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樵而言,拥有生命这件伟大而理所当然的事是不值得庆幸的。
她的母亲是一位名叫谢林的女性,在24岁的时候和谢樵的父亲结了婚,26岁便诞下谢樵这一独生女———父亲曾这么告诉她,但她却怎么也没法相信。
她的脑子里几乎没有留存什么关于谢林的记忆,从她懂事开始,能看到的亲人唯余父亲。爷爷和奶奶早早去世了,母亲那边的家人则是一点讯息都没有,这让她有时会产生“父母的关系究竟是否正当”的怀疑,当然,那是在她懂得社会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或者说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
情况是从她十一岁开始变得不对劲的,她爸从某天开始经常在家里搞什么平地摔,或者是突然靠到墙上扶着头不动。她曾经问她爸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然而她爸说:
“没事。”
除了他在说谎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存在。但是年幼的谢樵还是安慰,或者说欺骗自己,让自己去相信父亲的话,但墙终究是会塌的。
事态在初现端倪后便急转直下,像一部只拍了开头和结尾的电影。谢樵的父亲在一个月后的某天早上倒在了家门前,在被救护车抬走之前,他强行把被焊上了的嘴皮子撑开,想要说些什么,但看见谢樵让泪花漆得五颜六色的猫脸,却又把所有的想说或是不想说的话吞到了谢樵永远触碰不到的地方了。
当晚,他就因新型心脏病抢救无效死亡。
事情当然没有就此完结,与谢樵关系亲密的同学陆续踏上了死亡之旅,谢樵像个四处劫掠生命的灾星一般夺走了所有和她来往的人的性命。而当那封不知是谁寄的来的信告诉了谢樵一切的答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已经是他人眼中的鬼孩子,是避之不及的祸患和只能于深闺中自言自语的孤家寡人了。
那之后,谢樵根据信上的话,封掉了自己的口舌,成为了人们口中“因为刺激而丧失了交流能力”的哑巴。
今年,她又收到了一堆快递,内容即是谢林的那些日记。日记记载着两个世界联通的秘密,名为“鬼树”的侵扰孩童的恶魔,还有她的亲生父亲是监狱这一最让她难以接受的事实。她的父亲只是因为对谢林的爱才接受了谢林和她,并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抚养大,然而也是因为监狱的血脉,谢樵才会染上不幸的病症,使得她最亲爱的父亲在她面前死去。
要她不恨监狱似乎有些难,那个抛家弃子不知去往何处的谢林对她而言也是一样。她是不认这个血缘关系的。
她也就是为了去搞明白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找上H的,这事大概也是她活着最后的意义和念想了吧。
而现在,谢樵走在回去的路上,掉着眼泪摇着嘴唇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在昏黄的路灯下。H又要因她的冲动而死去,或许他已经没法从那座孤岛上脱身了——谢樵禁不住这么想。
她回头一望坝顶上那片墨蓝色的夜空,忍不住往回跑去,但没跑几步却又止了住,转身缓缓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了。然而走着走着,她又回了头,站在原地盯着远天看了许久,直到脖子因为一直昂着头酸痛了起来,她才低下头去。她一低头,一对眸子就像被打翻了的玻璃杯似的,倾出些散落的泪,在被路灯漆得昏黄的地上砸出些不见底的黑色小坑来。
“怎么了?谢樵?”
她一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里有一个顶着大大的魔女帽,着一身黑袍的女人,站在路灯的正下方。
与此同时,H正在以比刚才奔向谢樵更快的速度逃离那个孤岛。
他在木桥上摔了一跤,一只脚踩进了水里,幸亏即时抓住了桥沿子才没掉进湖里去。秋水的寒意从大腿根蔓延到头顶,他浑身一颤,赶紧爬上了木桥,站起身继续向前奔去。他越过木桥,看都没看一眼就从保安室旁经过,下大坝时摔得在地上打滚,衣服破了好几个洞。他花了不到三分钟就跑到了水库的出口,那道镇灵大门前。看到独自站在路中间的谢樵,他才喘着粗气撑着膝盖停下了步子。H想对谢樵发火问她为什么还在这站着,又不住地想起那从生理心理两层面给他巨大震撼的情景,他想告诉谢樵刚才自己做了一件能让他后悔一生的事,那就是在拔腿之前吓得把那颗头颅丢掉,但这些他都没能说出口,因为恶魔的阵痛来了。
如同无数细小的炸弹同时在各个脏器中爆炸一般,H感觉到细碎之物堆叠成的庞大疼痛。他捂住脸跪下,一头栽在了地上,痉挛的身体不住抖动。他感到什么东西从他的脚心扎了进来,一路贯穿从膝盖处脱出,于是又抱着腿在地上打滚。他想到要像平时一样用痛楚掩盖这幻痛,便一次次以头抢地,当他能够睁开眼看着地上横流的鲜血的时候,幻痛才总算是被消灭了。
H感觉到头又疼又晕,就跟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脑浆搅成了一团似的,他扶着额头好一会才清醒过来。这时他猛地想起自己还有话要对谢樵说,但他抬起头一看,谢樵已经不见了。
H哭了。
血从头上一路淌下,混杂着眼泪打湿了H的领口,就像五年前一样。路灯灭了,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月亮还嵌在一团浓稠的黑暗中。
