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从不知道维吉尼娅竟然如此擅长跳舞。在安抚之溪的那段日子，这个女孩儿似乎学会了不少本该无法接触的东西。
她的腿虽然算不上修长，但跨步、横移、并腿流畅无比，仿佛轻盈的鸟儿，随着乐曲不露痕迹地变换着重心。偶尔需要依靠舞伴作为支撑的时候，布兰登也感觉不到她本应有的重量——她的身体掌控能力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太多。
当那首欢快的《弥塞舞曲》进入第二节的时候，布兰登按照他的舞蹈老师教导的那样放开手去，维吉尼娅便旋转着离开他的臂弯。
这是交换舞伴的环节。
放开手的一瞬，布兰登忽然发觉情况有些不对。
刚才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维吉尼娅身上，他没发觉与他构成双星结构的另一组舞蹈者不是别人，正是治安官助理布勒斯。
交换后，维吉尼娅一头撞入布勒斯的怀中，而布勒斯那个娇小的舞伴则牵起了布兰登的手。
布勒斯对瞠目结舌的商人微微一笑，牵起新舞伴的手继续起舞。
比起布兰登的舞步，这个银发男子还要顺畅许多，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
维吉尼娅的天赋在新舞伴的衬托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人们没有停下脚步，但有不少人都在扭头看这一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天才舞者。
布兰登并没有欣赏的时间，他的舞步变得焦躁起来，心思也随着维吉尼娅的移动被牵引。他的新舞伴似乎也对跳舞没多少兴趣，只是随意跟着他的脚步敷衍了事。
“喂，人类，那个就是‘妈妈’么……？”
布兰登听到下方传来低沉的声调，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完全不像少女的声音。
“不回答吗？”奈罗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抬头看着布兰登，“或者觉得自己会暴露身份？”
“不，只是没想到你穿上女装会那么漂亮。”
布兰登实话实说。
这个家伙和雷拜斯具有一样的个性。还是说人类在想隐藏自己情绪的时候都会选择成为痞子？奈罗制止了自己的额外运算，继续问道：
“转移话题是无用的，回答，或者不？”
布兰登同样没有隐瞒：
“她确实就是你们口中的‘机键圣母’。”
“那还真是荣幸呢，竟然能见到传说中的‘第五位’。”
“你在那么近的距离内没问题吗？我可听说人形都会被感染。”
布兰登说话的同时，注意力并没有从维吉尼娅的身上收回，目光一直锁定在附近的那组舞者身上。
“当然没问题，我很特别。”
奈罗轻松道。他显然已经感受到自己舞伴心神不宁的状态，顿时觉得布兰登也不是那么讨厌。
“那家伙叫雷拜斯，是个夜隼头子。”
就连奈罗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告诉布兰登这件事，明明是“机键圣母的所有者”，明明是敌人。
“……”布兰登无言以对。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曾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奈罗笑道，对方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有趣，“就和你一样。”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希望你能看着他一些吧。”奈罗整理了一下思绪，让话语符合自己的规则，“伟大精神赋予了我多余的构造，既然已经有了，就应该善加利用。”
奈罗觉得自己总算抓住运算中漏出来的线索。
是的，就是这样。他的这些奇怪的个性都是伟大精神赋予的，尽管表现上和人形浸染者类似——像一个富有感情的人类，但他毫无疑问是遵循规则的。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他想干什么。”奈罗移动着脚步，“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你们人类的思考模式和我们的差距很大，所以我也想了解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们两组已经移动到舞池的边缘，人们注视的焦点也转往别处。
布兰登对于奈罗的话也无法完全解读，如奈罗所说，两个种族之间的逻辑差异实在太明显了。
奈罗只好明确地解释道：
“我希望能完整地看完这场剧目的剧本。”
布兰登无法掩饰脸上的惊讶，他难以想象一个执行者会如此随便敷衍：
“或许这事对公馆有损害呢？”
公馆执行者笑了：
“那是由‘伟大精神’去判断的，而我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
