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有些坐立不安，倒不是椅子让人难受，而是纯粹基于侯爵大人给予他的待遇——所谓的受宠若惊。他亲耳听到卡兰德侯爵让卫士传话，拒绝见公馆的执行者，仅仅是因为自己。
我竟然是侯爵的“贵客”？
布兰登的内心激动不已，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这次的经历定能让家族史写下光辉的一笔，对于复兴沃里克氏族绝对是一大进步。
那个自称管家的人竟然是侯爵本人，这是布兰登万万没想到的。原以为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够格会见侯爵大人，没想到卡兰德侯爵大人不仅亲自接见，而且还隐藏了身份。
是担心他过于紧张，还是为了捉弄自己？布兰登无法揣测侯爵的心意，无论如何，能亲眼见到这位货真价实的大贵族，可以说幸运至极。
“好了，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侯爵大人嘱咐完卫士后，转身对布兰登说，“到二楼去。”
“是的，大人。”
布兰登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答道。
维吉尼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但还是抱着巴托尔的脑袋站起来，贴在布兰登的身旁。
她发现从进了这个大房子开始，老爷就一直把目光集中在对面的那个男人身上，几乎没注意到自己。维吉尼娅对周遭的情况一无所知，基本只能依赖布兰登行动，如果没有了布兰登，她恐怕只能回到那条狭窄阴暗的小巷中。
但现在，布兰登却不看她了。
“老爷……”
她忍不住拉了拉身旁男人的袖口。
布兰登按住她的手背，依旧直视前方：
“没事的，我们换个地方。”
“嗯……”
虽然嘴里答应，维吉尼娅心里的不安却没有减少分毫。穿过侯爵府宽阔的走廊，踏上红地毯铺设的阶梯，她每一步都非常小心，生怕在上面留下印记。
二楼只有下边的一半面积，扶在走廊上能俯瞰底层的正厅。两三个贵族正靠在扶手上，捏着酒杯低声攀谈。见到侯爵上来了，贵族们立刻起身相迎，侯爵一一微笑回应。而当这些先来的客人看到布兰登的时候，表情全都微妙地僵了一下。
常年混迹人群的布兰登当然没有漏过这个细节，但他除了回以礼节性的笑容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卡兰德侯爵大概也注意到了双方的尴尬，作为主人，他主动冲布兰登招招手。
“你随我来见见这次预展将要招待的客人，不过，女眷请在那边等一下。”
顺着侯爵的目光，布兰登与维吉尼娅望向走廊的另一边——不断有女性嬉闹的声音传来。
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手挽手地从门内走出，在经过布兰登面前时以极其标准的礼节向侯爵大人行礼。
女眷似乎都停留在另一个房间，等待着自己的丈夫或是情人。侯爵大人亲自接见的人里面不包括这些女人们——南方的贵族和执政官中鲜有女性。
布兰登感到手上传来少许压力，低头看了看维吉尼娅。她理解了侯爵大人的意思，眼中却带着明显的不情愿。但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而是卡兰德侯爵的官邸，任何违逆的话布兰登都无法说出口。
“老爷……”
“你先过去等一会儿……吧。”
布兰登尽量让自己说得轻柔些，可女孩儿的表情就是松弛不下来。
她不想和老爷分开，一刻也不想。在失去孩子后，布兰登就是她最后的心理支柱。
“乖，我很快就来接你。你先在那边等一下。”
布兰登摸摸维吉尼娅的头，轻轻将她推向走廊的另一边。
两位贵妇人看到这样的情景，紧抿嘴角忍住笑意。显然，布兰登的言行给她们留下了“溺爱妻子”的印象。
侯爵大人没说什么，只是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带着布兰登加入人群：
“很好，各位客人们……”
离开布兰登，维吉尼娅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迈着小步走向那扇大门，距离并不遥远却感觉走了很久。怀里沉甸甸的铁球让她不禁想停下来席地而坐。
女孩儿伸手用力握住胸前的苍金币，硬币的边缘将她的手硌得生痛。
一个贵妇迎面走来，维吉尼娅立刻僵立在走廊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面对游民、面对地底怪物时都不同，恐惧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基于自身的卑微与弱小。
