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虽然被拴在一根链条上,但这根链条的长度容他自由出入地球上的空间,只是这根链条的长度毕竟有限,不容他越出地球的边界。同样,他也是天空的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类似于空中的链条上。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中的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到空中去,地球上的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尽管如此,他拥有一切可能性,他也感觉到这一点;是的,他甚至拒绝把这整个情形归结于第一次被缚时所犯的错误。”
11月27日凌晨,H又把他去年五月买的那本书从他凌乱房间的角落里抽了出来。他从一年前看到这段话开始,就一直琢磨着作者在这随笔抹下的残缺片段中埋藏的深意。然而他至今也没能领会个中奥妙,只是每次想起这段话的时候,都会想到与他共生的那只恶魔,以及自己的梦想。
这次也一样,H仰躺在摇椅上,对着天花板把书拿得高高的。背光的书页像是两个矩形的黑洞,H什么也不能从里面看见。他在心里默念着那已经被他一字一句嚼烂了的段落,不断地回忆着恶魔的面目和那个在他体内种下恶魔之种的年长女性的模样。此时某个疑问突然打断了他的回忆:他为什么要拿出书来着?为了确认自己对内容的记忆准确无误?还是为了让纸质书那沉甸甸的手感刺激自己因秋夜的寒冷变得有些麻木的感官?他不停地对自己问着这些看似简单却又繁复难解的问题,为的只是度过这漫长无趣的夜晚。
“鬼树。”H突然说。
他像是被一根斯巴达战士全力投出的长矛贯穿了一般平白无故地从那张躺椅上横着飞了出去,一头摔在了床角上。H对这种情况很熟悉,他体内的那只恶魔又要开始折磨他了,只不过这次的痛苦来得有些突然,他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爬了起来,满脸是血,一边担心着刚才的声响有没有吵醒家人一边在抽屉里翻找绷带。然而腹部的剧烈疼痛却使他不得不停止了行动,那恶魔像是在他的胃里引爆了一颗炸弹,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痛和撕裂感从内脏一路炸到神经末梢。他止不住地想要躺在地上打滚嘶吼,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靠着墙挪着步子进了卫生间。H很快就在一片黑暗中摸到那把再顺手不过的细小的刀子,把它刺进了自己的食指里———他要用这实际的痛苦掩盖幻痛,这招屡试不爽。
所幸这次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在H把那把小刀从食指里**时,那些幻痛就立马消失了。他叹了口气,用水冲干净了手上和脸上的血,然后回到房间把抽屉里的绷带拿出来绑在了头上,至于手指,他觉得可能一会就会恢复了,所以就没管。
H拿起落在地上的书,没有打开它,而是把它放回了角落,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看不进去了。他在卫生间找来一块抹布擦干净床角的血迹,又把那抹布冲洗拧干放回原位。那之后,他便坐在自己的床上愣着等待黎明的到来,为的是撑过幻痛的余波。
幻痛并没有那么频繁,所以H的夜晚大多并不伴随痛苦。他经常独自一人在夜间的田野散步,或者是从东倒西歪的铁门上翻进废弃的工厂,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开着台灯看书,就像今晚这样。H对自己比常人拥有更多的时间感到幸运,所以他只把这幻痛当成获得幸运不可避免的代价,虽然他不能睡觉的体质和恶魔对他的折磨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
11月27日早上六点十分,H出门前往学校。他代步的工具是一辆小小的、与他的身型不太相称的电动车。然而H不在意这些,尽管他的同学经常看着他骑车的样子偷笑。
H在出门之前拆下了头上的绷带,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他骑上车,离开了城郊的小区,挤进了大路上的车流中。在这喧杂不已却又无人打扰他的移动空间里,他得以静下心来思考关于寻找监狱的事情。对他而言,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和监狱和白汍的儿子——名叫白林的人见面。白林的存在他是从谢樵那里得知的,谢樵安排他们俩今晚放学后在东操场见面。那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空气清新,气氛放松,而且说什么也不会被别人在意。H是在电话里和谢樵敲定这件事的,谢樵似乎想尽快促成他们俩的见面,所以没有选择用书信告知。当然,为了避免谢樵“不幸”的侵蚀,他尽量将和她的通话时间缩到了最短。H觉得自己并不畏惧死亡,但他固然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H和谢樵第一次见面是在11月15日的傍晚,他记得很清楚,太阳快要落山了,鲜丽的阳光像羊毛毯一样铺在了桌子上,在地板上落下重重的影子。教室里只有H一个人,他正盯着那影子享受那静谧美好的时光呢,然而一只脚突然踩在了影子上。H觉得有些不快,就像在睡觉时被人踢开门一样不快。他抬头一看,居然是个脸涨得通红的女生,惊奇感冲散了刚才的不快。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性朋友。除了段那以外所有女生都对他敬而远之,有女生主动来找他可以说是空前的怪事了。他起初以为这女孩是因为公事才来找他,但看她这副不善言辞的样子又不像是能在年级组或者学生会里担任一官半职的样子,他想了半天,最后只觉得她可能找错人了。
于是H准备等她向自己发问,再出言表明她的错误,然而她却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H等了半天她也不开口。这种无意义的等待使得H有些烦躁,他叹了口气,从桌膛里抽了本书出来,无视她的存在翻看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班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H看书看得有些太入神了,他这时才抬起头,想起刚才女生的存在来。他扫一了圈,发现她早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在他桌子的一角。
H把那封信掂起来端详了许久,这封信是什么?是那女孩打赌输了之后被人惩罚所以才递过来的情书?是以她那纯真态度为伪装的诅咒谩骂?事到如今H已经完全不想去思考真的有人写信向他示好的可能。但如果不是那种蠢事的话又为什么要写信呢?有什么话直接告诉他不好吗?
