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躺在床上，仰望令人眼花缭乱的床帐。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数小时，但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维吉尼娅正紧贴着他，娇小的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隔着薄薄的睡衣甚至能感受到她微热的体温。她睡得很熟，大概是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布兰登没有惊动她的打算。
安德鲁斯是否在下人的住处呢？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仆人很少离开自己身边，在侯爵府中他却没有继续跟随的资格——所有贵族都不能携带下人进入宅邸，贵族们的起居会交由人形女侍负责。此刻布兰登的房间内，也配置了一个人形女侍。
现在，那个女侍大概就站在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吧。
人形女侍——曾经是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却没能让布兰登感到愉快。事实上，这个安排反而对他造成了困扰。他没办法偷偷溜出去找老仆商量，听取他的建议。
“唔……”
维吉尼娅微微呻吟，但还没醒来。她一只手搭在布兰登身上，一只手紧紧握着胸前的苍金币。原本从不离身的铁球现在却不在她身边，所以布兰登感觉自己似乎成了那玩意的替代物——自从侯爵大人说暂时保管巴托尔的头颅后，维吉尼娅便寸步不离地贴着自己。
布兰登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心放松下来，令自己能以更快地进行思考。
卡兰德侯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布兰登提心吊胆地跟在侯爵大人身后，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和困惑，强迫自己思考可能面对的问题。但卡兰德侯爵只是安静地走上阳台，避开喧闹的宾客。
其他贵族似乎都很了解侯爵的习惯，并没有不识相地跟过来。很快，年轻的商人就发现周围三十尺内只剩自己和侯爵两人。
卡兰德侯爵站在护栏前，庭园里的巨人正好与阳台的高度齐平。
“看到了么，很美吧。”
中年贵族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布兰登点点头。他其实并不确定那个东西是否真的很美。除了强大的存在感以外，他无法透过幕布获得更多信息。
“你不用顺从我的意思。”侯爵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你恐怕还不了解幕布下是什么东西吧。”
被看穿了心思的布兰登只好闭上嘴。
他对人形的了解还很有限，顶多只是稍微知道皮毛。而那台巨大的东西显然不普通，否则也不会陈列在这里。因此他判断，不是巨大的詹特人形。
除此之外，他所见过能与这尺寸匹敌的人形，就只有“巴托尔”了。可那个红色怪物已经被摧毁，只剩脑袋还在维吉尼娅的手中。
“看来我低估你了，你比我预想中知道得更多。”
“您……能看穿我的内心？”
布兰登让些许的惶恐从表情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不，这当然不可能。”侯爵大人轻笑道，“读心术可是传说中艾德米斯的祭者才有的能力，我只是区区的凡人罢了。”侯爵大人看着庭园，漫不经心地说，“一切都只是经验，仅此而已。在‘贵族’这一头衔之下，卓越的观察能力是必备的。”
“佩服。”
这是实话。作为一个商人，观察力也是必要素质。
“如何，见了这些客人，对你实现目标有帮助吗？”
布兰登点点头：
“各位都是名门之后，望族之身，能亲眼目睹各位的风采，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呵呵，你不也算是名门之后么？”侯爵大人转过身来，用锐利的双目盯着布兰登，“你是沃里克伯爵的后裔吧。以前我和你祖父倒是见过一面。以身份来说，你确实有着古老高贵的血统，但血统根本毫无意义。而且你的氏族并不适合帝都周边的环境，若是在边陲领地的话，大概还能混得不错。”
布兰登感到手心正渗出汗珠：一切都被人掌握的感觉并不好，就像被捆得严严实实地放上了砧板，对方只要一动念就可以料理自己。
“不过贵族生活远没有你憧憬得那样美妙……”卡兰德侯爵露出沧桑的表情，仿佛一下老了数十岁，变成年过百岁的老者，“算了，不说这个，明天的宴会你可要好好地享受一下。”
卡兰德侯爵说完，转过身去继续欣赏幕布下的巨人。从他的侧脸上可以看到他的微笑，以及眼中蹿出的熊熊火焰。
“那个……东西……就是明天的重头戏吗？”
“当然，那可是能让所有人都惊讶的传奇。”
布兰登深吸一口气——这是他近来的习惯。最近遇到的人和事都不是他所能应付的，商人的面具变得形同虚设。他已经无法再借取这张伪物的力量，而且从最近的经验来看，只有让人无法回避的正面打击，才能获得最好的效果。
当然，这其中也伴随着巨大的危险。然而既然到了这里，危险便自然如影随形。他如此说服自己：
“那么侯爵大人，您邀请我是不是和那个东西有关？”
“嗯，你很敏锐，不过别着急，还没到时候。”侯爵大人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说，“等客人都到齐了再说。”
客人？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别人？
“看，来了。”
布兰登疑惑地转头望向阳台的另一侧，在初升的月亮下，女侍领着一个女孩儿缓缓走来。
