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火焰正在炙烤莱纳德。
自己的四周满是断壁残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正凶猛地吞噬周围的一切，除了“噼啪”作响的火苗以及偶尔坍塌的水泥块，他在一段时间内没有听到别的声音了。
“我的队友呢？”
他也不清楚自己站了多久，终于明白了当下的一切。他缓缓地摘下脸上的防毒面罩，往地上一扔，面罩在血水中滚动了几圈，化作了碎片，像星光一样飘散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他又松开了另一只手，高压水枪重重地砸在眼前这具尸体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腿上。
身后传来了门打开的声音。
“我爱你。我想面对面见到你。
莱纳德，是你的第27个名字。
我是你的把秒人。
你不用知道现在的我的名字，但请务必记住下一个我的名字。
阅完后将它撕碎，不要带出门。”
莱纳德盘着腿坐在白色空间中，将装在黑色信封中的信又读了一遍，还不时挠着后背，总感觉自己的背脊还被烤得发烫，生前作为一名消防员牺牲于火场中，他自认为这也算是一段有价值的人生了。可即便作为这样一名身经百战的男子汉，在读完了这封信的内容后也不禁愣了神，不是因为懵懂的春心，而是这封信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中自己妻儿的容貌。
他的眼角不禁溢出几滴泪水，但他在意识到自己哭了之后，迅速地抹了把脸，干咳了几声掩饰着哭腔，又把信封翻了个面，试图获取到一些别的信息。
“不用再惦记那些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你应当要好好谋划一下未来的事情。”事务员不停用话语安抚着他，同时在档案上依次填写着莱纳德的信息。
莱纳德正襟危坐，眼前如此繁忙嘈杂的环境让他有些无法适应，很难想象不久之前他还独自一人在火场最危险的区域里穿梭着。他收回了环视的目光，把视线挪回了眼前的第2647号窗口，敏锐的他一眼就瞥见了事务员正在填写他的死因。
“死亡原因：于克里莫大道19号帝国商场 火灾中被瓦砾砸中头部导致大脑死亡。”
“不，你这写的我好像是受害者，我是消防员，进去对受困的人们施行救援的，算是牺牲。”
“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之后会单独另起一段的，不用着急。”
莱纳德怎么都觉得眼前这名秃了顶的中年男子不太靠谱，身材瘦小，还戴着一副眼镜，简直就是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埋头苦干的工作族的典型形象。相比之下，自己与他真是南辕北辙。
“好的，我只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缓冲。能够战死火场，在赞许与认可中死去，我已经能够肯定我是幸福的了，只是抛下了家人，确实是……人生总要留下一点遗憾，是吧？”
莱纳德抚着胸口，微闭着双眼，不停调整着自己的心态。
“你有的是时间来调整心情，所以不必担心。可对于你的‘把秒者’，你所报着的可不应该仅仅是感激啊，莱纳德。或许你已阅读了她留给你的话，不过我还是提醒一句：前世的你可是对她追求不止，虽说无法见面，但是能够一直维系这样的关系，作为把秒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更难得的，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可是罕见地向我吐露对你的喜欢，可能是旁观了你这名伟大的消防员一辈子的生活，变得很想依靠你吧？”
莱纳德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容我想想吧，能把信封和纸笔先给我吗？纸最好多些。等她的人生结束，我来你这报道的时候再把笔交还给你。”
“看来这封信可要憋的够久了啊，没问题。‘把秒’的方法和法则，都记住了吧？”
“放心吧，我的强项就是以身作则，知恩图报就是我的原则。”
莱纳德晃了晃握在满是老茧的掌心间的怀表，与事务员道别。
事务员目送他远去，起手摘下了眼镜，无奈地笑了笑：“又是一个与前世反差如此之大的孩子，希望回来的时候能把她装在心里啊，不然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我也要努力了。”
他行走在医院中，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他现在只是一介灵魂。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可以不受限制穿过任何的人或物体，他还是循着指示牌，坐着电梯来到了育婴室的门前，他自己都觉得默守陈规，可就是不舍得丢掉这些人类的常理。站在育婴室的巨大钢化玻璃窗前，莱纳德全神贯注地寻觅着他要找的那一个人。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最靠角落的育婴箱里正熟睡着的那名女婴。
直接穿过了墙壁，快步来到育婴箱旁，即便是高大威猛的他，也忍不住现出了柔情的一面。他好奇地往里打探着：一对紧闭的小眼，两片樱桃薄唇，最有趣的是贴在额头上的一小撮头发。
他满足地笑了，那神情活像注视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会涌起这种奇妙感情的缘由，明明无论是信中写的还是事务员所告诉他的，都无法令他铁打的心有一分动摇，但当见到她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的一切行动都不再需要理由了。
他的视线转向了育婴箱上贴的标签。
“没错，莱纳德，这就是你要记住的那个名字。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儿。”
