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热浪，在风扇扭头之后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掌心上已渗满了汗水。
真中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他在感受到东城在回握住自己的手的同时，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西野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离开。犹如徒手伸入烈火中抓住了一颗珍珠。既舍不得扔下珍珠，就必须忍耐烈焰烧灼的痛楚。
这份痛楚几乎贯穿了真中那颗在父亲逝世之后一度死去的心，而越是痛，就越是看清这份痛楚的真面目——
愧疚。
记得那次因为帮小唯还笔记本潜入樱海学园，后来为了保护西野而被一群人揍得遍体鳞伤，外村曾因此事对他说过一句话。
“在你心里面，已经有个你甘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要保护到底的女孩子了。”
从那一天起，这句话就深深烙在了真中的心上。也大概是从那时候起，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西野，也根本无法忘记她。
她的出现太过美好。就像一阵旋风，刹那间就让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以至于她离开后，真中的双脚依然无法着地。即便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
直到西野再次以从容的姿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直到东城一如当初从天而降的草莓，在这个雨天的午后，毫无征兆地闯进他的镜头里，他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真中淳平，依旧是那个比谁都要自私的人。
这就是外村那句话所想要真正传达的意思。
西野眼中的神采逐渐黯淡了下去。当她拿起茶杯时，脸上又恢复了从容的笑意。“看来五月真是醉得不轻呢，都开始说胡话了。”
“是啊……”真中僵笑着附和。他与东城紧握住的双手，在西野开口的一瞬间，也很有默契地分开了。
美玲似乎知道些什么，狠狠地瞪了真中一眼。真中尴尬地收起了那副别扭的笑脸。
“对了，听美玲说东城你的作品得奖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西野又说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奖……”东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在桌下悄悄搓了搓手上的汗渍。
“不论如何还是要恭喜你。”
在西野的号召下，真中和美玲也举起了杯子，小宫山忙着照顾两个烂醉之人，没有凑成热闹。
“谢谢。”东城举起杯子，与三人的杯子虚碰一下后，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了下来。
美玲睁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东城，问：“东城学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东城神态微慌地张了张口，随后立刻用手捂住了脸颊，用力地摇了摇头，额前的刘海也随之甩来甩去。
西野瞥了眼真中，故作随意地接了一句：“可能太热了吧，风扇好像吹不到东城坐的地方。”
美玲听后硬拉着东城与她交换座位，面对东城投来的求助的眼神，真中也无能为力。于是在晚餐行将结束之际，东城和西野两人坐到了一起。
不久之后，外村醒了，小宫山帮他要了些解酒茶，喝下之后整个人的神志也清醒多了。五月则丝毫没有酒醒的迹象，显然她喝的酒要比外村多很多。
在晚餐的最后，美玲去到了他哥那桌，颇显无辜的小宫山被她强拉着说起了台词的问题，外村在一旁撑着下巴发呆，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句。
时近九点，清水烤鱼店的生意渐渐冷清了。在离开时，大家还是按照西野的主张付了一半的饭钱。成田虽然极力推脱，但后来西野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成田就满脸歉意地将钱收下了。真中好奇西野究竟说了什么，居然能够让一根筋的成田改变主意，西野只是笑笑对他说这是秘密。
“小宫山学长扶着老哥吧，北大路学姐就交给我好了。”走出烤鱼店后，美玲招呼着人高马大的狗腿子小宫山，担当起了护送醉汉的艰巨任务。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我来帮你吧。”看见美玲独自一人难以支撑起五月的身体，东城连忙走上去帮忙。
“多谢东城学姐。”
“那我们直接回旅馆去吧。”
“好。”
“真中是跟我们一起住旅馆吗？”
“不了，我和家里人说好了，明后天中午都要呆在家里，所以晚上得回家睡。”真中说道。
小宫山问：“不过你回家的方向和我们也是顺道的吧？”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去一趟便利店买点东西。”
“那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临别时，真中忍不住朝东城看了一眼。目光穿不透夏天的夜色，只能借着清水烤鱼店光线微弱的招牌灯，看见一个少女模糊的轮廓，对着他微微低了低头。
“明天见……”东城细若蚊声地说道。
“嗯，明天见。”真中点点头。
与映研社的同伴们告别后，真中望着天上发了会儿呆，随后转身朝着相反方向的那家全天营业的便利店走去。
这家临河的便利店，原来本是一间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干鲜店，后来那家店的老板去世了，他的子女便将店盘让了出去。这事就发生在真中小五或是小六的时候，记得那时候光平他们还给那个总是一身海腥味儿的干鲜店老板起了个鱿鱼爷爷的绰号。
也不过就四五年的时间，关于干鲜店和鱿鱼爷爷的痕迹，一点也找不着了。
真中走进便利店，漫不经心地在几个货架之间徘徊了好久，又走了出来，最后只是在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他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望着黑夜中的小河，小口喝起了咖啡。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没有丝毫目的性地享受着此刻的安宁。脑海中那些根深蒂固的复杂思绪，随着耳边潺潺的流水声中漂向了不知名的远方，逐渐归于平静。
“故意和我们分开走，只是为了买一罐随处都能买到的UCC咖啡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后响起，真中循声转过头，只见一身清凉夏装的西野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俏皮的笑容。
西野的出现有点出人意料，真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冲她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咖啡罐。“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大概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哼？”西野故作生气地皱起眉头，歪着脑袋，以审视的眼神紧紧地盯住真中的眼睛。
真中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用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有。他有些紧张地看着西野，问：“怎么了？”
见真中慌神的模样，西野故意紧绷的脸部抽搐了几下，随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逐渐弯下了腰，虽然用手捂住了嘴巴，但真中还是听到了从她指缝间泄漏出来的笑声。
“所以说到底有什么可笑的……”真中不太高兴地瘪嘴。