奈罗对“伟大精神”有着绝对的信任，一切判断都出自他的父亲——人形之神。
人形工房，她原以为已经没机会再来了。
赛莉娅扫了一眼钢铁大门。她的身躯覆盖着漆黑的紧身衣，借着夜色的掩盖悄无声息地飘向前方。她并没有打算从正门突入，尽管可以确定里面遗留的人形绝对无法阻挡她的行动。
管理这里的执行者，那个名叫奈罗的人形，将绝大多数的守卫配属在侯爵府，希望以此增加安全系数。要守住这次预展的话，将注意力集中在“它”的身上无可厚非，毕竟那是展会最重要的展品。
赛莉娅的左腕射出一根长带，精确地从排气窗穿入内部，缠在一根铁支上。随着长带收缩，她悄无声息地从细小的入口潜入其中。
“雷拜斯给的屏蔽装置效果还不错啊。”
她手里提着一个同样用黑布笼罩的鸟笼装物体，周边形成的波动也如鸟笼一样将赛莉娅团团笼罩，无论是反射警报还是切割射线都在这波动的影响下扭曲，从而无法正常运行。
工房内的人形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都在忙碌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几个卫兵也没观察到上方支架上多了一个潜入者。
赛莉娅敏捷地沿着支架前行，靠着交错长带搭建的天桥逐渐深入工房的内部。
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工房，看起来根本没有整备战争人形的设备。但内部一个巨大的挖掘机引起了赛莉娅的注意：四个人形护卫守在挖掘机的钻头边，按照人形的战斗能力来说，可谓是“重兵把守”。
“就是那里么……”
赛莉娅松开铁支，从空中悄然落下。漆黑的发丝瞬间舞过，四个人形立刻被发丝注入的海量数据吞没，人偶之心霎时陷入保护性关机状态。
四具身躯无声地倒在地上。
在守卫苏醒前，赛莉娅已经跃进护栏，站在巨大的钻头上。和她预料的一样，钻头的下方是无尽的黑暗，回旋台阶镶嵌在墙壁上，一直延伸到黑暗中。
赛莉娅从钻头上跳下去，靠着长带的牵引，准确地落到台阶上。她调整了一下手中的鸟笼，沿着回旋台阶往下走。
阶梯并非水平，而是向着螺旋的中心倾斜，稍不注意就可能失去平衡滑落到中央的空洞中。砖石垒砌的外侧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水晶灯，毫无疑问，那是灵能驱动的魔法造物。
此时却没有任何灯光，大概是需要某种条件才会启动的魔法。这对她来说并不算坏事，毕竟她是非法侵入者。
赛莉娅提着巨大的鸟笼，独自走在螺旋阶梯上。接下来到底会遇到什么，她完全无法预料。
抛弃所有异常预案，只专注最理想的路径。抱着这样的念头，她继续往下走。
螺旋状阶梯的终点是一个小房间。三面是墙，两扇并排的门正对着楼道出口。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堆着各种奇怪的杂物。
踏入这个房间的刹那，赛莉娅发现空气中出现了爆鸣声，紧接着笼罩着自己的波动被立刻解除，同时那强烈的干扰涌入自己的身体……
陷阱！
她立刻展开发丝，打算在干扰侵蚀自己的所有回路前制止机关的运转。可干扰波的功率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不断增多的零碎信息沿着导索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资源蚕食殆尽。
发丝无力地落到地上，赛莉娅的身躯也停止了运转，凌乱的及地长发让她看起来非常落魄。她完全顾不得自己的形象，虽然还没接收到警报信号，但只要是陷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动起来！她试着向自己的身体发送指令。
身体依旧纹丝不动，所有的进程通道都被塞得满满的，无法通过任何额外的信息。
无论人偶之心如何运转，产生的指令都被堵塞在其中，无法外发，随着继续运转而被分解、重组，如此反复。
难道就终止在这里了吗？人偶之心的持续运转让速率逐渐降低。赛莉娅感觉到自己的机能已经降到了极低的水准。
妈妈的心愿……人偶之心中忽然冒出新的信息。
复活……巴托尔……
二次感染再度爆发，而这一次并非来自可怕的干扰波。
赛莉娅感到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但人偶之心得不到任何反馈，外发的信息不知通过什么通道被身体各部分的接收器接收并执行，却无法通过相同的渠道反馈给自己的人偶之心，只有视觉感知还在工作。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上前，按照不久前发布的一系列指令工作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手笨拙地拧开门把。
手上沾染了灰尘，门把似乎很久没人碰过了。
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与门把的情况类似，这条道似乎许久无人走过，简直就像废弃了。
她迈开步子，脱离房间后，身体再度纳入掌控。
“竟然被‘妈妈’救了啊……”
