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阿拉特就像个幽灵，静悄悄地穿过走廊。当他走到尽头的窗前时，布兰登一瞬间还以为他能穿透墙壁——不过猎人还是停下了脚步，靠在窗沿上看了一眼户外。
他在警惕着什么？
布兰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驿道，可什么也没看到，本就少有人走的古道在这个时间点更是难见人影。
“你发现什么了吗？”布兰登明白，阿拉特不会平白无故找他。
肯定出现了变故。
“大人，有一小队战士正在往这边过来。”尽管周围没有其他人，可猎人还是压低声音说，“推测可能是城市警备队。”
“哦？城市警备队怎么会在这里？”
布兰登又瞥了一眼窗外，就像那些人会不会突然从道上出现似的。不过这次他也同样没看到东西。
“应该是附近黄岩镇的警备队。他们在挨家挨户地询问，估计很快就会来到这里了。”阿拉特回忆了一下，“嗯，而且其中还有一位骑士，那个纹章不属于我见过的任何军团。”
布兰登摸着光滑的下巴，微微提起了语调：“沿途询问？没有所属军团的骑士？难道是贵族私兵？他们在找什么？”
他对这个发现有点兴趣，但又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阿拉特摇摇头：“那个骑士非常谨慎，我不敢贸然接近，所以没办法听到他们说什么。”
“还有什么信息？”布兰登继续追问。
猎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那个不确定的信息说了出来：“骑士的铠甲风格比较接近人形的设计……”
风格这种东西要陈述有些麻烦，尤其是阿拉特自身对人形并不了解。但他印象中的铠甲对人类来说实在太过诡异，超出了审美能接受的范围——因此只能推测为人形。
即便不确定，布兰登对此也毫不怀疑：“糟糕，得让巴托尔躲起来……”
来不及吩咐阿拉特下一个任务，他转身往房间快步走去。
必须立刻通知维吉尼娅，让她指挥红色人形进行转移。赛莉娅刚才忽然出现应该也是因为那个神秘的骑士，毕竟她也是人形，对于周边出现同胞这事一定更早了解到。
短短的走廊却让布兰登觉得走了很久，等他回到房间时，只有维吉尼娅女孩低垂着头独自坐在床上显得无精打采，双手交叠握着胸前悬挂的那枚苍金币。
布兰登左右扫了一遍房内，依然没看到人形少女的身影。
赛莉娅不知所踪。
“维吉尼娅……”布兰登皱了皱眉头。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才离开没多久，女孩的心情却发生了急剧的转变。赛莉娅对她说了什么，竟会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还是说……
维吉尼娅感觉到布兰登的存在，慢慢抬起头来。
“老爷……”
“赛莉娅呢？”布兰登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急促，但已经来不及调整了。
女孩的情绪依旧低落：“赛……她……走……”
走了？
布兰登有些惊讶。赛莉娅会丢下维吉尼娅独自离开吗？
他冲到窗口往周围张望，那个身披斗篷的红色巨人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到底上哪去了？都离开了吗？
“阿拉特！”
在商人呼唤的同时，猎人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早就料到布兰登还会有命令而一直没有远离。
“你快去找找，看看那个‘红色的’到底上哪去了！如果可能，尽量阻止它与那个骑士接触。”
这个敏捷的猎人点点头，消失在门外。
等待的时间是极其煎熬的，布兰登在窗前反复踱着步子。巴托尔体型巨大，要隐藏起来很困难，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这条古道。可没想到还遇上了人形，简直是太巧了。
对方是瞅准了目标而来的吗？
女孩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她似乎多次想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猎人又出现在窗前。
“怎么样？”不等对方开口，布兰登就率先发问。
“大人，从脚印来看，那个巨人已经离开了。”猎人汇报道，“但方向与警备队的方向完全相反，而且还有人刻意处理过足迹……”
是赛莉娅。
布兰登攒紧眉头。他看了一眼维吉尼娅，那个女孩听到消息后没有明显的动作，可从即将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以知道，她大概早已知晓真相。
年轻的商人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阿拉特离开。
既然不安定因素已经走了，某方面而言也可以暂时安心。可内心却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了。
房门关上后，他来到床边坐下。女孩娇小的身影显得愈发可怜，布兰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赛莉娅和巴托尔的离去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尽管这是一个好选择——他们是人形浸染者，理论上是以妈妈的期望与安危为最优先准则，那么弃维吉尼娅而去的行为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唯一的知情者就是维吉尼娅，可她现在的状况却没法说什么。