“哈……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淳平你不太适合那种严肃的表情。”西野擦了擦眼角的笑泪。
“有吗？”真中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
“怎么没有？如果是在以前，当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西野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然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哇！西野，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为了节目效果，西野在模仿真中语气的同时，顺带也模仿了一下表情，可谓生动至极。
“西野你要不要考虑去学表演，日后也许会成为一个大明星也说不一定……”真中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有过这么糗的一面，但不得不说西野模仿得实在很像，逗得他笑出了声。
“是吗，那我明天就去报考明星学校。”
“当然，我打赌你肯定会合格的。”
两人互相打趣几句后，西野在真中身旁坐了下来。
“你不是和他们一起回旅馆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中终于问起这个一开始就该提出的问题。
西野抿嘴笑道：“我也来买咖啡啊！”
“那你买的咖啡呢？”
“突然又不想买了。”
“……”
“淳平君，女人可是善变的动物哦。”
“是吗……”真中无以言对。
西野坐在长椅上，双腿并拢向外伸直，落至膝前的淡蓝色裙摆在夜风中卷动，夹着一丝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从真中的鼻前拂过。
余光转动，他才发现西野的头发有些湿润，像是才洗过的样子，在河风的吹动下渐渐变得有几分蓬松，到处都是翘起的发梢。西野转过头来，笑着问他怎么了。真中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等西野转回头去，他忍不住又瞥了几眼。
果然，此时的西野看上去有几分幼齿的感觉。
大概是错觉吧。
“乡下空气真好啊！”西野闭上眼在空气中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露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你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多呆几天。”
“我们可不是来玩的哦。”
“说的也是。东城后来又将剧本改过一次，你……没问题吗？”
“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美玲说，我只要保持自我就是最好的演技了。”西野仰头看着天，将双腿在半空中来回踢荡，声音中的笑意仿佛银铃般令人心神荡漾。
真中摸摸眉毛，笑了。“确实，这个角色就好像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一样。”
“可是我总要忘记台词。”
“第一次嘛，总会有些困难，不过以西野的能力，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没有那么简单啦，”西野摇摇头，“台词这种东西，如果不能设身处地去理解角色的心境，仅仅是照本宣科的话，那么大量的台词是根本就记不住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和陌生人在对话，每一句话都不是发自肺腑，流于浅表，说过就忘记了……”
真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就像和现在的你说话一样。”西野淡淡地说道，缓缓转头看向真中。
真中蓦然愣住。
西野的嘴角扬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望着远处说道：“现在和淳平说话的感觉，就像是在与不相熟的人通电话一样。互相之间会先说晚上好，之后的每一句话也都很简单，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挂掉电话之后才想起还没有过问对方的名字……”
真中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西野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笑得很苦涩。“你看，就像说台词一样，我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话语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腔。真中猛地抬头，只见明媚的月光映在西野闪动着水光的眼眸中，那委屈的眼神令人揪心。
压在真中心头的那块石头，仿佛在这一刻，被西野的泪水滴穿了一道孔，落在了心底那潭死水中，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但水花激起的涟漪，却传至每一个角落。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真中伸手去擦，却已泪流满面。
西野跪在长椅上，将真中的脑袋轻轻抱入怀中，用下巴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头发。“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感受着西野怀抱中的温暖，真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眼泪肆意，鼻涕长流，沙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传来，他哭得就像个可笑的孩子。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西野轻轻拍打着他的背，眼泪也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口中不停地说着：“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河水的声音中都充满了悲伤，在这个夜晚中寂静地流淌着。
*****
西野回到旅馆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跨过旅馆的自动门时，在空旷的大厅中，看到了正坐在长椅中聊天的东城和外村。
“你们还没睡吗？”西野走过去问道。
“刚刚五月发酒疯，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我们几个人在外面找了半天，就在你回来之前，小宫山和美玲才把她抬回房间去。”外村冲她指了指五月所住房间的方向。
“今天晚上可要辛苦和她一个房间的美玲了。”西野打趣道。
东城神色犹豫地看着西野，几次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都没能说出口，反倒是外村先开口问道：“西野你刚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就在外面随便走了走。”西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这么晚了？”
“就在这附近走了走。”
“是吗……”外村的语气中有一丝怀疑。
“那……我先回房了。”东城看了西野一眼，匆匆上楼去了。
“那我也……”西野也打算回房，外村却率先站起了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的酒醒了吗？”西野笑问道。
外村没有回答她，他那双一直深藏在头发之下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西野，仿佛要将她脸上的笑容看穿。
“如果你真的打算离开真中，就不要呆在他总是能看到的地方。”
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外村转身离开了大厅，留下西野独自一人，面朝门外的夜色，久久地怔在原地。
十二点的钟声在这一刻敲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