H三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第一次见面是在幼儿园,H背了个蓝色的书包,上面印着当时流行的儿童动画里一个不受欢迎配角的图案。走进校门时,H撞见了跟母亲一起的漆月,她指着H告诉她妈:
“那个书包我也想要一个。”
H和漆月八年的同伴生涯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他们俩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住的也近,所以每天上学放学都在一起。H还记得七八岁的时候,班上的男生说他和天天和女生一起走是个娘娘腔,所以他和人打起来了。当然,结果是被一群人打的灰头土脸,浑身是伤。回家路上,他没哭,漆月看着他却哭了起来,他一开始不理漆月,只是一直往前走,直到他们俩一起走到巷子里一个没人的角落,H才停下步子,哽咽着掉了泪。他记得那次他们俩在那哭了挺长时间,最后被路过的下棋的大爷看到才离开。
漆月属于那类比较早熟的孩子,四五年级的时候就比较懂事了。她比一般的孩子更早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并且拥有较强的自制力。H则是个整天只知道玩的小鬼,成绩经常不及格。有一回,H数学考了62分,她就很生气,告诉H要好好学习,正巧那时候学校正举行才艺比赛,学过跳舞的谢樵是参赛选手,H就借题发挥,对她说:
“你在比赛里拿前三,我就听你的。”
结果漆月拿了第四,而且不巧的是,前三可以去参加县里的比赛。
结果出来后,穿着舞裙的漆月走到H面前,看着他一声不吭地流着眼泪。
H对学习也挺抗拒的,就憋了挺长时间没说出来话,但架不住她一直盯着,还是开了口。
“第四和第三差不多。”
“但是,我们约好的是前三…而且我也去不了县里的比赛了。”
“那现在重新约一遍,前四,行不行?至于那个什么比赛参加了也没什么好的反正,不参加周末我还能去找你玩。”
那时候的H比现在更会哄人,总之,漆月是笑了。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比H懂事不少的漆月,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过分依赖H,在H面前哭得昏天黑地的次数数不胜数,平时更是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H不放。十一岁那年H得病的两个星期,她去医院和H家里探病的次数加起来不下十次。然而与以往不同,H并没怎么理她。在病愈后的几天内,H和所有身边的同龄人断了联系,她为了帮忙打圆场忙活了许久,但没起到什么作用。H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行我素性情暴戾,而且也没再跟漆月一起上下学。班里的所有人都开始说H的坏话,以忠告的形式劝诫不要和H来往的话漆月也听了不少。但漆月没法像H一样对这段情谊漠然视之,她觉得H怎么说也是从小玩大的亲友,所以依然抱有幻想。“H只是在闹别扭,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她这么想。但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黄昏,当H背着包独自向学校大门走去的时候,漆月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她一脚把H蹬倒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书包砸他的头,然而H没做什么反应,等到漆月喘着粗气停下动作之后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她一眼,走了。
从那一刻开始,漆月明白,自己和H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放下了执念,迅速地接受了某个追求者的告白,成了早恋世界的常客。她和那个小小男友的般配为所有人所称道,成绩也一步一步稳健地上升,彻底成了班里的红人。H则以独来独往和性格乖僻的特点落得了人际关系最底层的地位,虽然H本人也不在意这些,相反,这让他感到轻松。
H和漆月的关系完全恶化是在初三的时候,H大病后跟人断交的事已经过了两年,漆月的男朋友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义愤填膺地找上了H。,骂了一大堆难听的话。H当时正看书看到精彩的部分,被打断后,H也没有表现出愤怒,而是静静听着他骂了半天,他把话说完后,H腾地站起来,一把把他拽倒在地上,骑在身上就开始一拳拳地打,如果不是老师前来阻止的话,那个男孩可能要在医院里躺上个把月。
H因为这事差点受了处分,在班里的地位也从无人问津变成了全民公敌。漆月对他的态度也理所当然地变得更差了,但是H却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漆月面对他时那种厌恶的态度,从那次的事开始多了几分虚伪。
那之后的几年,H都没和漆月联络。两个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交点固然是不可能存在的。H以为她再也不会在意自己,但这次却偏偏是漆月动了他的信,并先他一步到了那个岛上。
“漆月。”H抱着自己的头,在咬紧的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也正是漆月,给了他联络基金会的第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