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园艺工具，博卡就把仓库的门锁好了。
艾格尼丝公爵府邸，在黄昏下显得深沉而寂静。这个位置，经常可以见到坐在二楼窗口的克拉尔。
克拉尔是位极富思考与智慧的老人。从他的言语，那双久经风霜的眼眸，就能够体会到那种感觉。克拉尔现在几乎足不出户了，卫兵数量也明显增加，甚至还有伊恩在内的骑士长。
前几天在娼馆的不告而别，格纳并未责怪博卡。而是用着仿佛理解的模样，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今天工作结束比往常要早。总管似乎是接到了命令。除了克拉尔公爵生活必要的所需，其他人员，不允许在天黑之后依旧留在府邸。至于这条突然出现的规定，博卡反倒非常欢迎，因为回家时间提早了。
在阿尔比恩的这些日子，博卡已经逐渐熟悉主城的道路。虽然弯曲复杂的巷子不是很清楚，但几条通往各个街区的主线，他大致都有了印象。
早上出门，他和辛希雅打过招呼，因此晚归问题不大。
但想到这儿，他依然加快了走向娼馆的脚步。
又到了那条暗巷，博卡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就进了隐蔽的暗红色建筑里。老鸨显然记得博卡，他可是格纳的学生。和她应付了几句之后，博卡就提出了来访的目的。
“我找拜尔德，能上去吧。”他直言。
“拜尔德先生啊。”老鸨皱着眉，“已经离开了呢。”
“他不在了？”
博卡当然不相信老鸨的话。拜尔德也许和她交代过，至少不要把他的行踪暴露。然而，擅长察言观色的老板娘，很容易就看穿了博卡内心的质疑。
“不相信吗。”她依然微笑着说，“跟我上楼吧，你可以去找找。”
博卡应声，点点头，就跟着她上去了。
娼馆里依然弥漫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特殊的雌性味道，有点涩，让博卡有些不知所措。
老鸨打开了拜尔德的房门，让博卡进去。
“看吧，真的不在了。”她挥动着扇子，“拜尔德先生昨天就离开了。”
这里的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了，里面的摆设也十分干净。记得上次这里还有很多书籍，但现在都不见了，如果拜尔德是刻意在躲藏，他完全没有充裕的准备。卧室里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模样。难道拜尔德真的离开了？他觉得被博卡发现了自己的住处，就认为不安全了么。
博卡有点无奈了。他有事情找拜尔德商量，希望得到答案。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变得孤立无援了。
之后，博卡向老鸨道了歉，毕竟自己的行为比较失礼。
重新回到了繁华的街道上，让博卡心里多少才有些安心。他已经变得害怕寂寞，尤其在安静的地方，令博卡无法忍受。
空气里有股甜甜的酒香，顺着方向，博卡看见家商铺门前摆了许多橡木桶。诱人的香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呢。要是艾莎在这里，她肯定会按耐不住吧。
博卡萌生了给她买点回家的念头，但又很快被他自己打消了。毕竟，昨天病愈的辛希雅起床，去喊艾莎起床，却见她满身酒臭。气得辛希雅挥拳揍了艾莎，头上肿起两个鼓鼓的大包。这样的场景，要是因为他重蹈覆辙，那就连博卡也无法幸免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博卡突然在熙攘的人群里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莉莉......
她怎么会在娼馆营业阶段，在外面乱逛？博卡心里起了疑虑。他潜意识认为这或许和拜尔德有关系，因为当初拜尔德就住在莉莉隔壁。虽然不清楚事实如何，他有跟上去瞧瞧的必要。
莉莉显然要比博卡更加清楚主城的路线，她穿过两条街区，避开清冷的巷子，沿着夜晚还有工人的码头走。她手上捧着包东西，走路像只小精灵似得，哼着歌曲，步伐轻快，及肩的金发在风中飘扬。
最后，莉莉终于到了目的地。
修道院......不，又有点不同，除了上面标志性的符号，几乎没有任何标语可以证明这是和宗教有关的地方。
“啪！”
博卡的额头上传来生冷的触感。他往脸上摸了摸，黏黏的，是枚生鸡蛋。
“跟了我两条街区，以为我不知道吗！大傻蛋！”不远处的莉莉大声喊着。
紧接着又是枚砸在了博卡的脸上。
“去吃屎吧！”
博卡沉默了半会之后，突然冲了上去。
“死小孩！”他把手里的蛋液也抹到莉莉脸上。
“吃屎吧你！跟踪狂！”
博卡的莉莉互相扯着脸庞。
“拜尔德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拜尔德在哪里！”莉莉嚷着。
“那你到这里来干嘛。”
“这里是孤儿院啊！混蛋！”
孤儿院......博卡逐渐松开了掐住莉莉的手指。难怪建筑物上面会有修道院的标志，原来这里是与教会有关的组织。但莉莉为什么会到这里呢。
“利特维雅克，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背后出现了名修女。二十多岁的年纪，那份宁静而美丽的庄严下，是位令人双目生辉的女性。
“啊，利滋。”莉莉眼前一亮。
博卡有些愣住了，他半会没反应过来。
“你好。”利滋向他行礼，“是莉莉的朋友吗。”
“啊，嗯，算、算是吧。”
“才不是呢！”莉莉说，“他是坏人！变态狂！”
“是么。”利滋突然靠近莉莉，“利特维雅克，但是你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什、什么。”她突然脸红，“才没有！！”
“请问，您的名字。”利滋抬起头看向他。
“博卡......”
利滋把手放在不服气的莉莉头上说：“博卡先生，我们正在用晚餐，有荣幸请您一起吗。”
“不、我......”