她感到身体在不住颤抖。
贵妇逐渐靠近，维吉尼娅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自卑压垮。她是出身于游民街的卑微者，与上流社会本就格格不入，即使换了一身衣服，打理好了外表，但常年烙印在身体里的感觉是无法褪去的。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
维吉尼娅被吓得猛地挺起腰板，却不敢回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声音很轻柔，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维吉尼娅回忆起布兰登的教导，既然有人向自己问话，就得大大方方地回答。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慌乱中她不自觉地点点头，立刻又用力摇摇头。
被她搞糊涂的女子只好露出无奈的表情。
“斯托克女士，您在干什么呢？”
又有一位贵妇走过来问。
“布雷恩夫人，这孩子似乎很有趣。”
维吉尼娅身边的女子说道。
布雷恩夫人停下脚步，似乎刚刚发现维吉尼娅的存在。她打量一下维吉尼娅后，忽然板起面孔：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声音中带着的少许愠怒让维吉尼娅的心跳骤然加剧。自己果然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啊。
她将怀里的铁球抱得更紧，头也低了下来。
相对于维吉尼娅的低落，她身旁的斯托克女士反倒显得很高兴：
“她看起来很特别，对吧？”
布雷恩夫人压低声音说：
“她不是贵族。”
判定维吉尼娅不是贵族，或许只是猜测，又或许她真有敏锐的目光。可在侯爵府这样特殊的环境中，作出如此判断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
“这样才有趣嘛。”
斯托克女士似乎在试图说服古板的贵妇。
“带她到这边来。”
说着，布雷恩夫人就转身往活动室走去。
维吉尼娅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女子就推着她向前走去。
“别担心，布雷恩夫人虽然有些严厉，但绝对不会伤害你。”
被称为斯托克女士的女子轻声说着，口气不像那位贵妇一样带有火气，显得十分柔和，可维吉尼娅总觉得她的话中带着些许的异样。
对，和在“安抚之溪”中见到的某些人类似……
维吉尼娅瑟缩了一下。斯托克女士的手就搭在她的肩上，不容她有任何违抗的机会。
在女子的带领下，维吉尼娅走进那个她不敢踏入的房间，映入眼帘的是贵族们喧闹的场景。
“这就是贵族们的游戏。”
房间里除了女眷外还有不少年轻的小伙子和孩子，他们大概是贵族头衔的继承者，跟随着自己的父亲和家主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和其他贵族打好关系，另一方面也是见见世面。
房间内还有不少女侍，长相有的和赛莉娅别无二致，显然都是来自公馆的标准人形。
“我……这……”
维吉尼娅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子。
斯托克女士的下巴轮廓非常赏心悦目，深黛色的卷发在脑后扎成发髻，脸上仅仅化着淡妆，即使从女性的角度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进去吧。”
斯托克女士轻盈地在人群中穿梭，顺手从身旁铺着丝绸的小茶几上拿起一支水晶高脚杯，边走边品尝着里面的美酒。
维吉尼娅紧跟在她的身旁，好奇地打量银质的小碟子里摞着珍珠般的彩色酒催，那镶有宝石的甜品塔上层层摆满玲琅满目的糕点，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两个贵妇人惬意地陷在长沙发的靠垫中谈笑，享受着午后的微风与精致的小点心。斜下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们压腿的长袍上洒下闪耀的光晕。
她们的身后，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形侍女一个端着酒壶等待客人添酒，而另一个站在阴影处吟唱歌曲。虽然声小，却清澈而悠扬。
维吉尼娅对这一切都感到好奇，尤其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游戏——数个贵族指挥着女侍移动红色和蓝色的棋子，军马在黑白棋盘上兵戈相向；少年和少女手握卡牌相互调笑，进行着似真似假的占卜。