H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里面是什么,他觉得这信的内容就像巨蟹55e的美丽秘密一样遥远而浩瀚,是他穷极一生也不能握在手中的秘宝。但他在感叹自己于廖阔寰宇如蜉蝣之于沧海的时候才想起来只要打开看看就能知道信的内容了。
于是他打开了那封信。
“H学长,您好,我是低您一个年级的谢樵。”
H因为这恭敬到有些夸张的言辞感到惊奇又好笑,而这也让他确定接下来的内容是狂风暴雨般的谩骂。这大概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吧,他这么想。
“请问您认识监狱吗?
我恨他。”
H如同触电一般一阵颤抖,随即感到一阵目眩。他掐了掐鼻梁,打起精神继续读了下去。
他花了一节课的时间将这信读了数遍,最后以瘫倒在地的气势靠在了教室的后墙上。
“不过,也不能确定她说的是真的…”
这是一句实事求是的话,但从H的嘴里书出来多少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没有顺着这句话说下去。他只是觉得,为了证明谢樵所言之事为虚,他必须坚定寻找监狱的决心。
那之后,他与谢樵频繁地书信往来。他从谢樵那里得知了很多东西,她所受的诅咒“不幸”会让所有和她来往密切的人遭受灾难;谢樵的母亲谢林在家里留下了很多日记,里面记录着监狱和白汍和她的往来,身体里住着恶魔的H也被写在了那个日记上,谢樵就是循着日记里的信息找到他的。
在遇到谢樵之后,H寻找监狱的意愿愈发强烈了。而在得知监狱和白汍还留有一子的现在,他对启程寻找监狱更是迫不及待,现在也是一样。
H是在六点四十来到教室的,这时候班上的学生大多已经在座位上看书了。他在角落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准备把昨天带回家的书塞进桌膛里。这时他听到了那位组长从第一排开始催收作业的声音,而他因为昨晚的幻痛把写作业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啊,麻烦事又要来了。”H龇牙咧嘴地嘟囔着。
他托着腮看着组长一路从第一排走到他面前,然后然后怯怯地问他:“作业写了吗?”
“没写。”他说。
“为什么?”
“不想写。”
“我知道了……我会解决的。”
H面前的这位组长名叫段那,是个身形娇小的女生,和H是初中同学,也是初中时带头孤立H的几个人之一。H还记得在初三那年的某天,下了晚自习后,H在教室里看小说看得有些入迷,放学时间过了半个小时才离开教室到了操场,途径操场一角的厕所的时候,他被人叫住了。
“杂碎,给老子站住。”
H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发现操场上除了自己没有别人,站在厕所前台阶上的那几个男生之一就是在叫自己。
“怎么了?”
“你还真好意思说怎么了啊。”H这才看见那几个男生的旁边站着段那,她正抱着胸一脸嫌弃地望着H呢。
“啊?你们这是要打我吗?”
“要不然呢?你把漆月的男朋友打进医院,我们今天也把你送进医院。”
“哦……”
“别跟这杂碎废话了,”那个叫住我的男生对段那说罢,又转向我这边,“你小子跟我们到厕所里来。”
“啊?为什么?”
“因为老子要打你。”
H没忍住笑了出来:“所以我就跑到厕所里让你打。”
“你他妈,不想活了是吧?”
