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课上了一节后,老师突然说后两节课要放电影,班里一阵欢呼,一帮人又是关灯又是开投影仪。H也挺高兴,看电影总比上课来得有意思,而且昏暗安静的环境很适合思考。他要为晚课后和监狱的儿子——白林的见面做准备,想想去了该说什么之类的。
幕布缓缓降了下来,投影仪投下的图像也逐渐变得清晰了。H之前看过这部电影,但他觉得重温一次也不错。他托着腮,正了正身子,望幕布的方向看过去,却一眼看到漆月的同桌和她的男朋友换了位,小情侣正牵着手腻歪在一块,她男朋友那颗大头刚好挡住了一部分字幕。
H咂了下嘴,他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让他低下头,搞得有点像酸别人关系好故意找茬。没办法,他也只能怪自己不得老师爱坐最后一排了。
H看着他们那两张被幕布反射的光照得红通通的脸,突然想到了自己。“对啊,我刚才不是觉得自己喜欢上段那了吗?虽然之前一直觉得她很烦,”他想,“那我为什么没有跟她坐一起看电影的想法呢?甚至连拉近关系的想法都没有。”H这一想,才发现刚才那种悸动感早已消散了,他看着段那有些可爱的小巧背影没有任何感觉。
H那张本来就堆满了怨气的脸又往下拉了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变化让他积了一肚子火,于是他开始幻想刚才自己把段那带出去的时候对她下了手。结果他想着想着,段那突然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打住了——当然,是在想象中打住了,现实中他什么都没有做。
现在H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思考上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好,仿佛是有几双枭般的利目在窥探他的内心,使他没法去自由地思考和想象了。他决定回忆以前读过的文字来掩盖这不安感。
“‘我不是舵手?’我大喝一声。
‘就你?’一个高大魁梧的神秘男人问。他用手轻轻在眼睛上面摸了摸,仿佛在驱赶一个梦。
刚才,在沉沉的夜色中,我凭借着头顶上方一盏昏暗的灯把着舵,这个男人走了过来,想把我推到一边。因为我不退让,他就用脚踏住我的胸口,慢慢把我往下踩,因为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舵轮的把手,所以倒下时将它完全转了过来。但那人抓过舵轮又转了回去,可我却被撞开了。不过我马上就明白过来,快步跑向朝向水手舱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伙计们!快点来呀!有个陌生人把我从舵轮边赶走了!’
他们慢慢腾腾地来了。舷梯口冒出一个个东摇西晃、疲惫困乏的魁梧身影。
‘我是舵手吗?’我问。
他们点着头,但目光却盯着那个陌生人。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围住了他。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打扰我!‘
话音刚落,他们就拥在一起,朝我点点头,又从舷梯下去了。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也在思考吗?或者他们只是趿拉着鞋毫无目的地来这世上走上一遭吗?”
《舵手》像一罐冷却剂般喷满了H全身,他打了个寒颤。
“感觉都无所谓了。”他对自己说。
晚课上完后,H径直向操场走去,他所在的那栋教学楼离操场最近,但白林还是已经在那里等他了。H有些紧张,他走到白林身边才定下睛看清他的样子。在H面前的正是一个消瘦苍白疲惫不堪的少年,一双发灰的眼睛如将死的狼一般不安地跳动着。他套着灰蓝色的运动服,衣领有一边塞进了领口,另一边则竖得高高的,一双白色的球鞋开着鞋带在地上蹭来蹭去。白林手插着兜,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的样子。
H感到震惊,这种情绪对于H而言是很少有的,他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怎么在意,但这次不同,在他面前的人是他崇敬的监狱的儿子。H是相信血统的,他以为监狱生出的孩子也会像他本人一样果决坚毅又胸怀大志,是个有着高尚品格和过人行动力的人。然而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就如他看到的这样颓废。
“你好,白林。”
“你好,H。”
“我来这里…是为了几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你是否有去找你父母的意愿。你愿不愿意跟我和谢樵一起去找你的父母?”
“我…当然。”
“好的,我觉得我们俩也需要你所知的关于你父母的消息。你有什么能够告诉我的吗?”