“有兴趣？”
斯托克女士忽然问。她指的是玩卡牌占卜的少年。
维吉尼娅点点头。确切地说，她感兴趣的是卡牌而不是少年。花样繁多的图案让她觉得异常新鲜，印刷品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即便是布兰登也无力提供太多。
不过女士显然理解错了维吉尼娅的意思：
“你要想钓得那样的金龟还必须好好打扮一番。他可是卡兰德家最有可能的继承者人选。”
维吉尼娅不清楚什么是继承人，只好茫然地看了一眼——那个少年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似乎会待人和气。个子不高，穿着也不大像贵族，反倒更像一个花哨的歌者。
“孩……子？”
“他不是侯爵的儿子，而是侄子。”斯托克女士解释道，“从三代前的侯爵拒绝婚姻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卡兰德侯爵都不再选择配偶，也没有子嗣，爵位都由旁系继承。所以你要当也只能当个情人而已哦。看到他对面的那个女孩儿没有？就是情人3号候补。”
维吉尼娅一脸呆愣，完全听不明白。觉得无趣的斯托克女士只好微微摇头，中断了这个话题。
两人很快穿过房间，来到里侧亦可以作为更衣间使用的休息室。
布雷恩夫人早就等在这里，她的身旁还有一个女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侍正从衣箱中取出折叠好的礼服，以娴熟的动作展开，并且精确地用单手将饰物镶嵌在对应的位置上。
布雷恩夫人打量了卡兰德一眼，再次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
“维……维吉……尼娅……”
“维吉尼娅？姓氏呢？谁家的？”
维吉尼娅茫然地低下头，以沉默应对。
“看来她家的家主一定缺乏教养。”
“不，老爷……老爷他……”维吉尼娅猛地抬起头，大声争辩道，“好人！”
“连像样的衣服都不给的家主绝对不合格！”中年贵妇也用同样大的声音驳斥道，“把她的衣服脱了。”
布雷恩夫人的命令带着贵族特有的威严，令人无从抗拒。
斯托克女士冲维吉尼娅眨眨眼，一边带着调皮的笑容说着抱歉，一边开始为她宽衣解带。
维吉尼娅还没反应过来，完成礼服最后加工的人形女侍已经将她怀里的铁球夺了过去，让斯托克女士能更方便地将她的手展开，以褪下衣物。
维吉尼娅没有反抗，但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女侍手中的铁球上。
“夫人，您看，这孩子的皮肤可真好。不过这里大概还得垫两层才能吸引到小子们的目光。”斯托克女士的指尖在维吉尼娅身上划过，最后停留在她的胸前，“嗯？这个是什么东西？”
那枚苍金币！维吉尼娅瞬间放下双臂，两手一起握住硬币，生怕他人夺走自己的宝物。
布雷恩夫人只是扫了一眼，立刻失去了兴趣：
“只是普通的苍金币而已。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主才会用这种廉价物来做挂饰啊。”
斯托克女士的手继续沿着维吉尼娅的身体滑下，丈量着各个部分的尺寸：
“腰部比例真好，连束腰都不用了，您给的礼服似乎刚刚合适。”
“嗯，应该是个资质不错的苗子，不过培养的环境令人担忧。”布雷恩夫人注意到那个红色的铁球，皱了皱眉头问，“这是什么东西？”
维吉尼娅来不及回答，人形女侍便已将铁球的另一面——巴托尔破碎的面孔——转向布雷恩夫人。
“又脏又丑，给我扔掉！”
“不！”
维吉尼娅立即叫起来。人形女侍举手的动作仿佛被强硬扭转下来，关节各处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哎呀呀，衣服还没穿好呢。”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斯托克女士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要套上的长裙便只是简单地绕在维吉尼娅的脖子上，维吉尼娅的视线顿时被遮蔽了。
区区人形竟敢违抗自己的命令？！布雷恩夫人怒形于色，伸手夺下铁球，用力往窗外扔去——巴托尔仅存的遗物就这样消失在维吉尼娅的眼前。
把脏东西扔掉后，中年贵妇立刻抽出手帕擦干净手，随即将沾染了污秽物的丝绸手帕扔在一旁。
维吉尼娅完全不顾自己还衣衫不整，立即冲到窗前，斯托克女士根本来不及阻拦。
她惶恐地四下张望，却无法在茂密的花圃中找到那颗圆球。
“我的！还我！我……给……孩……不！”
维吉尼娅的反应超出了两个贵妇的预料，一时之间连严厉的布雷恩夫人也没有开口。
