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游民街肮脏无比，但托莉依旧细细地用发丝扫过地面，没有漏过一丝灰尘。尽管身着破烂的衣物也无法掩盖她与生俱来的美丽——尽管这份美丽有些死板而重复——在这个阴暗狭窄的小巷中显得极度不协调。她那神奇的发丝更是带有让人类惊叹的机能，不一会就探查结束了。
她站起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发丝末端，轻轻一抹，将黏附的脏物清去。接着，她转身对布兰登说：“痕迹从这里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您的未婚妻从这里失去了痕迹，或者说，以我的机能，我只能探测到与她接触的物体上残留的痕迹，而她从这里便不再与大地接触了。”人形少女依旧以不变的语速说，“但是我探查到有另一拨人从这里经过，时间上很接近。”
“那么我们需要的是一条猎犬。”布兰登皱起眉头。
这个人形似乎还没有对气味进行探查的机能，但以正常来推理的话，女孩在这里遇到了一伙人，他们可能是早已埋伏在这，然后那些家伙将她掳走，并且将信号晶体剥下，装在别的东西身上带走。这个信息应该已经足够了……
“我们追上去。”托莉以代理治安官的身份说。
两个警备队员没有反驳的余地，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但布兰登依旧杵在原地，看着肮脏的地面不说话。
“您还不打算走吗？”托莉回头最后问了一句，但是没得到回答。
她并不打算继续等，失去了信号晶体的现在，失踪每多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那几个路过的人并不像游民般散乱，似乎是非常有秩序地隔开一段距离在前行。这样有组织有纪律的人群在游民街中晃荡，如果不是城市警备队的话，那就只可能是……
沿循着那微弱的痕迹，三人一同追踪着，直到另一堵高墙前。
痕迹再度丢失了。
绕了一圈后，托莉发现这栋建筑根本没有入口，原本作为大门的地方此时也被新砖石堵上。而有一面墙很干净，和周围的杂物比起来，墙面实在干净得异常。并不是说上面没有脏物，而是完全没有附着物。无论是苔藓也好，墙泥也好，这些都不存在，由沟壑分明的砖石垒成，墙上有不少涂鸦的痕迹，而且一层层盖过，似乎有最近才抹上的。
托莉在墙前站了许久，两个人类显得有些焦躁。
尽管这个少女看起来像人类，但实际上她依旧是个不近人情的非自然产物。无论干什么，她都只是出于合理性考虑，没有立刻动手的必要就不会随意决定下一步行动。
“这里过去是佐伦男爵的仓库，不过后来转让给了商会。城市没落之后，商会也撤离了，应该留下了空屋，由领主代管。”贝克解释道，“要进去看看吗？”
尽管这样打算，但潜入其中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等。”公馆的人形决定说，“可疑人员迟早会出现的。”
人形拥有绝对的耐心，这点是人类无法企及的，但里面的人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先躲起来。”她忽然说着，自己先两三步消失在巷子里。
不明就里的两个警备队员稀里糊涂就跟了过去，三人在拐角处刚刚藏好，远处就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出现了。”托莉压低声音。
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蓝色的双瞳令她看上去像个安静的少女。
公馆的人形与两个随从躲在墙面阴影中，将几根发丝伸出拐角，捕捉空气中流动的信息。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拖着平板车出现在小巷里。他穿着普通的粗麻衣服，看上去和搬运工并无区别，但他运送的货物却非常巨大。只见他将平板车上的袋子扛起，走进更窄的巷子。这样的行为并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毕竟“贫民巷约等于废弃物处理场”的意识已经深入人心。但他走进巷子后，一改之前的模样，快速躲在杂物堆后。他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蹲在墙角，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他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辨识了几分钟，接着摇头晃脑地望望墙面。
趁着那个男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墙面时，托莉探出头，蓝色虹膜旋转了一下，然后慢慢扩张开来。布袋映在剔透的眼中，很快被扫描了个遍。
15岁左右的人类女性，昏迷，具体信息不明。
处理器中很快得出了扫描的结果。
不是维吉尼娅，但也和预想的一样。
托莉继续躲回墙角，此时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让线索断了只会令事情变得更糟糕。幸运的是，那个男人仍然专注于研究墙面，不断摸索着墙面的砖块，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变。
