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罗的计划任务内从来就没有这一项——接待客人。可这位访客他又不得不亲自接见，毕竟对方可不是靠着那些笨头笨脑的标准人形就能应付的。
他的临时住所就在工房的附近，是由侯爵征用过来作为展会期间公用建筑的。虽然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装潢，但依旧十分舒适。
公馆执行者换掉刚刚外出的礼服，穿上待客用的常服，重新拿起巨书。
在宽敞的大厅里，人形侍女已经端上冒着热气的红茶。
“布勒斯先生在这个时间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奈罗闭着单眼，端起茶杯，惬意地品尝了一口。
尽管被一只冰冷的瞳孔紧盯着，年轻慵懒的治安官助理也没有表现出不安。他拿起桌上的另一杯茶，茶水刚触到嘴边，立刻将他烫得直吐舌头。
奈罗微笑道：
“您难道还保有痛觉吗？”
“太失礼了，我可不是像您这样的人形。”
布勒斯大大咧咧地回答，一点儿都没有身为下位者的自觉。
“您是个半人形吧。”
半人形的存在由来已久。公馆的其中一项业务就是将人形义肢卖给那些身体不便的人们，久而久之，这些人与义肢融为一体，渐渐失去人类的身份。
不过眼前的这个家伙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人类——至少看起来像个人类。
对于这一猜测，布勒斯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笑眯眯地反问：
“何以见得？”
要从外表分辨人类和人形确实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二者的逻辑差距却不是一点半点。显然，这个访客看上去更接近人类的思考回路，比起人形还是有不少的差异。
“你的身上有人偶之心。”奈罗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回答，“波动是货真价实的，即使你看起来像个人类。而你并不依靠人偶之心主导行动，那么就说明你是一个半人形。”
“仅以这两点就给我定性吗？现在的人形规则还真是随便啊，连弥米露当年都差点儿把我剖开了才能确定我的身份哟。”
当然，这是一句玩笑。他企图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心理活动。
这个以布勒斯的身份拜访此处的访客，乃是有着“圆滑骰子·雷拜斯”异名的半人形，奈罗的猜测并无错误。
“所以呢，你一个半人形找公馆的执行者有什么事呢？”
身为治安官助理却在工作时间来访，恐怕不是为了普通的事情，此次来访必然别有深意。
“开门见山地说，您知道‘机键圣母’吧？”
听到这个问题，奈罗的处理器出现了短暂的任务交替空隙，与机键圣母相关的信息立刻被作为最高优先级调到表面。
今天他已经是第二次听说这个词了。他的处理器忽然得出“去见见‘机键圣母’”的结论。
但他还不知道，与他同系列的某个人形也正是在得到了类似的结论后才成为“人形浸染者”的一员。
奈罗微微眯起眼睛，依然抿着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看来是知道的。我想想，是从信巢那里？”
雷拜斯继续笑道。半人形正在慢慢占据主动，他非常了解人形的规则——此人绝非等闲。
公馆执行者盯着对面的雷拜斯。虽然自己一开始试图用揭穿对方身份的方式来占据主动，可他似乎并不吃这一套，还毫不隐瞒地承认了。现在则抛出“机键圣母”这个诱饵，自己到底该不该接下去？奈罗感到运算量巨大，超出预计，无法立刻下决断。
半人形和人形的不同，此刻就很明显了。
雷拜斯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奈罗到底想说什么，他仅仅是以自己的方式承认一切，并且陈述一切。而奈罗在收到信息的同时，透过规则分析处理才能最终反映，缺省信息太多令他无法干脆地下决定。
有句俗语：“贵族都是理性的生物。”他们总是为了利益行动，只要有足够的信息让他们推出可获利的结论，那么引导结论并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与贵族交涉而做出调整的奈罗，正是以理性为基础进行规则运算的执行者。可他此刻面对的是不讲“理”的对手，机能便显得有些覆盖面不足。
意识到这点，奈罗忽然一反常态地点点头：
“确实是这样，不过关于‘圣母’的信息没有公开，您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雷拜斯耸耸肩，以相对舒服的姿势陷在沙发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回答：
“作为夜隼的头子，我当然有自己的渠道。”
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可以说在奈罗的预料之内，或者说，这才是他理解的反应：对方没有义务将所有底牌摊出，但这也正好说明对方依然有所忌讳。
“那么，对于这一点，您又有什么打算？”
“你想不想见一见‘妈妈’？”
“您疯了么？”奈罗装作相当惊讶的样子，身体也微微前倾，“您不知道机键圣母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害吗？”
