海滩边上小住。这一天傍晚，海滩上出现了一名少女。
这个少女蓬头垢面，左胳膊耷拉在身侧，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麻布白袍，只穿了一只鞋子。她失魂落魄地在海滩上蹒跚，头发湿漉漉的，上面似乎还缠着一些海藻。
她看见了我，冲我跑了过来。
“你不是人类。”那个女孩说着一口粗俗的英语，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庞。
我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个食人魔，我叫胡佛。”
“那正好，我讨厌碰见人。带我到你的房间去。”那女孩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定睛看着她的脸。“你确定？我可是一只食人魔。就算我是普通的白人男子，一名淑女就能随随便便到他的房间去？你的父母在哪儿，我有必要给他们一个忠告。”
“我没有父母——他们在地狱里过得好好的。我不在乎你是他娘的食人魔还是路过的色狼，我不想见到其他人类。这就够了，请你给我安排。”
我犹豫了一下。这个女孩有一种天生的命令他人的气质。我屈服了。
“见了鬼的，我发誓以前除了魔王和他的大臣们，没人敢这样吩咐我做事。你跟我来，小姑娘。”
小姑娘退后了一步，用一种恶毒而又高傲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
“别想着花钱给我额外订房间，也别想着把我送到法国人的收养所去。我看得懂，我知道到时应该闹出什么大新闻——所以别逼我，你非人类，而法国不是拉文国家，不会给你额外的庇护，你也不想把事情弄大吧，胡佛？”
我点点头，站起身把她带到海边我租下的小别墅去。少女进了房间，对房间里的摆设看也不看，就一屁股坐在起居室里唯一的沙发上。
“我饿了。给我吃的。”
我递给她一盘烤好的羊羔肉，她接过来三两下就吞下肚子。我又递过几根切好的香肠，她却摇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
“稍微有点货色下肚，能让我活动就够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撕下自己湿透了的白袍子。
她的胸膛上布满了被鞭打一样的伤痕。
“是咒语。召唤了一种毒水母的效果，但我没死。谢天谢地。”少女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你要我的身子，还是要我的肉。我无所谓。只要你让我活下来，还有，把我带到魔王那里去……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乐子，我都会给你。”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听着，姑娘。胡佛是一个知书识礼的食人魔。我只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或者说，为什么要找到魔王？”
“很简单。我叫赫丝塔，没有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失败了，被我的老师放逐到海里。人类的世界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要找到魔王，是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做人，我想成为魔物。我想死，但又不想死得那么没有价值。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还是不明白。小姐，你要知道，跟魔物做交易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没有任何事情比我曾经经历过的更危险。我公然对抗了我的师傅，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位魔法师——我是她的弟子，呃，曾经是。我的唯一筹码就是我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法术，你们应该非常感兴趣吧？”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的说法有道理。魔法？这种荒谬的东西，如果真的有人能够使用它，那绝对是能够引起魔王注意的学问。
“问题是你所说的魔法究竟是什么？”
“我这就给你见识一下。”赫丝塔说道，“伸出你的脏手。我要给你发一个誓。”
她看着我伸出去的手，开始念叨着什么。我听清了，是法语。
“En mettre sa main au feu.”（法语：把手放在火上，俚语里意同‘发誓、担保’。）
她的话音刚落，火焰就从我手的下方冒了出来。我大叫着跳起来，用力甩手，把火焰扑熄。