他在心中暗自埋下了某颗种子，为了她，也为了自己，不能浪费这一生的时间。
“你的笔，谢谢。”
“喂喂，你这可就不厚道了，80多年过去了，到了分别的时刻，想对我讲的就这一句话？你死死生生了这么多次，这还是最冷淡的一次啊。”事务员一边对着莱纳德打趣，一边接过了笔，迫不及待地让它在拇指上转了几圈，就像故友重逢深情相拥一样。
莱纳德沉默了半晌，然后开口了，嗓音低沉而浑厚。
“真是对不起，这次我的性格不对你的口味。”
“唉，我说着玩的，倒是你，别这么正经啦。怎么样，过一会她就来了，在走之前，留下点话吧？”
莱纳德垂下眼帘，思忖了片刻。
“你说得对，从骨子里喜欢一个人是无法抗拒的，我默默守候了她一辈子，看着她成长，恋爱，结婚，最后老去，我已经无法把她的形象从我心里赶走了。然而我不会实施你口中所叙述的前世的我那种幼稚的所作所为，现在的我有现在的处事方式了。”
“是吧？前世的你死的时候还是个油嘴滑舌的毛头小子，我看看……”事务员在柜台里陆续翻动过一叠又一叠的文件，最后抽出了其中一张，“瞧瞧，在街头斗殴被刃器刺中内脏导致大出血死亡，我都为你感到不值，大男子主义性格的人走上正道了可是很成熟稳重的。”
“承蒙夸奖，”莱纳德十分罕见地报以一个微笑，“这块怀表，是时候交还给你了，我为她把的秒数应该分毫不差，至少我是看着她在幸福中死去的。”
事务员只是瞄了一眼表盘，就把怀表收进了柜子里。“最后一次也是精准无误，那么我就郑重地收下了，现在容我填写好档案就帮你开门，你可以先去白色空间了。”
“好的。”莱纳德站了起来，左右扭动了一下腰肢，又整了整衣服——这是向事务员申请的纯白色上衣，他正打算转身，听到业务员的嘴里迸出 “噗嗤”一声怪笑。
“怎么了？”
“你们俩还真是挺像啊，上次她离开的时候也左右扭了扭腰，拍了拍袖子，不过她比你马虎多了，写完了信差点就忘了把笔还给我。”
业务员苦笑着摇摇头，用莱纳德刚递给他的笔在新拿出的一张空白档案写了几下，笑容瞬间消失了，紧接着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甩了甩笔，但似乎无济于事的样子，便又在旁边的一张白纸上猛划起来。
“怎么了？原来你们这的笔没墨水了也是这样应对的啊？”莱纳德看着事务员不住地抓耳挠腮。
“不，不是，这里的笔和人间的笔是不一样的啦，用的不是墨水，凭的是执笔人的精神力量，只要你精神正常稳定，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奇怪，这笔的寿命也有几百年了，还没出过这样的事……”
他正说着，笔杆在两人的注视下“啪擦”一声开裂了。
“莱纳德，你用它做什么了？”业务员惶恐地盯着莱纳德，试图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
“别误会，我可没精神不正常，我只是把我承载的感情都写进了里面而已。”莱纳德连连挥手，又从衣服内的口袋里掏出了全黑的信封，在事务员的眼前晃动着，业务员盯着黑色信封，推了推眼镜，又用手捋着下巴，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想看就拿去吧，虽然都是些意义不大的话，转生之后我也会忘记它的吧。”莱纳德大方地把信封往办公桌上一扔，信封贴着桌面旋转了几圈停在了事务员的手指前。
“不，不必了，我回头往上面再申请一支下来，倒是你，需要我口头再给她转达些什么吗？”秃顶男子露出晦涩的笑容，推回了信封，又把笔往台面上一扔，靠在椅背上。
“原来有出现过两位把秒者相爱的情况吗？”莱纳德突然抛出了这个问题。
事务员有些猝不及防，他摸了摸脑袋，考虑该如何回答。
“有是有，不过你也知道，这种情感的维系太脆弱了，仅仅通过纸面上的谈情说爱真是太不靠谱了。我这种人还爱管点闲事，换个事务员或许你连她的半点信息都打听不到了，换个角度，只要你们哪一天有个人选择质疑信纸上所写的内容，这事就进行不下去了吧？再往下想，即使这样的爱情能够继续进行下去，终究也无法让两人感到满足吧？而且……”
他咳嗽了几声，提醒莱纳德这番话的重要性。
“把现世的负面情绪带进那信封里，原本环环相扣的爱情在下一刻或许就会变成以发泄为目的的背叛与欺骗也说不定噢？毕竟你们转生之后就失去前世的记忆了。”事务员仔细地观察着莱纳德的反应。
莱纳德感到胸口一疼。
“不公平，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永远也见不到的人。”
“终于压抑不住感情了吗？这就是法则的一环，接受就好了，你不能去质疑上帝。”
事务员看着莱纳德背过了身。
“那就别告诉我真相，无论真假，都让我这样走下去吧。”
“我拍着胸脯保证，你们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完美的搭档。”
“搭档”这词在莱纳德心中激起一片涟漪。
“我准备上路了，在适当的时候，请把我的问题和你的回答转达给她，让她思考吧，这就是我能对她表达的爱了，务必说服她相信那封信里的内容，那是我用她一辈子的时间写的。”
“没问题，交给我吧。”事务员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莱纳德把双手插进了口袋，走向了通向自己来世的那扇门，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从未觉得这般轻松，就如同终于卸完了与生俱来的沉重包袱，门内的白色世界现在对他来说无异于上帝赐予他最好的礼物，现在他可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了。
是自己对她的爱意让莱纳德支撑到了现在。在见不到她的世界里，自己不想做出更多无谓的表达，但是他明确的知道：自己真的爱上她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你了，爱琳。”他亲吻了一下信封的封口，松开了手，让这丁点的黑色尽情地徜徉在无限的白色空间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