因为那小队警备队？还是那个所属不明的骑士？
布兰登想不透。
“她到底去哪了……？”他试着询问。
维吉尼娅摇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
这不符合人形的惯常表现。从前阵子的观察来看，围绕在维吉尼娅身边的两个人形都把她的话视为最高优先级指令。基于这一规则，他们怎么会抛弃这个女孩而离开呢？
维吉尼娅咬了咬下唇，低声说：“赛……说……等我……”
她的话断断续续，不仅是由于自身的语言障碍，还受到了情绪的影响。
“等你？在哪？”布兰登紧张地追问。
“她……城外……”
语言只剩残破的词汇，大大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商人紧张地看着这个女孩，就差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了。
“城外？什么城外？”
维吉尼娅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让你什么时候去？”
女孩再次摇摇头。
无论怎么问，得到的答案都只有摇头和否定，布兰登多番尝试无果后，只能放弃从她口中了解赛莉娅打算的可能。那个人形少女的计划总是让人费解，不知是因为人形与人类的逻辑差异还是双方信息不对等。布兰登觉得自己就像被蒙上了眼睛的孩子，稀里糊涂地和明眼人捉迷藏。
年轻的商人叹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接着，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女孩身上。
“那……你的打算呢？”
赛莉娅走了，留下这个女孩孤身一人。
维吉尼娅轻轻靠在布兰登身上，低声说：“我，老爷，身边……”
她不想离开自己。
布兰登能感受到这份心意。
本以为是赛莉娅留下了她，可这种逻辑行不通。换个思路的话：并非赛莉娅抛弃她，而是维吉尼娅拒绝与她一同离开。
女孩不想离开，但那两个人形浸染者留在她的身边又会给她带来危险。
布兰登顿时觉得释然了，同时内心渐渐涌起一种亢奋的感觉，不知是由于维吉尼娅对自己的依赖还是基于独占的快感。
赛莉娅将她留给了自己，可以算是信任自己能保护她吗？
他盯着女孩手中的苍金币看了许久，连在上面的线就像枷锁扣在她的脖子上，将她捆在自己身边。而这个女孩还没发觉事情的真相，只是以“爱”为名留在他的身边。
这是好事吗？
布兰登自己都不清楚。
……
当窗外传来了喧闹的声音的时候，布兰登已经做好了准备。
驿站周围聚集了不少人，有商队的成员也有在本地的村民，还有不少身着皮甲的警备队员。一个身着红黑铠甲的女骑士站在远远处，靠着树木阴影掩盖自己的身影。但布兰登只是简单扫过周围就确认了她的存在——无论如何隐藏，她弥漫开来的强烈存在感都让人无法忽视。甲片层层叠叠，复杂交错，与其说是用来防护，更像是一种机关装置，与人类审美格格不入。带着微光的红发扎在脑后，在夜风中微微飘舞。因为朦胧的光线看楚面容，下巴轮廓鲜明却又缺乏实感，有如面具。
布兰登混在人群之中，暂时还没打算亮明身份。
他不想一无所知地面对这些士兵，至少得了解基本情况才有交涉的可能。虽然也可以在交谈中套出对方所持有的信息，但非确定要素太多了，他不想随便冒险。
跟随他多年的安德鲁斯则作为代理者先和警备队的队长开始交涉。这位老仆平日里总是安分地跟在他身后，像大山一样沉默，但关键时总是很可靠。
靠着人群的遮蔽，布兰登能地从人缝中观察他们，而不会被注意到。安德鲁斯简洁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周围士兵稍微放松了些，肩膀垂下来，但除了做记录的那一位，他们的手依旧没有离开腰间的武器。
维吉尼娅在人群中动弹不得，只能紧紧地抱住布兰登，不敢离开分毫。对外面那些携带武器的人，她有种本能的恐惧。
大约听了一会，布兰登自认收集够足够信息了，这才牵着维吉尼娅的手，分开众人。
当警备队员们看到人群自觉地让开道，立刻了解了来者的身份。
“各位兵哥，入夜来访有什么紧急任务吗？如果能帮上忙，在下必定鼎力相助。”布兰登戴上商人的面具，娴熟地走上前搭话道。
“嗯，的确有点事。”做笔录的士兵看了看周围，“各位是旅行商人吧？”
布兰登作为代表立刻点头肯定：“对，在下是布兰登·沃里克，区区商人。这些都是我商队里的下人。”
士兵扫了一眼布兰登，然后在粗糙的木排上简单记录着什么，同时头也不抬地问道：“那正好，不知各位旅行期间有没有见过一栋银色的房子？”
“银色的房子？”布兰登低声重复了一下。
刚才这个人已经问过安德鲁斯同样的话了，现在又重复了一次。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询问房子的事情，这听起来并不是城市警备队会要做的事情。而且银色与房子搭配在一起并不寻常，现在的设计师很少会选择用这种颜色作为外墙粉刷色，不仅是因为银色单调，还因为材料昂贵异常。这种与审美相悖而又不经济的外观显然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不过，看来他们的任务和“机键圣母”没有关系。
布兰登决定再深入一些询问：“请问，那栋房子有什么特别吗？”
“你只要回答有没有见过就好了。”记录者有些烦躁，但可以看得出他在刻意压制这种情感。
“这样啊，我一路过来并没有见过……”布兰登侧头问了一下维吉尼娅，“你有看到吗？”
维吉尼娅眨眨眼睛，然后轻轻摇头。
她当然也没见到。
银色的房子挺特别的，如果能见到的话应该不会错过，但连阿拉特都没提起过，那大概就确实没碰到过吧。