“没有…我没见过我爸,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那…”
H突然停住了。
操场的大灯亮了起来,浓重的树影像一块黑布给H的头脸完全盖住了。H朝着光源看去,他把手伸到额头的位置,好睁开眼睛,然而又分不清眼前是眼睑还是黑漆漆的手心了。他感觉自己似乎丧失了听觉,把自己对那些虫鸣草动的敏锐感知丢到九霄云外,却又没来由地确信白林正在对他说着些什么。于是他变得有些焦躁,想抓住自己听不到的那些大概率没什么意义的话语中隐藏的哪怕一星半点的有用信息。“我知道他不会说什么有用的话。”他想。他似乎在挣扎,他在挣扎什么呢?他的直觉将他引向某个真相,但他却捅烂了自己的耳朵,为的是逃避和自我欺骗。
他过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听觉,也没再强迫自己看向那盏大灯,白林在这过程中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H开口。他正了正身子,给白林留了电话,道了别,就离开了。
令他意外的是,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漆月,她今天没有跟她男朋友一起回去。校园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她留在这里干什么呢?不过她做什么跟H都没有关系,他宁愿去多想想捕获那个怪物的方式和同基金会交涉的手法。
然而当H准备回到教室去取自己放在桌膛里的书的时候,漆月却发现了他,并缓缓地朝这边走来了。
“H。”
时隔数年,漆月又一次喊出了H的名字。
“怎么了……”
“今天上午的事,对不起。”
“啊?”H笑了起来,“你为什么突然想着给我道歉啊。”
“没……”漆月欲言又止。
“嗯?”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可能把话好好说出来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嘛,我不这么觉得。”
漆月低下头沉默片刻:
“是我会错意了,我不会再多嘴了。”
于是,她就这么转身离开了,她的脚步掠过一盏盏夜灯,从H面前延伸到触碰不到的路的那头,最终掉进行道树和柏油路圈出的一小片远天里了,正如H的目光。
H打了个寒颤,随即走向了无人的教室。
教室的门一如既往的没锁,只是虚掩着,H推门进去,开了灯,走到了自己位上。他翻了翻桌膛,找到了那本书,但拿书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谢樵今天寄来的信碰掉了。
他刚弯下腰想把信捡起来,却感觉有什么人也进了教室,他扭头往教室前门的方向看去。
站在那的人是段那,她挂着一脸泪痕看着H,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怎么还在这?”H问。
“H,谢谢,真的谢谢,还有,对不起。”段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啊?事到如今说这些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你不帮忙的话,我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一直担心你被我欺负过不会来帮我,但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理解你,要是被自己欺负过的人救了的话会感觉很不舒服。”
“不只是这样,还有……”
“好啦好啦,我的姐姐,到此为止啦,我知道啦。”
“嗯。”段那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那……”
“那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啊?什么玩意?”
“我让你帮这么大的忙,肯定得还你点什么东西吧。”
“事成之后再说吧。”
“好,事成之后你想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段那微微颔首,害羞地说。
“呃……”
H低下头,把那封信捡了起来,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
“有什么不对劲……”H小声嘟囔着。
H眯起眼睛,盯着信封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和之前不同,但直觉告诉他这封信有些异样。
H抬起头:“段那,你刚翻了我的桌子吗?”
“没有啊,我怎么会干那种事。”段那急忙摆手。
“段那,这事很重要,你要是翻过了你就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我真的没有翻过啊。”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段那感到H的目光像一颗巨牙般咬在了她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窒息感,像是让什么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她的颈子上渗出些汗珠,恐惧感如同缠人的水草一样爬满了她的肩背。但她还是竭力不让自己的眼神移开,用自己那无力的双眼和H对视着。
终于,H开口打破了这折磨人的沉寂:
“嗯,那行吧,我们走吧。”
段那松了口气:“对了,H你家住在哪边啊?”
“城西的政府小区。”
“咱俩顺路诶,一起回去吧?”
“呃……”H露骨地显示出嫌弃的神情。
“不行吗?”段那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行吧,一起回去吧。话说你骑车没啊。”
“没。”
“那我带你吧。”
“好!”
“还有,我跟你说一下啊。我肯定会好好帮你解决你的事情的,你不用这样……呃,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总之你不用这样讨好我。”
“其实也不是那样啦,你不是平时都一个人呆着嘛,我就想多跟你说说话。”
“……”
“那就这么定了。”
“什么定了啊……”
“那,我能问你些事吗?”
“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
“就是,那年你为什么要打漆月的男朋友啊,你应该也知道这事很容易让人误会吧。”
“他那天在我看书的时候突然跑过来骂我,然后把我书撕了。”
“就因为这吗?”
“嗯。”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
“问吧。”
“那段时间我一直跟你过不去,你生气吗?”
“没,我对你们的行为无所谓。”
“嗯……最后一个问题。”
“问。”
“你能说说你对漆月的想法吗?”
H停下了步子,沉默片刻。
“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