赛莉娅启动快速自检程序，将残留的干扰信息一一删除。重新将发丝调整为正常长度后，她提着鸟笼继续向前走去。
尽管鸟笼已经失去防护能力，她依旧得随身携带。屏蔽场不光是为了潜入方便，这个东西才是决定任务成功与否的关键。
继续深入，前方逐渐亮起光芒，隐约还有絮絮叨叨的交谈声。
赛莉娅停下脚步，试着解析声音中带有的信息，重新启动的听觉机能还未达到最优状态，令她难以接收到足够大的音量。
通道逐渐变得宽敞起来，如同倒漏斗状连通到一个巨大的空间——根本没有可供躲避的转角。潜入是不可能的。
正面突破。在得到指令的瞬间，赛莉娅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踏入被光芒笼罩的地下室。
地下室有足足十五尺高的空间，数个隔间阻断了视野，难以计算整体面积。一入门就能看到整齐摆放着数个巨大支架，靠墙摆放的则是一副被铁杆撑住的人形骨架。
这副骨架并非真正的骨骼，而是由合金打造的人形框架，各种导线、齿轮与压力泵裸露在外，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那仅仅是“零件”，而非真正的人形。
赛莉娅将骨架上下扫描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类似运作中波动的迹象，胸腔中的凹槽空空如也——它没有人偶之心。在它附近的几个架子上挂着各种巨大的插件和装甲板，大概都是备用物。
在数分钟之内，这些零件就可以组成一台完整的人形，只要有人偶之心。
“站住，什么人？”
一个如同金属碰撞般铿锵有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赛莉娅无需扭头，光凭声音也能探知是詹特人形。
赛莉娅没有回答，站立在原地。
“慢慢转过身来！”
赛莉娅慢慢移动脚步，让自己正对守卫者。
与存储器中老亚麻的形象类似，那也是一个没有安装脸皮的巨大怪物。它大概有八尺多高，尽管离天花板还有一定距离，但它还是弯着腰，庞大的身躯随着前行左右摇摆。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它以俯视的姿态对这个不速之客说。
“妾身只是随便看看。”
赛莉娅压低声音。
对方似乎没有觉察到她“人形浸染者”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这样慢悠悠地询问。暂时还没捕捉到远程通讯的波动，它大概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类。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赛莉娅试着扫视周围，搜寻可以离开的通道。
“离开，走。”
身后的詹特人形用蹩脚的通用语说。它的语言模块似乎并不先进，靠金属相互碰撞发声，试图营造出“威吓”的气势。它移动身子靠近赛莉娅，身躯遮住了来自天花板的灯光。
赛莉娅看到眼前投下的巨大阴影，却没有退后的打算。
人形不惧威胁，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的情况下，人形不能攻击人类。也就是说，在达到底线之前，她是安全的。
“好的，妾身这就走。”
赛莉娅开始慢慢后退——朝着框架的方向。
“停下，危险线，十三尺。”
詹特人形继续警告。
还有十三尺。当她跨过这段距离，那就是双方转为敌对的时候。
没问题。赛莉娅相信自己的能力。
对付詹特人形很简单，它们虽然能兼容多种插件和模块，实际上要完全发挥效果却不容易，以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全面平庸”。即使是现在的状态，赛莉娅也有自信能甩开它。
赛莉娅增加体内机能的启动率，甚至无视逐渐变红的警报。发丝的传导模块也已完成启动，接下来要像对付那些人形卫兵一样解决这台詹特人形不是问题。
传感器直接给地板设定了一道红线，即是所谓的“生死线”。脚步一步步接近那条赤色的标记，还有五步、三步、两步……
那台詹特人形也一点点向前逼近。
忽然，巨大骨架的旁边出现了一个苗条的身影。赛莉娅甚至都不知道他之前曾经存在于那里，一方面是赛莉娅的机能启动还未达到最优状态，另一方面那个人影也毫无气息和波动。
“G-707，现在进行例行报告。”
那是一个标准人形，并且经过专门的战斗强化。赛莉娅在侯爵府见过他，平时他都是跟在奈罗身后作为护卫的，今天却被配属在这里。
“访客，身份不明，疑似走错门的人类。目前标识为暂不具有威胁的个体，距离成为威胁个体的条件尚缺3尺，在确定标记之前，正在执行驱逐任务。目前歼灭进程正在启动中，随时可以切换，届时……”
被称为“G-707”的詹特人形絮絮叨叨地罗列出自身状态。但那个护卫显然没有继续接收的打算。
他的双眼已经锁定赛莉娅，紧接着，天花板上的三个照明灯忽然打开——依次为红黄绿——三束异色灯光全部聚在赛莉娅的身上。
“干掉她。”护卫用毫无起伏的口气说，“她是一个人形浸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