“老爷！”维吉尼娅不顾礼节地冲上前，一头扑入布兰登的怀中。
维吉尼娅动了。她用脸蹭了蹭布兰登的手，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球。
“老爷……”
她的小嘴中发出轻轻的呢喃。
维吉尼娅很可爱，这点让布兰登无法否认。她的容貌和哥特人形一样精巧，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吸引力。可她只是个凡人而已，并不是人形。
区区凡人却能达到人形的精美度，这可能吗？
或者正如赛莉娅说的那样，是维吉尼娅体内的什么东西引起了男性的注意力？如果艾文说得没错，那个东西同时还会扼杀掉人的原始欲望。或者有一天，自己的野心也会被一起抹掉？
这些问题布兰登都没有得到答案，所有提出说法的人都在证明这一结果之前便死亡或是损毁。
一直握着苍金币的小手绕过布兰登的手臂，将它搂得更紧。
布兰登惊诧于如此纤细的胳膊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力量。此刻他只能默默忍耐，至少在侯爵将那个东西还回来之前，自己都无法逃离她的怀抱了吧。
女侍跟在维吉尼娅身后慢慢上前，冲侯爵鞠躬行礼。卡兰德侯爵点头让她退下。
布兰登不由偷看了一眼女侍的背影，那姿态让他感觉非常眼熟——这款女侍的型号和赛莉娅的新外形一模一样。标准人形的造型比较少，见到同款的概率并不低，或许只是同一型号不同台吧。
侯爵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微笑道：
“你们的感情看起来很不错。”
布兰登将注意力收回，面露苦笑，不知如何回答。
虽然对外宣称维吉尼娅是自己的未婚妻，但这样骗不过侯爵大人。这个中年男人有着超越自己的洞察力和判断力，至少目前为止自己没有一次成功地把握过主动，他甚至已经快要放弃了。
“老爷……”
维吉尼娅看了看卡兰德侯爵，又看了看布兰登，然后小心翼翼地缩在年轻商人的身后。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侯爵大人笑眯眯地对维吉尼娅说，“我和你站在同一边。包括你那可爱的‘孩子’我也会妥善保管。”
“侯爵大人，您的意思是……”
“是的，我知道‘机键圣母’的存在。”
侯爵大人面不改色地将事实摆在眼前，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但布兰登却被惊得哑口无言！虽然一直在猜测卡兰德侯爵是在打“机键圣母”的主意，可当像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提出来，布兰登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当然，正如我说的，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那……”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卡兰德侯爵直视维吉尼娅的双眼说。
被这双睿智深邃的双目紧盯着，维吉尼娅却没有退缩，她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愿望？”
“是的，愿望。以我万能的权利，来实现你任何一个愿望。”侯爵大人笑眯眯地强调，“任何一个。”
布兰登呆住了，如此豪放直接的宣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以“侯爵”的位阶来说，在南方一带可谓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但要说“万能”，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既然连诸神都有无法回应的时候，更何况区区人类？布兰登无法相信面前的男人能做到他所说的。
“你一定在怀疑吧？”
侯爵大人瞥了布兰登一眼。
年轻的商人点点头。他早已知道自己无法在侯爵面前隐瞒任何事。
“只要对方提出的愿望都能被满足，那就算得上万能了。”
卡兰德侯爵微笑道。
维吉尼娅似乎深信不疑，她张了张小嘴，露出惊讶和羡慕的表情。
卡兰德侯爵并没有因为布兰登的猜疑就收回话语，他继续说：
“来，说出你的愿望，这个愿望必然会实现。”
“我……”
维吉尼娅一点点从布兰登的身后挪出来。
“我……”
她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别的原因，两次试图开口都没能把话说清楚。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尝试将胸中囤积已久的思绪排出：
“我……”
继续失败。
侯爵大人没有着急，灰色的双瞳依旧看着维吉尼娅，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小动物。
“我……”维吉尼娅最终冲口而出，“我想……巴托……活……”
布兰登轻轻拂动维吉尼娅的长发，慢慢放到鼻前闻了一下：紫色的纤丝上还有洗澡时残留的香气。明明在不久前还是一个浑身脏兮兮，散发着异味的贫民巷女孩儿，现在却变得让自己都无法直视。
当维吉尼娅宣称要让那个红色巨人复活的那一刻，布兰登甚至觉得双眼都要被她身上的光彩闪瞎。
那并不是真正的光芒，但那一刻维吉尼娅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无法忽视，却又无法承受。
让只剩脑袋的人形活过来，这到底要何等的无知才会许下这样的愿望？而侯爵大人，竟然答应了！
布兰登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卡兰德侯爵到底在想什么。人形的三大件，人偶之心，规则晶体和灵池，规则晶体可以更换，灵池也可以更换，可人偶之心却是人形的唯一标识。
