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那整个夜晚都笼罩在不安感中。
从H对她说出“少烦老子”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花费大把时间浇筑的希望倾斜了。晚上的课完全没听进去,一直在想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又该如何补救这即将支离破碎的关系。她直着眼睛看向黑板,脚尖一个劲地点着地,汗珠不断地从鬓角流下。她数十次地尝试回头去看,但却没能做到,像是有人把她的脖子一次次拧回来似的。
晚上回家后,她如既往般低下头避开家人的视线,无言穿过客厅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等待他们都睡去才打开门去洗澡。和往常一样,她在洗澡的时候一直盯着浴室的门,因为担心有人会起床来上厕所。
洗完澡上床躺着之后,她想着H的事情,很快就困了,与常人不同,压力大的时候她会变得嗜睡而非失眠。
11月29日5时40分,她起了床,穿衣洗漱完毕后趁着家里没人起床溜出了家门。天刚亮没多久,太阳刚从一片片夜云中探出头,晨风有些凉。段那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然后,在校门口撞见了H。
时间刚过六点,校门口零零散散站着几个等着开门的学生。段那每每也在其中,而当她走到后街口准备去买个饼当早餐的时候,却愣在了原地。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H如此脆弱的模样,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肋上插了把刀子还面不改色的他居然在此刻完全丢掉了那猛兽般沉静而慑人的锐气。H穿着一身磨破了的衣服,灰头土脸地坐在后街的一角。他双眼失神地盯着面前的地面,一只手轻扶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嘴唇缓慢而不间断地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却只发出轻微的气息声,晚秋的晨风将他本来就糟乱的头发搅得七零八落,就像吹散一堆枯黄的落叶一样。
“H?”
H抬起头。
“段那。”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个样子?”
“啊,漆月死了。”他捏了一把鼻梁。
“什么?”段那腿一软,往后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我到岛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H使劲掐着鼻梁,一哽一哽地说着,“我看到,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树林里……飞了出来,掉到了,湖边,我以为是那玩意来了。”
“那玩意?那玩意是什么?狼吗?还是野猪?”
“我怕了,就待在原地,”他顿了一下,低下脸抬眼看着段那,“过了好一会,我才……到湖边去。”
“然后呢?”段那开始紧张起来,她吞了口口水,问。
“我走到湖边,看到一团,水草一样黑黑的东西。”
“哈……”段那喘了起来。
“我走过去,把那东西拎起来,才看清楚。”
“等下……”
“我把那东西拎起来,放到眼前……”
“够了!”
“……”
“够了,别说了。”
汗珠爬满了段那的脸,她眼眶盈泪,喘着粗气叫停了H。
“H,我问你。”
“什么?”
“漆月,是不是你杀的?”
H猛地起身,像一只豹子一样扑到段那身上,拧住了她的领子,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他面目狰狞,额上青筋暴起,像是在撕咬什么一般嚼出砸在一起的铁块般的一字一句:“我,没有杀她!你懂吗,我什么都没有干!我不可能,不可能,但是,但是,都是我害得……”
周遭惊诧警觉的目光向他们投来,“你先跟我过来!”察觉到这一点的段那拉着H离开了后街。
“H,不是你下的手对吧!那事情是意外或者什么别的情况对吧!”
“嗯……”
“你发誓?”
“我发誓。”
“那你就先回家去换身衣服再过来吧,以你和漆月的关系,你这副模样到教室会招人猜疑。”
H愣了一下,盯着段那果决的瘦小背影看了一会,然后开了口。
“段那。”
“怎么了?”
“放开手吧,我自己能走。”
“哦,哦哦。”段那放开H的手,退到一侧。
“你先去忙你的吧,我自己骑车回去。”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放心。”
“我重申一遍,我会帮你忙的,你不用这么……”
“H,我只是想帮你。”
H止住了话头。
“你不是坏人,但两年前我那么对你,我很过意不去。”
“啊?我不是坏人?你有那么了解我啊?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坏人,H。”
沉默。
H转过身,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随你了。”
H到停车场骑上车,段那就从后面追上来跨坐在后座上,她穿着连帽卫衣和深色牛仔裤,所以不存在裙子造成的一系列尴尬问题。路上,段那问H:“到底发生了什么事?”H没吭声,直到段那有点生气地重复了一遍,H才开了口。
“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对你不是什么好事。”
“跟你的恶魔有关吗?”