必须得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蹲在墙前的男子站起来，退开一步。他面前的砖块开始有规律地抽动，慢慢陷入墙体，从分开的墙后出现了向下延伸的楼梯。男子望望周围，确认没人跟踪后，把纸条塞进兜里，快步走下去。
就在男人消失在黑暗中时，砖块开始重新堆砌。
“走。”
托莉率先冲出拐角，两个警备队员也紧随其后。可不等他们跑到墙前，那里再度恢复为密不透风建筑物，完全看不出刚刚还存在着洞口的痕迹。
“原来还能这样……”托莉站在墙前，低声说道。
她注视着这面围墙，按照刚才那个男人按下砖块的顺序飞快地再现了一遍。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但那感应能力异常优秀的发丝已经将砖块摩擦的声音完全记录下来了。和刚才别无二致的情景，墙面再次被打开。还是那条楼梯道，通向下层，没有任何灯光映照，潮湿的阶梯看不见尽头。
“你们是和我下去，还是待在这里？”人形少女回过头，面无表情地问。
他们亲眼目睹过人形的爆发力后，毫不怀疑这个少女能独立解决问题。但如果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他们的任务就和原来一样以失败告终了。而这次是挽回名誉的好机会，“辅佐代理治安官寻找并解救了失踪的少女”是个美妙的说辞。作为年轻人，他们当然也想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但现实的重担总是压在肩上，让志向无法伸展开来。
继续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中活下去，还是踩着踏板跳入更大的世界，他们选择了后者。
“我们愿意追随大人。”
托莉点点头，率先进入通道。当她踏入黑暗之前，扫了一眼身侧的机关——那让墙壁开合的构造令人惊叹。
这不是古塔的技术，也不是公馆的设计，同样也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东西。
三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回荡，但他们也没有隐藏的意思，接下来要面对的必然是正面冲突，在这里隐藏没有任何意义。
不久，前方出现了昏暗的光。
这里曾经是男爵家的地下仓库，当男爵没落后，整座建筑物被抵押给商会，而仓库部分则租给其他人，现在则应该都被领主征收了。结实的木梁柱支撑起地下空间，石壁上抹了某种动物的脂肪来隔离潮气，几盏明亮的油灯悬挂在墙上，将整个区域照亮。本来是很大的地下室，但堆叠的木箱和草垛占据了绝大部分活动空间。几张桌子毫无规律地摆在中间，上面放着喝掉一半的果酒、几个脏乎乎的破杯以及吃剩的面包。桌子底下还有大量碎骨头，似乎是囤积有好一阵子了。
在最角落的地方是一个平放的长桌，四角固定有手铐和脚镣。几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插在桌面中央，刀刃周围满是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因为很久没有清洁过的缘故，这里弥漫着霉味和廉价烟草味，还掺杂着一股腐肉的臭味。
但在这恶劣的环境中依然有十几个人，他们随意地躺在木箱上、草堆上，抽着半截黑乎乎的卷烟大笑，也有人在借火，灌酒。他们互相交谈着，口中不时蹦出粗言秽语，然后一起哄然大笑。他们的头发和房间一样脏乱，有人光着膀子，露出五彩缤纷的身体——他的半个身体都被各式各样的纹身覆盖着。他们无一例外都非常强壮，有着的线条分明的肌肉，即便有几个看上去矮小一些，也同样结实。
托莉躲在拐角，似乎刚才下来的声音并没有惊动这些人。
警备太松懈了。
她将发丝延伸出去，试着收集更多的信息。细小的发丝像蛇一样滑入地下室，贴着墙角，隐藏在散乱的枯草中。在一个箱子摞起来的角落，托莉发现了刚才的男人搬进来的东西。
两个没开封的布袋倚在一起，旁边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她们被粗大的麻绳缚住手脚，看上起很疲惫，身上各处都有棍棒殴打的淤痕。即使不用亲眼目睹，大致上也能猜出她们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对情况进行了大体了解后，托莉在处理器中滤过数个方案。
“简直禽兽不如。”她的一个随从低声说。
托莉没有表示什么。虽然这些家伙的行为违反了数条法规，但她并不认为他们就是“可恶”或是“可恨”，仅仅是“违法者”罢了。在人类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这种行为的出现很正常。她并不会因为这样的恶行就产生影响判断的因素。
她是人形，不需要产生“厌恶”这种情绪。
“你们在这里等着。”
她说完，缓缓移出了阴影。尽管动作看起来很慢，但两个警备队员根本来不及阻止她。
这个人形少女毫无掩饰地踏入地下室的小门，蓝色的双眼略微眯起，以毫无神采的眼神扫视全场。但她的突然来访让房间内的十几个人都慌乱起来，他们惊讶地看着这个来访者——显然不像是自己人的漂亮少女。