“没事,我跟你们进去。”
H往厕所的方向走去,经过他们几个身边时H被捅了一拳,虽然不怎么疼,但H还是顺势弯下腰,于是他们就拽着H的头发把他拖进了厕所。
他们把H拖进去后就开始一边骂一边对H拳打脚踢,台词无外乎是什么“你这**的玩意,你怎么敢对我们的人动手”,“给老子道歉磕头”,“你这怂卵现在怎么这样了?”“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H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就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想着他们打累了应该就会走了,毕竟H也不想再生事了。但不知道是谁在H抱头蜷缩的情况下还一脚踩中了他的脸,鞋底不明液体带来的凉意清楚可感。
H发火了,他猛地起身把身边的两个人挤到在地上,随即骑在那个踩脸的人身上死掐住他的脖子。另外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开H,眼看被H压着的家伙就要晕厥过去,有人动了刀子。他实现了将H拉开的目的,因为H冲着他来了。
整个过程大概花了七分钟,当H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左侧腹处还插着一把刀,血顺着腿从裤管里淌出来,流到了地上。直到和惊恐万分的段那撞上目光,H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留着那玩意。他正准备把刀子拔下来,段那却哭了起来。
“对不起,H,真的对不起,我没想让他们这样。你先躺下,别动,好吗?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救护车虽然还是得叫,但是不是为了我,我要走了。”H叹了口气,把刀子拔下来丢在段那面前,随即离开了。
H从没讨厌过段那,无论她孤立还是喊人围殴,H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在常人的眼里令人作呕,而且毫无解释的余地。上半年段那转到他所在的班级里的时候,他也只是稍微关注了下她外形上的变化,并没有多想什么。但段那对他的态度却发生了改变,她开始以各种方式尝试讨好H。身为组长的她多次包庇H不写作业和不做值日的行为,迟到记录更是一次都没做,大课间晨跑过后会主动给H买水喝,甚至在放月假的时候主动邀请H出去玩唱卡拉ok。
但H凭直觉判断段那的好意是虚伪的,段那的示好并不是因为对往日行为的愧疚或是传闻所言的所谓恋爱感情,H能从中感受到强烈的功利性,所以他对段那的好意感到烦躁。往日他总以漠然的态度掩盖这种情绪,那是因为段那长得过于幼齿,家中有个妹妹的H没法对段那率直地发火。但这次不同了,H出于理性,决定表明态度来摆脱和她的关系,毕竟寻找监狱的事已经有些眉目,现在和他扯上关系麻烦又危险。
“不是我说,你啊…非要多管老子的这些闲事干什么啊?”
段那愣住了。
“怎么了,H?”
“你这殷勤献的让我想吐。”
“哎,我没有……”
“我也懒得多说,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天天这样搞,总之以后少跟我套近乎。”
“但是,我要是不帮你打掩护的话,你要被请家长的啊。”
“请家长那种事我根本就无所谓,老师从坟里把我祖宗刨出来我都懒得管,让我觉得烦的人是你啊。”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可是…”
“可是什么?”
“我可是为了你在老师那说了好多话啊…你却这样…”
“我让你帮我说了?”
段那哭了。
她把卷子丢在了H桌子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咽着。
班里安静了下来,除了她的哭声什么也听不见,几十道视线聚焦在教室的角落,无言地关注着段那和H的一举一动。
“所以?你有什么为了我的理由吗?如果有的话就说出来吧?是因为初三那年的事感到愧疚?还是看我在班上孤零零的可怜我?都不是吧,你这种势利的女人怎么这么简单就对我好。”
段那憋红了脸,默默流着泪。H见状,卯足了劲继续说了下去。
他打算一口气打死段那。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段那说得一文不值,毫无疑问可以根绝后患。
“还是说是有别的理由,有别的开不了口的理由值得你去这样拐弯抹角地讨好我?那个理由甚至能让你舔着脸说自己那假得令人想吐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不过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理由吧?反正你连说都说不出口。”
段那听到这些话,仿佛被铁棒记中了一般猛一踉跄,用右手扶着桌子才撑住身体。
“你就把那个说不出口的理由藏好,慢慢憋死…”
啪。
清脆响亮,如同敲击钢琴白键一般悦耳的声音。
H的话头被打断了。
“够了,H。”
漆月一边收回因为打了H的脸而有些发红的手,一边瞪着H说道。
“啧,”H咂了咂嘴,“你来捣什么乱啊,老朋友。”
“早就不是朋友了吧?”
“那确实。”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那我也问你,你为什么要和那小白脸上床?”H指着她的男朋友。
漆月一愣,红了脸,挂着一脸酸痛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跟你没关系。”
“我也一样,跟你没关系。”H觉得她的反应和自己的预期有些不同,但还是按预想回呛了这句话。
“H,你够了没,大家都因为你的这种行为很生气,赶紧向段那道歉!”
这时,班长趁着H势头减退,打着大家伙的旗号开始压制H。班里的其他人也趁势开始声讨H,几个胆子大的还有喜欢段那的男生站了起来,指着H的鼻子就骂。H当然也没打算跟这么多人作对,他乖乖地举起了手,说:
“像条狗似的。”
他话说半截,班里人骂得更凶了,有几个男生抄着板凳就要上来砸他,吓得段那哭都不哭了,赶紧跑回了位上。漆月双手一伸横在了路中间不让他们过来,而他们也就让一个女孩拦在那堵着了;班长则是一副想有所作为又不知该咋办的样子,伸出手喊着什么。H绷不住笑了起来,把手举得更高了。
“我是说我自己。”
班里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