“既然如此，那打扰了。”
记录者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将本子合上，挥挥手带着几个士兵转身要走。
“等等。”
忽然，隐藏在树木阴影下的骑士离开倚身的地方，跨步朝着布兰登走来。身上的全身甲对她来说仿佛毫无重量可言，明明是个女性，身着重甲依旧步伐轻盈。
她是个强大的骑士。
而且是个人形。
布兰登对此毫不怀疑，她确实非常特别，而且各方面都显示出与人类的差异，仿佛从头到尾都在否定自己的人类外形。靠近了就能发现，细碎的甲片包裹在身上，从缝隙中能看到的并非人类的肌肤，而是精细的机关。这种铠甲以人类的工艺完全做不到，它就像是长在骑士身上似的，密不可分。
她大概是个标准人形。
年轻的商人揣测着，毕竟哥特人形的外表并不会选择这种毫无特色的模样，而她的走路的动作也很接近标准人形——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最近一段日子与人形长期接触让他多少也了解了那些非神造物的特点。他相信自己慢慢也具备了对人形的判断能力。
但随着她的接近，布兰登注意到那双炎色的眼睛带着与表情完全不同的情感。布兰登感觉心脏一下被提了起来。
那个人形……不，她不是人形！
布兰登感觉到了异常。
人形的眼睛是不带感情的，即使能靠模块伪装成虚拟情感，可从眼中也能看出其中的空洞。此刻布兰登却从那直射而来的目光中读到了强烈的情绪，仿佛穿透内心的利剑——那是强烈的恨意。
她憎恨自己，甚至可能是憎恨人类，憎恨周围所有的人。
那灼热的眼中带着的情感是如此强烈，加上她的气势和威压，布兰登觉得自己的内心瞬间被攒住了，双肩压力逐渐增大，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立刻就转身逃跑。与之前面对战争人形时不同，这种压力来自指向性的、针对自己、纯粹的敌视。如果威压是能量的话，从战争人形上体验到的只是泄漏的一部分，而这位骑士的所有压力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
她身上所带有的感情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如同人类一样的强烈恨意，而能做到的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机键圣母。
布兰登咬了咬下唇，握着维吉尼娅的手逐渐渗出了冷汗。
“老爷？”女孩发现了布兰登的异常，但却对现在的情况毫无知觉。
骑士一直走到布兰登的跟前，双眼盯着他，让这个年轻人感受到如火烧般的煎熬。
“我是皇家骑士伊格妮丝·杜纳。”她自我介绍道。
为了不失礼节，布兰登也鼓起勇气回答：“布兰登·沃里克，区区商人。”
“你见过银色的房子吗？”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没有……”
布兰登觉得自己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至今为止他都没遇到过如此明显的敌意，即使是敌人都不会将这种感情毫无节制地散发出来。他们都善于隐藏，让人放松警惕后再进行攻击。可像这样毫不隐藏地将憎恨充斥眼睛的家伙他觉得更加难以应付。
对方根本不在乎自己，只是单方面地将情感宣泄出来。
她不是维吉尼娅的女儿。
她是属于另一个机键圣母的人形浸染者！
“是么，你没有说谎吧？”
尽管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光是与她对上眼神，布兰登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绝无虚言。”布兰登尽可能用诚恳的口气说。
伊格妮丝点点头，挥挥手让那些警备队员离去：“你们的任务完成了，从哪来回哪去。”
接着，她举起手，仿佛在向空中射出看不见的东西。就在布兰登想着她要维持这个诡异姿势多久时，周围毫无征兆地刮起了飓风。
所有人都望向天空，无论是布兰登还是其他商队的成员或是警备队员，接着他们都被那庞大的黑影震慑住了。
虽然那头漆黑的怪物融在夜色，但随着阴影的接近，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代表恐怖与破坏的外形——龙，一头龙！
黑色的巨龙在低空盘旋了两圈，随即在骑士身边降落。狂暴的飓风将周围的沙尘纷纷卷起，所有人都遮住了面孔，以免吸入细小的颗粒。轻薄的衣物被烈风撕扯，靠得近的几个士兵被强大的风压逼得练练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那是一头龙，但又不是普通的龙。它的通体覆盖着黑色金属外壳，无数粗长的尖刺从矗立在装甲上，异样的光路从脖子一直延伸到尾尖，遍及装甲各处。
暴虐与杀戮之王，这就是它给人的印象。
骑士翻身跃上坐骑，龙背上立刻弹出数个铁支夹住她的臀部和后腰。
鬼使神差地，布兰登开口挤出细小的声音：“你们……是……人形吗？”
当话出口的瞬间，他后悔了。对方是人形，即使是这样微弱的声音也无法逃过传感器的捕捉。
果然，伊格妮丝看了布兰登一眼，眼中的厌恶与憎恨显得更深了。
“不，我们不是人形。”尖锐的声音就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夹带着强烈的不满与抗拒。
黑色机械龙展开双翼，强有力的气流从肋下喷涌而出。所有人都遮住了自己的面目，防止被气旋卷起的草叶侵入口鼻。当狂风消失时，黑色的巨龙已经完全融入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