尽管这个少女穿的和墙角的几个没啥差别，但容貌和气质一看就与众不同。如果说第一印象还怀疑是不是有谁溜掉了的话，再看就会发现，她身上冷冰冰的，缺乏人类少女应有的反应。
有几个人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而手里握着棍子的人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疯狂的双目始终盯着面前的少女，除了警惕之外似乎掺杂了一些野兽的成分——欲望。
“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从这些大汉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起初托莉并没有注意操着这样特别嗓音的家伙，但略一侧身，她便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到了一个瘦小的矮个子老头。他躲在几个男人中间，显得有些畏缩。
托莉始终保持微笑，优雅地在房间里踱了两圈。将视觉信息收集完后，她面朝看起来具有话语权的老头微微张口，以无声的语言说着什么。这个表现使得周围的男人们更加蠢蠢欲动，也稍稍让紧张对峙的气氛变得淡薄了些。
男人们似乎略有松懈，毕竟这个少女看起来并没有敌意，或者说有些不明所以。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威胁和压力。唯一要忍耐的，就是对这个黑发少女不断膨胀的欲望——至少在老大发话前他们还不能扑上去。
“我是来找人的。”托莉说道，“来找一个紫发的少女。”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爆笑起来，除了说出这句话的少女。
“哈哈哈！”
“呵哈哈哈！”
“这小娘们儿真有趣啊！哈哈！”
声音听起来很刺耳，这是掺杂了肆意和狂妄的大笑。
“小妞，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里倒是有几个少女，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白衣服少女，嘿嘿……”小老头搓搓手，从男人的护卫圈中走出来。
小眼睛在托莉身上打了好几个来回后，最终停留在她微挺的胸前，那种眼神彷佛就是要剥光她的衣服般赤裸而直白。
“那么，能让我看一下她们吗？”托莉似乎没注意到对方的眼神，而是继续用缺乏波澜起伏的口气问。她扫视了一眼周围还在笑的人，可他们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来这边看！小妞，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小老头挥挥手，人们笑着让开一条路。
托莉从人群中穿过，毫不在意那些下流的目光，径直走到了那几个少女面前。
她半蹲下来，用手掂起一个少女的下巴，上下扫描。这动作，就像在奴隶市场挑选符合自己心意的货物一样，熟练而快速。
托莉感觉到了少女的下巴在颤抖。
她在害怕。无论是新来的少女，还是那些男人，都让她感到恐惧。她见识过这些人的手段，但她依然无法预测这些人还要对自己做什么。
挑选的少女摇摇头，然后把手伸向了另一个候选人。这位似乎并不害怕，而是瞪了托莉一眼，然后狠狠地别过头去。
托莉没有说什么，慢慢松开手。就在对方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那只纤细的小手忽然钳住了少女的下颚，轻轻地将她扳过来——虽然看上去很轻，但这种力道所带来的疼痛只有那个少女才能了解。她的身子因突然的疼痛而哆嗦了一下，虽然还在反抗，但是却无法违抗托莉的手劲，被扭过来时，眼中已经缀满了泪花。
仔细扫描后，托莉依旧摇摇头。
第三个。
第四个。
拆开麻袋后，结果依旧没变。
没有她要找的人。体型、发色、脸部轮廓都无法对上号。
维吉尼娅不在这里。
“真遗憾呢，没有我要找的，打扰了。”托莉站起来，微微欠身致意，“一会会有其他人来与各位进行后续交涉的。”
“嘿！这要回去？不在这玩玩么？”那个小老头打断来访者的说辞，一脸淫笑地扫视着少女的全身，就像刚才托莉做的那样，“我会让你很爽很爽的，爽到只能高声喊娘。”
周围的几个大汉心领神会，立刻举起手中的棍子、绳子和短剑，将少女团团围起。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现在你休想从这里出去！”一个大汉说着，用力勒紧手中的鞭子。
托莉看出这就是那个最后进来的大汉，正是因为他的不谨慎，自己才毫无障碍地来到这里。
许多智慧生物对人类的评价一直很低。虽然片面，但有些东西用来形容人类再好不过了，比如——
“蛆虫。”人形少女的口中忽然挤出这样的字句。
眼前这些人类，他们粗俗，肮脏。吃着不干净的食物，对同胞施以暴力……
实在糟糕透顶。
虽然这种生物占据了大陆大部分的地盘，但是——
他们依然很弱小。
这个来自公馆的人形忽然褪去了伪装。
“你们，就那么急着送死吗？”托莉这么说的时候，双瞳已经变成了绚烂的金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