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之馆的主人，自称艾文·麦斯韦尔的治安官，现在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客人。虽然这个客人有些缺乏礼貌，但他并不会因此怪罪对方。
“我喜欢说话直接的人，而且你很敏锐，这让我更喜欢了。”他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对面前这个失礼的男人说。
布兰登看着他，并没有被这赞扬搪塞过去。
他需要确认的是治安官的真实身份。
从目前的各种信息来看，这个治安官很可能不是普通人类，而是一个人形。但这其中还有很多疑点。
艾文的表现很像一个人类——如果他真是一个人形的话，那就实在太像了——和真正的人类别无二致。而他在之前并没有拆穿自己的谎言，且顺着这谎言继续混下去。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刻意让自己放松警惕？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维吉尼娅吗？
布兰登的内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但至少有一点他还是能推测的，艾文存在于此并不仅仅是为了机键圣母，至少维吉尼娅出现在这里完全是个意外。他如果是公馆的人形，就肯定还有别的目的。但如果他本身就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而存在呢？
比如一个人形浸染者。
诸多问题的解答就在这个男人身上。
而疑问的焦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故作思索了一番，然后说：“不愧是对人偶之心的波动有过激反应的人啊，连那么微弱的波动都能感觉到么。”
“嗯？”布兰登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
这是个谎言，但现在提出来到底是没有觉察还是故意挑衅？
维吉尼娅也抬头仰望这个男人，看起来还没有理解两人到底在谈什么。
“这么说吧，我既是人类，也是人形；可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人形。”艾文用神秘的口吻道。
模棱两可的台词让布兰登有些蒙了。既是而非的存在，那到底是什么？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不好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简直是比巨龙群再度降临世界还要恐怖的事情——
如果人形能代替人类……
但对方的笑脸将这胡思乱想打消了：“治安官很容易树敌，正义感稍微强烈一点，就可能被各种事情牵扯进去，可能是暴民，可能是凶徒，甚至可能是恶劣的贵族。而我很不幸地在事故中失去了半个身体……”
听到这说法，布兰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连不谙世事的维吉尼娅也捂住了小嘴。
半个身体，如果不是夸张说法，他现在就不可能站在这儿。如此惨烈的程度，恐怕连圣殿的神官也没有办法将他复原。
但他不仅看起来很正常，而且还生龙活虎地继续担任治安官。
“我很幸运地被人救了。”他转身伏在围栏上，看着远方。
“救了？”
能将失去半个身体的人类复原，这可不是普通人？难道是某个传奇大神官？又或者是传说中的月之祭者？
“她是这座‘杰图海姆’的前主人。”艾文轻轻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
是个女性。
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和他所谓的“既是人类，也是人形；既不是人类，也不是人形”有关么？
一直默默聆听的维吉尼娅似乎对此兴趣缺缺，转过身继续眺望远方。
“我现在的身体有一半是用公馆科技重铸的，而操控这半边身体的正是人偶之心。”
这说明让布兰登再也遏制不住惊讶，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明明和人类相差无几的男人。
“刚开始很艰难，走路和持握东西都很不协调，但慢慢就习惯了，现在也没什么问题。”艾文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这些都是别人的事情，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经历。
但布兰登还是无法想象，那个女性，到底是有怎样的地位才能将公馆科技动用到此种程度。公馆说到底还是个商业群体，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将技术力用在无关人员身上。
虽然失礼，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提出疑问：“您，为此花了多少钱？”
“不愧是商人，果然很敏感，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艾文伸了个懒腰，这一次布兰登确实听到有少许微弱的齿轮转动声，“不过我确实没花多少，小小的治安官拿不出什么积蓄。”
“那是……”
“我就是作为实验体而支付了报酬吧。”艾文耸耸肩，“后来，她甚至把这栋寓所送给我了，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
“您真幸运。”布兰登打心底地感叹道。虽然他知道公馆在某些方面确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此大方地将这些东西赠与他人，实在难以想象是商人所为——更何况这还不是为了提高知名度而宣传。
听了布兰登的话，艾文开朗地笑了起来：“那当然，我可是足以成为传奇冒险小说主角的男人~哈哈哈哈哈哈~”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依然能保有乐观向上的心态确实很难得。
忽然，维吉尼娅指着天边叫了起来：“啊！啊！”
布兰登和艾文立刻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方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红点。光点很微弱，并且轻轻摇曳着，缓慢地朝城市靠近，不时因小山丘的遮挡而消失，待它翻上山岗时又再度出现。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而它也漫无目标地游弋着，就像失去处所的亡灵，在大地上不断徘徊。
是巴托尔，那个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追随维吉尼娅的巨大人形。
但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头。
布兰登微微眯了眯眼睛，让自己能更容易地看清那摇曳的光点。
“你说追着你们的家伙就是那个？”艾文侧头问了布兰登一句。
“没错，不过……我当时还没说完。”布兰登带着少许歉意说，“它虽然追赶我们，但并没有对我们有什么损害，只是有一定概率会破坏周边的环境而已……”