“如何？”赫丝塔狡猾地微笑着。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仔细思忖。我的眼神很尖，一般的魔术技巧通常逃不过我的眼睛，而赫丝塔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利用工具做假的痕迹。
这也不是魔物所擅长的魔尘工艺产物。
“我只是让语言、概念、定义本身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这是我的老师斯普拉荷的魔法。我学到的也只是皮毛。不过，我觉得这足够你们这帮科学家研究很多年了。”
我不得不同意她的说法。“你是说，你想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看来你应该非常了解魔王城的政治结构？”
“我的老师，”赫丝塔说道，“观察这个世界，魔王城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懂得更多，而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丝半毫。”
这个女孩，对她的老师似乎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情感，那是由衷的崇拜和刻骨的怨恨交织的灰色地带。
“成交了。我会给拉芒什海峡的魔物据点发信号，请他们把你带到魔王城去。接下来的事情不归我管了。今晚你先睡在起居室里，我给你拿床褥。至于换洗的衣服，我没有更多的，你可以穿我的衬衣。”
赫丝塔摇摇头。看到我站起身来，打算回自己房间睡觉，她惊讶地叫住了我。
“怎么？胡佛，你不从我身上索取点什么吗？”
“不。为什么，我并不感兴趣。我是个循规蹈矩的食人魔，只对历史和知识感兴趣。”我说。
赫丝塔叹了口气。“你不必为我想太多。”
“我真的没有想太多，小姐。”
“我恨这一身人肉，胡佛，”终于，赫丝塔打开了话匣子，“人，是我的老师斯普拉荷最感兴趣的课题。她以为我是真正的人类，在我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带我离开腐臭的老家，研究我，观察我，也教给我知识。但是，现在她的研究课题变了，为了一条刚诞生的龙崽子，她换来了另外一个落拓的女孩子。她对我说，赫丝塔，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去。我说，我要一直留在她身边。而我的老师斯普拉荷却笑了起来，她说，赫丝塔，作为一个人类，你丝毫没有对自己这个物种的身份进行挣扎——这对我来说太无聊了。从你的身上我看不到命运。”
喀嚓一声。赫丝塔用力拗断了椅子的一根扶手。她喘着粗气，脸庞变得扭曲起来。
“瞧，胡佛。我厌倦了一成不变的自己。我试图去怀疑自己作为人类的价值，但没有，毫无内心挣扎，跟我的老师说的一样，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我想试着去恨那个身上带有命运的新学徒——我做到了，我恨她恨得牙齿都能咬出血来。啊，但是这仍然不能打动斯普拉荷的心。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舍弃点什么。胡佛，我再也不想做人了，所以这身血肉，没关系，你想要的话，要多少都可以给你。在见到魔王之前，给我留下一点能够说话和思考，不至于死掉的肉体就够了。”
她的眼睛里射出光芒。
“我要变成新的物种。我会回到斯普拉荷面前，让她为抛弃了我而后悔。我要毁掉她的龙、她的有毒的罗塞拉、还有她一直念叨的那副骨头架子，毁掉所有她深感兴趣的东西！我要让老师只注视我，只关心我，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物种——曾经为人的龙、恶魔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做到！你要帮助我，胡佛！”
“你太偏激了，赫丝塔。”我劝阻道，“这种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你是不相信吗？！”赫丝塔喝道，她暴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尖利的小刀，“我一点也不稀罕这身肉，给你，都给你！”
她用刀子缓缓划下，连砍带削，从已经不能动的左臂上割下一大片肉，血淋淋地扔在我面前。
“我还能丢掉更多的！”
我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夺过刀子，顺手扔到窗外去。
“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不珍惜自我的人，注定当不了伟大的魔物。”