“没关系,那玩意更恐怖,比我的恶魔更超脱常理。”
“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抓住那玩意。”
“它不是比你强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干这事?”
“我不得不干。”
“是为了漆月吗?”
“不是……是为了我自己。”
“少说胡话!”段那狠狠地对着H的脊梁钻了一拳。
“……”
“危险吗?”
“可能会死。”
“你不能死。”
“为什么?”
“你死了谁来帮我?”
“那……调换下顺序吧,我先去帮你,这样更保险一些。”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我会躲得远远的,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大家都会以为我是失踪了。”
“那你的父母怎么办?你还有妹妹啊,你妹妹才两岁多,她怎么办?你父母老了谁来照顾她?”
“……”
“你别去干那种事了!你想抓它去干什么?”
“为了报恩。”
“谁的恩?漆月的?”
“不是。”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吧?没必要去冒这个险吧。”
“不行,我不能让她白死。”
段那听到这,终究没能再说出话来。
到H家门口花了大概十分钟,下车的时候,段那才又一次对H开了口。
“不对……不是这样……H,你别……”
H没问段那究竟想让他别干什么,他只是拿钥匙开了门,进了院子。
段那没法理解H,即将消磨殆尽的对H的恐惧在她的心中死灰复燃。数年前她带着班里的同学对H实施所谓欺凌行为的时候,那种恐惧感曾一度被将其克服带来的虚荣掩盖,但从未消失。当她标榜正义,和那些希望行使物理和精神上暴力的人们抱成一团的时候,那种独自面对未知的畏缩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凌虐的**和令人成瘾的安心感。他们处处使绊,撕掉H的作业和本子,导致他的家长一次又一次光顾教室办公室,但另一方面却又怎么也不敢动H带来的那些或晦涩艰深或肤浅易懂的课外书籍;他们每逢课间便变着法子来整H,故意用文具盒和书包砸H的头,飞跑着撞翻H的桌子,或者把刚接的烫水洒在他身上,但又在H翻着小说面带笑意的时候丝毫不敢打扰;他们找着机会就用辛辣下流的言语侮辱H,但唯独在骂他的时候封印了问候家人都传统艺能。他们的那些避重就轻的软弱欺凌没能伤害H,却让段那愈发地感觉到自己的丑恶。她恨着那个不知道从那冒出来的哥哥,他毁掉了她的家,夺走了她的父母,而她在面对他的时候却除了害怕什么做不了。恼羞成怒的段那将所有不甘和怯于发泄的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和她哥哥散发着相似气息的H,当她把H踩在脚下时,在她心灵的间隙产生的那种空虚的成就感成了她油腻的精神食粮。那个晚上,她和那些男生在厕所门口蹲人的时候,是她把那把刀给了他们,H在拿着凶器的他们面前求饶的情景让她心潮澎湃,但她没想到结局会变成那样。当H带着一身的血和肋上闪着寒光的刀子走到她面前时,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面目,但她没法逃离自己。在那之后,她设法为H做些什么,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H来帮助自己。
为此,她查清楚了H所在的班级,并向无数次对她施虐的父亲跪下求他托关系在班级调动上做手脚。转班后,她凭借自己的优秀成绩和良好表现赢得了老师的信任,被委任为学习委员,并在期中考试后的调位前找到了老师,告诉他自己想要坐在靠走廊那列的第一排,问他能不能考虑考虑。老师同意了她的请求,而在调位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了H的组长。
然而,一切顺利进行,H同意她的请求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而旧友漆月的打破了计划的现在,却有一股热流涌入的她的胸腔,它在里面抓挠着,像是砂纸一样磨出模糊而令人舒适的瘙痒感,像是睡前在耳边响起的轻雨声一样令人安心。当她尝试让颓废的H振作起来避免怀疑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它比凌虐的**或是空虚的安心更让她上瘾,使她依赖。
所以,在H换好衣服出现在她面前的现在,她下定了决心。她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挪了挪屁股,坐在了车前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