奈罗这么问当然不是因为担心雷拜斯，也不是对此有什么疑问，只是诱导对方继续这个话题。他推测，雷拜斯应该还不知道在“伟大精神”的调整下，自己这位执行者已经可以忽视机键圣母的影响。
雷拜斯果然没有转移话题：
“我当然知道，而且也切身体会过。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和她一起喝过茶，就像你我现在这样。”
这一点有些出乎奈罗的预料。他立刻将新信息加入到逻辑库中，然后继续问：
“哦，那您看来还相当精神呢，身体没事吗？”
或许他的人形化程度不高。公馆的执行者如此推测。
“也不能说没事吧，不过因为及时关闭了身体机能，所以倒也没多少就是了。”
雷拜斯依然表现出十分诚实的样子。
奈罗眨眨眼睛，继续追问：
“所以呢？既然您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可怕，为什么还想让我去？莫非您对我图谋不轨？”
“哟，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呢，您长得很美，不过我喜欢的可是女人。”雷拜斯用圆滑的腔调说，“而且，那个女人我早已得手了。”
他停了一下，方才继续说：
“其实我也只是想借助您的力量帮个小忙。”
“什么事如此神秘？”
“为了预祝人形艺术节顺利召开，侯爵大人过阵子就要举办宴会吧？”
这一消息奈罗也听说过，不久前侯爵还邀请他赴宴。不过他本不打算亲自前往，毕竟他还得负责相关的执行事宜，没有那么多闲情。
雷拜斯压低声音：
“而‘妈妈’将会出现在宴会上。”
“这太疯狂了，这会让所有人形都被感染！”
公馆的执行者猛地站起来，大声说。
他并不担心有谁会偷听，周围都是人形，即便听到也不会泄密。
“当然，感染不是我们能阻止的。毕竟她现在就在侯爵府中，而侯爵似乎已经将她作为客人对待了。所以我需要您的合作，只要您将人形都调走，自然就不会被感染。”
现在还无法分析出雷拜斯在想什么，所以奈罗不想答应。而且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能擅做决定。
同时，他还想知道更多信息，无论是规则领事奥雅也好，卡兰德侯爵也好，还有面前的这个半人形也好，他们似乎都在背着自己计划着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您就算已经知道了‘妈妈’的所在，可碍于身份，也没办法对侯爵指手画脚吧？”雷拜斯露出一个阴险的微笑，“而卡兰德侯爵却还不知道她就是‘机键圣母’。”
奈罗把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上，试图挖掘出所有的外在细节。
这个夜隼头子继续语出惊人：
“所以，我想引发那个力量。”
“为什么？”
奈罗放弃了观察，闭上眼睛，在处理器中快速输入一行坐标，并且向那个坐标发送信息后，等待对方的反馈。
见奈罗并没有太大反应，雷拜斯压低声音说：
“我想您也应该感觉到了，侯爵大人的真正身份……”
“嗯？”
“您就别装了，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半人形。”
这一点，奈罗确实感觉到了，尽管不明显，卡兰德侯爵的身上确实有着与雷拜斯类似的波动，虽然要弱得多。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发出的波动被什么东西反射回来了。
“所以我想让他用自己的半身好好领教一下那个力量。”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我要讨回我失去的一切！”
雷拜斯伸出手，展示自己掌心的小东西——一枚玺戒，上面雕刻着枪盾纹章。
“讨回我作为卡兰德直系后裔雷拜斯·奥尔丁·潘·卡兰德所该获得的一切。”
男人俊俏的脸上布满阴云，与初见面时判若两人，仿佛要诅咒世间的一切。
奈罗扬了扬嘴角：
“你告诉我那么多，难道不怕我到侯爵大人那里告状吗？”
“您不会的，因为您也不信任他。”
雷拜斯撕去阴霾，重新露出自信的笑容。
“哦？”奈罗不置可否地一笑，“这样的说法我完全可以当成是诽谤哦。”
“您也没有好好将‘铁骑兵’的契约键交给侯爵大人吧，可见您并不信任他。”
公馆执行者继续选择沉默。
而雷拜斯眼中骰子的两个点数都对准了他，嘴角挂着异样的笑容。
掩饰不了，也反驳不了。
“好吧，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奈罗选择了妥协。
“支开所有人形，仅此而已。我会亲自去见侯爵。你大可以与公馆联系，我相信即使是‘伟大精神’也会支持的。”
“成交。”
交涉很顺利地完成了。
反正无法扭曲河水的流向，不如顺流而下看看命运的方向到底为何吧。
奈罗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显得有些多愁善感——就像人形浸染者一样。他倒在沙发上，开始了自检模式，连雷拜斯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等他终于从繁重的数据中脱离时，星辰已经布满苍穹。
“备车。”他抱着书站起来，“带我去侯爵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