“我不管！这是我的身体，是我的所有权！我会得到一个新的身体，你们能做到，我知道你们能做到什么！我跟斯普拉荷收集了很多魔王城的资料。我会变得跟你（You）一样，对，你！（You）”
”是这样没错。但我希望你能坚持活到报告批复下来的日子。“我说道，一边取来针线绷带和剪刀，替赫丝塔把伤口包扎好。
好不容易把这个半疯癫的魔法学徒哄睡过去，我这才到房间里去，用暗号给英吉利海峡海底的魔物哨站发了封电报。
回到起居室里，我捡起那个女孩随意丢下的自己的肉块，漫不经心地咀嚼起来。哦，我虽然是个食人魔，但随着年岁增长，对食物的欲望已经变得非常温和。绝大多数食人魔都和我一样。
我的味觉可能已经坏掉了，我没有从这个女孩的血肉中品尝出更多的人类的味道。
时间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足足过了半年，赫丝塔和我都住在迪耶普的小屋里。她一天比一天失望，也一天比一天狂躁。而我呢，我一直在等待新的工作任命下来，作为魔王城的一级研究员和编外工程师，我已经等待了二十年，但我的耐心仍然比赫丝塔要好。
有一天夜里，我在厨房发现了赫丝塔的整只左手。她切下了它，扔到我看得见的地方。她逐渐不和我说话了，越来越沉默，一直沉溺在她复仇的妄想中。
但对她的任命仍然比我的任命早到。一个深秋的早晨，从海底来了一辆马车，一个满脸鱼鳞的魔物趁着深夜敲响了我的门，告知魔王知晓了赫丝塔的存在。
“首席大臣欣喜若狂，新国王下令召见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魔法师学徒。”信使这样对我说。
我甚至不知道魔王已经换成了新的。
赫丝塔就这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一段时间。奥娃，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并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推断的是，赫丝塔如愿获得了新的躯体。她变成了魔王族，而她原来的人类躯体——
也许会在某个深夜沉入海底，也许会在躯体转换的同时，就被巨龙赫丝塔一口吞入肚子里。奥娃，她不再是人类，或者说，从一开始，她身上的人类特征就已经残留得不多了。疯狂，以及疯癫一样的复仇之心，大概是这个名为赫丝塔的物体身上最像人类的部分了。
我再见到她，是在1863年5月，没错，在那以后整整八年，距今整整两年之前。我已经离开了迪耶普，去到了英格兰的苏塞克斯郡休养身心。我的任命还没有发放下来，魔王城大概已经忘记了我曾经作为编外工程师为国效力的事情。
那一天，在我挥动手杖，在林中散步的时候，一头巨龙从天而降，把我叼到一座小山的山头上。它冲我吐出一份任命书，上面写着委任我胡佛到曼切斯特，接管曾经替厄舍家族打造机械自走模具的工程团队。
我向传递消息的巨龙道谢。她却呵呵大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没错，这就是巨龙悠（Youy），曾经的小姑娘赫丝塔。她在我面前现出了人形——完全不同，脸庞、身材、骨骼的结构都与原先我认识的赫丝塔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但这就是她，我从她身上带着的独特狂气认出了她。
“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做事了，胡佛。”她说，“真是千金难逢的好机会。斯普拉荷在柴郡失踪了，而那个替代我的学徒也从她身边逃走，去了伦敦。那头被调包的魔龙就生活在威尔姆斯洛。怎么说呢，胡佛，这是命运交汇的巨型漩涡，你，怎么能一点激情都没有！”
“激情？不，悠大人，”我说，“这是个棘手的任务。奥娃——那头龙崽的身上有太多微妙的地方，我们的任务，有一大半是来监视她。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您如今贵为魔王族的一员，应该也听过那些关于蛋中王子的传说吧？”
“听过。”她回答，转过头去，显然没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不，胡佛，我有一个主意。也许需要到伦敦去潜伏半年一年，这些监视的活儿恐怕你得多操心。”
我看着她，意识到这个疯姑娘仍然一心在策划着自己的报复。她竭尽心力去做的一切，只跟那个神秘的魔法使斯普拉荷有关。
在内心深处，魔龙赫丝塔仍然是依恋着有如母亲般存在的斯普拉荷的孩子。
我不知道。如果跟疯维娜的报告一致的话，赫丝塔应该把芮明带到了魔王城，而魔王城已经停靠到伦敦北部。
我不知道魔王会对赫丝塔和芮明做出何等处置——魔王城内部的问题太多，通常一个处分的决定都要拖上半年以上来商讨——我希望，如果勇者能够救回芮明的话，也同时请你们考虑下赫丝塔。
这是我被送进布罗德莫疯人院（Broadmoor Hospital）之前最后的请求了，奥娃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