“所以你就担心我这里会被它毁掉么？”屋子的主人乐呵呵地补充完他的话。
年轻的商人没有回答。虽然这也是他一部分目的，另一方面，他并不希望自己和人形共同行动的消息让别人知道。即便是迟早会公开的消息，他还是希望能尽量隐瞒。
人形这个目标实在太大了。
他继续眺望远方的光点。红光正呈弧线移动，大概是正在翻越山岗。
可……
不对劲。
巴托尔不可能以这样的路线行进。根据之前所知，那个巨大的人形绝对不会管面前有什么障碍，无论陷阱还是高山，它只会以最短的路线寻找“妈妈”的位置。在暴力的支持下，跳过沟壑，粉碎拦路的巨石。在麦果城的时候也正因为如此而毁掉了几间民房。
那个弧线分明的行动轨迹显然不对劲，如果是按照直线，它只会离这边越来越近，而不会往周边移动。
有什么在分散它的注意力吗？
布兰登不得而知，但他发现维吉尼娅脸上出现了焦急的神情。这个女孩也注意到巴托尔所表现出来的异常。
就在年轻的商人打算说点什么安慰她的时候，女孩忽然单手撑住围栏，轻轻一跃，侧翻过这个足有她2/3身高的障碍物，从二楼阳台直落到地上。就势翻滚两周后，安然无恙地站起来。还不等站稳，她立刻朝着红光摇曳的方向跑去。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无比，仿佛经过特殊训练的战士，运动能力不及的布兰登只能呆愣地看着。
即使是治安官也来不及阻止这样敏捷的行动，但他看到布兰登失魂落魄的模样时，他又不忍心立刻离去。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劝慰道：“没事，我一定会帮你把她带回来的。请稍等一下。”
没等他回答，治安官转身也从阳台跃了下去，轻松地落到地上，追向那个女孩。两个有超乎常人运动能力的家伙很快跑远了，消失在夜色当中，无论布兰登如何瞪大眼睛去寻找，也只能看到愈发深沉的夜幕罢了。
凡人所无法企及的世界，这一次他再度体会到了。他扶起椅子，再度坐下，为自己的茶杯斟满。
“已经凉了啊……”
无论那边会发生什么，此刻他已经无法插手了。他只能在内心中期盼，维吉尼娅能成功地接到巴托尔吧。
承担着这一期盼的维吉尼娅在黑暗中奔跑着，逐渐远离她亲爱的老爷。
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奔跑，跑过狭窄阴暗的游民街，跑过潮湿恐怖的地下溶洞，现在又在这广阔的荒野中奔跑。
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介游民，但布兰登拯救了她，给她幸福。
终于，她能在这里奔跑了，即使这一切只是虚幻的梦境，她依然靠着自己的意志在奔跑。
脚下的草垛让她偶尔失去平衡，但她很快就能调节过来。黑暗无法阻碍她前进，仅仅靠着直觉，她就能回避掉大多数的障碍。这种异常的运动能力似乎伴随她一路跑过来，也正是这神奇的力量让她在各种艰苦的环境中得以存活。
但她活下来的最重要原因是——有巴托尔。
无论是游民街还是地下溶洞，都是多得那个红色的巨大人形拯救。它为自己驱赶了游民，也为自己打开了通往光明的通道。
他们是“母子”，是她唤醒了这个沉睡中的人形。所以维吉尼娅要到它身边去，和它一起；他们互相依赖，不可分割。
远处的光点越来越大，但巴托尔依然像是毫无察觉般，漫无目的地游走。身后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维吉尼娅不知道是谁，但能在黑暗中以超越自己的脚程进行飞奔的家伙，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她想回头看看，但又担心移开目光就会丢失巴托尔的身影。
又跑了一会，只听背后的人高喊：“等一下！”
维吉尼娅认识这个声音，正是那个巨人之馆的主人，艾文·麦斯韦尔。他的脚步声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不急不缓，似乎游刃有余。
那个男人并不急于将她追回。虽然让她“等一下”，可未见其加速或是继续劝阻，只是紧跟在女孩身后，往光点所在的地方跑。
维吉尼娅不想停下来。虽然她想回到老爷的身边，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必须引导那个孩子，让它回到自己身边。
我在这里！
她在内心中呐喊。
我在这里！
她渴望将这声音传达到那孩子身边。
不知跑出多远，两旁已逐渐看不到建筑的阴影，脚下的道路也逐渐被野草替代。他们已经跑出了城市，进入荒野。
她正一点点接近那个迷失的孩子，远方的光点也越来越大。忽然，她似乎听到一声洪亮的咆哮。那就像是她与巴托尔初遇，那巨大人形苏醒时的声音。
它感觉到了。
巴托尔再度感知到了机键圣母的存在，并且立刻改变方向，正朝这边奔来。维吉尼娅仿佛看到那巨大的身躯正张开双臂向自己跑来，连大地也因此而颤抖。
但实际的情形和他预想的略有不同。当那个巨大人形翻过小土坡，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分明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烈焰。灼热的气浪正从人形的身上腾起，将它通体炙成明红。远远看到的红点正是这恐怖的形态。
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姿态，那是巴托尔刚刚从陷坑中走出时的狂暴模样。但现在它不需要变成这副形象，也毫无道理。
女孩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正缓缓接近，灼热的大脚在草皮上留下一道道散发火星的焦痕。
“哦，是它啊……”说话的是刚刚追上来的治安官。他似乎看到巴托尔之后一点也不惊慌，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维吉尼娅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脸上带着微笑，纵使面对恐怖的巨大人形也没有丝毫惧意。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在听到沃里克先生说起时候，我就觉得可能会是这样。”
“咦？”女孩不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男人看着不断接近的巨大人形，脸上依旧带着轻松的表情：“现在，你是它的‘妈妈’吧？”
“嗯……”
女孩微微点头。巨人的身影已经近在跟前，艾文依然保持着自然的表情，即使是布兰登第一次见到巴托尔也没有他这样余裕。
“脑袋左边的装甲破损，E3和E7导线组断裂吗？很好处理。”他仰望巨大的人形，自言自语道。
维吉尼娅还没搞清楚他说什么，那个巨人已经低下头来了。
“让我给你检查一下么？真是好孩子。”
“咦？”
在女孩的注视下，艾文走上前，站在俯身的巨人前，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巴托尔头上的伤口。
“怎……？”维吉尼娅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能瞪大眼睛看着。
男人回头轻笑了一下：“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它的生身父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