只剩下脑袋的人形，根本什么都不是。
而因为某人的恶劣行为，那个脑袋此时还落入了卡兰德侯爵的手中。
侯爵大人要它干什么呢？布兰登想不透。
难道那个脑袋里有什么东西……
如果侯爵大人真的有能力复活巴托尔，那么他恐怕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也就是说，他知道那个脑袋里有什么！
人偶之心！和其他的人形完全不同，恐怕巴托尔的脑袋才是它的人偶之心！
人偶之心是人类无法解析的东西。公馆正因为深信这一点，才会出售部件作为自制人形的素材。
不……他忽然想起追踪红色巨人巴托尔的赛莉娅。赛莉娅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公馆执行者，她追踪巴托尔纯粹是为了另一个目标——“第五位机键圣母”维吉尼娅。除了塞莉娅之外，似乎根本没有人形关注过巴托尔。
那么巴托尔确实是例外？可是公馆却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这些全都无法确认。
布兰登感到思绪扭成一团乱麻。
人形的动向和核心技术本应全都掌握在公馆手里，若是有异常，公馆不该坐视不管，否则公馆的信誉便难以维持。但巴托尔的存在却是个大漏洞。
如果艾文确实是十字教派，而且他确实是巴托尔的生父……
布兰登忽然听到一声闷响。那声音很小，可在寂静的夜晚中却显得尤为明显。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甚至不顾惊醒维吉尼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边，可乌云遮住了蓝月艾德米斯的光辉，黑暗阻碍了他探寻真相的目光。
“老爷？”
维吉尼娅坐起来，揉揉眼睛。
布兰登没空应答，他压低声音呼唤女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本应在房间里待命的人形女侍不知哪儿去了。
“老爷……？”
维吉尼娅也被布兰登弄得紧张起来。她爬下床，小心翼翼地靠近焦急的年轻商人。
“该死，到底在哪儿……”
窗外就是庭园，但客房的位置离幕布覆盖的巨物实在太远，以人类的目力无法捕捉到夜色中的细节。
“砰”，声音再度传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布兰登打开窗，双手撑在窗台上，尽可能探出头去，虽然这依然无法挽回人类视力的弱势。
可他忘了，身边还有维吉尼娅。
维吉尼娅顺着布兰登的目光看向窗外，少顷，她小声说：
“人……打架……”
“你能看到吗？”
维吉尼娅点点头。即使没有月光，即使距离遥远，她依然将庭院中的战斗尽收眼底。
几个黑影在幕布的周围颤抖，其中一个是身着黑衣的夜隼，而围攻他的则是皮甲加身的卫士。两边虽然在战斗，却都没有发出声音。
夜隼的身形灵活，在人群中左右挪腾闪避，兵刃几乎碰不到他的身体。才接触一会儿，便陆续有卫士倒下，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又……一个……倒……”
维吉尼娅小声陈述道。
尽管说得很简略，可布兰登似乎已经理解。他督促维吉尼娅仔细观察，并尽可能将场面描述清楚。
无论是卫士还是夜隼，速度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卫士们的动作协调一致，仿佛有人在指挥，相互之间用兵刃补住漏洞。即便是这样，他们依旧莫明其妙地摔倒，然后就再也没爬起来。
浓云慢慢飘过，露出艾德米斯的一角。
在蓝月的昏光笼罩下，布兰登总算能看出少许影子。只见卫士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只剩夜隼站在庭园中。
黑衣刺客环顾一下周围，然后转身抬起头来——
一瞬间，布兰登甚至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连忙闪到窗边。但身旁的维吉尼娅依旧浑然不觉地注视着外边。
“快躲起来！”
布兰登尽可能地压低声音。
维吉尼娅依旧傻傻看着窗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直觉告诉布兰登，那名夜隼随时都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这里，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他们两个。
然而无论布兰登如何呼唤，维吉尼娅就是充耳不闻，如同丢了魂似的眺望远方。
想到刚才的情况，虽然维吉尼娅的叙述不大清楚，但似乎那个刺客并没有接触到卫士就将他们放倒了。难道就是靠这种催眠的能力？可范围也太远了吧！
布兰登咬咬牙，前冲两步将维吉尼娅抱在怀里，将她推入窗下的阴影中。
“醒醒！你还好吧！”
布兰登在维吉尼娅耳边叫道。
终于，维吉尼娅张了张嘴：
“老爷……”
听到她的回应，布兰登才放下心来。紧张感并没有解除，他感到周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不安。
“砰”！窗外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耀眼的光芒投入窗口。
布兰登慌乱地站起来试图逃离，可就在瞥了一眼窗外后，他改变了这个决定——
巨大的光柱集中在庭院中央，搭在幕布笼罩的东西上，抹除了所有阴影。在那周围站着数个卫士，刚才倒地的人影全都不见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到底……”布兰登皱了皱眉头，“发生了什么事……”
维吉尼娅慢慢从地上爬起，顺着布兰登的目光望向窗外，喃喃低语：
“巴托……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