回应维吉尼娅的是一旁的人形女侍，她挺直身体，以僵硬且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去，找，给您。”
说完人形立刻转身离开，完全无视其他人的存在。
两位贵妇面面相觑一下，眼神交流之后，最终还是由斯托克女士出面。
她走到窗边，轻轻搂住维吉尼娅的肩膀，试图安慰她：
“没事的，下人已经去找了，很快就能找回来。你先把衣服穿好吧。”
是维吉尼娅丝毫没有离开窗边的打算，她继续四处张望，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就差没有从窗口跳下去了。
斯托克女士叹了口气，只好容忍女孩儿急切的心情，站在窗边为她将裙子套好。
“果然还是有待教育的。”布雷恩夫人逐渐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恢复成严厉的模样，“作为能被侯爵招待的客人，怎能有如此失礼的行为！”
但维吉尼娅压根没听到贵妇的责备，她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窗外，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想。
忽然，维吉尼娅感到有人拉起自己的手。这只手冰凉且毫无生气，如同死物。
同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有细小的丝线沿着自己的手臂攀上，绕过脖子，直达脸颊。
维吉尼娅的心跳骤然加速，连忙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女侍端着茶盘侍立在她的身旁，并单手从茶盘中拿起一杯黑色的液体递给她。
斯托克女士和布雷恩夫人都盯着两人。这个突然走进来的人形完全无视她们，径直将饮品递给维吉尼娅，就和刚才的那个女侍情况一样。
她们全都不由开始猜测维吉尼娅的身份——这个能够让人形无视他人而作为更高一级服务目标的女孩儿，到底是什么人？
“客人，您要的饮料。”
“可她没有……”
斯托克女士正要开口，却发现女孩儿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嗯？”维吉尼娅睁大了眼睛，“塞……”
维吉尼娅的身体不由僵硬起来：那是赛莉娅，一个人形，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曾经想要抹消掉自己。
人形女侍眨眨眼，露出一个让维吉尼娅安心的微笑：
“请用。”
维吉尼娅接过杯子，将注意力集中在饮料上，以免对上布雷恩夫人的目光。清凉的液体流过咽喉，从腹部升起微妙的暖意。
看到侯爵家的女侍对维吉尼娅大献殷勤，贵妇依旧保持沉默。
“妈妈，请您放心，核心妾身已经回收，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会还给您。”
有声音直接在耳畔响起，维吉尼娅慌张地看了看旁边，却发现两位贵妇都没有什么反应，她这才理解到此话是赛莉娅通过发丝直接告诉自己的。
人形女侍收回空杯，重新放在托盘上，然后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桌上。她蹲下身子，娴熟地为维吉尼娅将衣服整理好，手法比斯托克女士还要快速精准。
重新打扮好之后，维吉尼娅焕发出让人惊异的魅力：紫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下，柔顺而靓丽，不加粉饰的脸衬上布雷恩夫人赠予的米黄色礼服，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大方美丽的世家少女。连两位贵妇都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
整理完后，赛莉娅站起来，从身上摘下一朵花儿，插在维吉尼娅的头上。
“这样就完美了。”
说完，她牵起维吉尼娅的手向大门走去。
“塞……这……？”
维吉尼娅的声音带着少许的慌乱，这些恐惧和担忧都通过波动一一传递到赛莉娅的人偶之心中。
作为人形，她无法理解这些情绪，也从不需要去理解。但是，此刻她的人偶之心却让她做出了反应。
发丝再度颤抖起来：
“无论何时妾身都会支持您，爱您。所以妈妈，您只要跟着妾身，他人的看法对您毫无意义。”
“嗯……”
维吉尼娅点点头。她还有一个女儿，一个爱着自己的女儿。
“侯爵大人邀请这位维吉尼娅·马特洛克小姐共享茶点，两位请自便。”
人形女侍在离开房间前才对两位不明所以的贵妇说道，将面面相觑的二人留在休息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