“这里不欢迎你，快离开！”莉莉依旧在叫嚷。
“那我还是留下吃饭吧。”博卡即口说，“我肚子饿了。”
“利特维雅克，女孩子嗓门不能太响哦。”利滋又接着向他说，“请您跟我进来吧。”
年轻的修女向他邀请。
和教会有关的组织，差不多都来者不拒，就连博卡这样的陌生人，也会诚心礼遇。
这里的院子虽然算不上大，但在主城有这样面积的房屋，已经十分难得了。周围很黑，只有里面亮着闪烁的烛火。利滋在他们的前面引路，到了大门前，轻轻推开了。里面有些冷，即使在盛夏的夜晚，博卡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艾格尼丝小姐，今天也在。”利滋抚摸着莉莉的头，“利特维雅克，你要礼貌点呢。”
博卡的思维却出现了短暂的停滞。艾格尼丝？为什么这个姓氏会突然从利滋的嘴里出现。难道是阿丽娅？
不，博卡心里否认，他不禁有点自嘲。阿丽娅怎么会在这里。
利滋点燃了盏油灯，在前面引领。周围的墙壁上，几乎挂满了各种人物的画。格调都有点阴暗和诙谐。像是都在教会历史上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前面的侧厅亮着火光。
跟着利滋走进里头，博卡就看见了许多孩童，大约十岁左右的年纪，都围坐在两张摆着蜡烛的长桌上。他们望着博卡这个陌生人，有的孩子眼睛里仿佛有点惶恐，其余，又带着好奇和兴奋的神色。剩下几位年迈的修女，坐在孩子们之间，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博卡。
但莉莉完全是熟门熟路，把其中两包东西递给了利滋。
“这是鸡蛋和糖果，糖是客人给我的哦。”
“好多呢。”利滋说。
“是啊，我可是自己还没吃过，分给大家吧。”
博卡看着莉莉，有点难以言喻的感觉。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尴尬。
“你怎么、”
“我怎么了？”莉莉反问。
“没什么......”博卡欲言又止。
“在娼馆工作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孤儿院里。是吧。”莉莉已经看穿了博卡心里在想的事情。
“我只是在那里打工而已。”莉莉做了个鬼脸，“那里的老板娘，曾经也被这里收养过，她可是利滋的朋友。”
“是、是么。”博卡显然感到了意外。
这时候，利滋突然说：“利特维雅克，你还没有向艾格尼丝小姐问好吧？”
莉莉的表情明显僵硬了。她像是十分拘谨，走过去向坐在餐桌末端的那个女人鞠起了躬。
“很高兴见到你，艾、艾格尼丝小姐。”
“嗯。”阿丽娅轻轻应了声。
......
博卡的视线往莉莉的方向看。餐桌的角落，坐着个冷冰冰的女人。她的面部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只是在静静注视，仿佛所有都与她自己的世界无关。真是阿丽娅，她怎么在这里......
阿丽娅也注意到了博卡。似乎在这瞬间，她的眼睛里闪过丝光芒。和博卡互相凝视着。
“您和艾格尼丝小姐认识吗？”利滋突然问道。
“呃、不，我、”博卡语顿。
因为和阿丽娅的身份有区别，所以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两人相识。
但反倒是阿丽娅，冷不丁开口了：“不坐吗。”
她又看了看自己边上的座位，示意博卡入座。
“哦......”
“原来两位是熟人呀。”利滋说，“阿丽娅小姐可是很少主动开口呢。”
阿丽娅惜字如金，他比谁都清楚。除了上次那个夜晚，博卡听她说过的话，还从未超过十个字。因此，除了利滋以外，莉莉和其余的修女都十分惊讶。
“你的伤怎么样。”阿丽娅低头看着烛光，视线并未在博卡身上。
是在说上次博卡为她挡住的两支暗箭吧。阿丽娅难道在意这个，觉得亏欠自己吗？博卡心想。但他也说过了，那不过是自己的条件反射，下意识行为，他并不希望阿丽娅计较。
博卡敲敲自己的背部，其实很疼，但他为了证明没大碍，强装着笑脸。
“不要紧，已经好了。”
“嗯。”她轻语。
角落里站着位高大的骑士。隐藏在黑暗里，不经意才发现的博卡，显然被吓到了。博卡记得他，是在阿丽娅卧室的楼道上，直立睡觉的那个男性。
利滋为博卡端上了餐盘，装着黑麦面包和蔬菜，还有少许的肉末。可与之相对，阿丽娅桌上的食物，基本没有动过。只有几颗豆子似乎进了她的胃里。博卡忽然就没食欲了，他觉得自己无法和阿丽娅共进晚餐。有种摆脱不了的束缚感。
两张长桌，差不多都坐满了孩童。大约有六十多人吧。而且其中似乎有些听起来异样的口音。难道这里收养的儿童，也有其他国家？
“这里也有尼洛斯的孤儿。”利滋察觉到了博卡的疑虑，微笑着说。
博卡愣住了。
阿尔比恩和尼洛斯长达世纪的杀戮，而在主城，居然有机构收养了那里的儿童。
“这没关系吗。”
“他们都是因战争才失去了家园。”利滋抚摸着边上女孩的头，“但，神的爱是没有界限的。我们都是神的子民，互相扶持，才是我们该做的。”
听着利滋的讲解，博卡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与提问。因为涉及到宗教，他差不多属于没有概念。
“神的恩泽是博大的。”利滋仍旧在讲述，“阿丽娅小姐，也是每个礼拜，到这里向神祈祷，与我们共同享用晚餐呢。”
说到阿丽娅的时候，博卡不由迟疑了会。这个高冷到极点的女人，居然也会祈祷，有着虔诚信仰吗。
“但也要感谢克拉尔公爵啊，多亏了他的资助。”利滋双手合十。
“什么。”
“啊？”
“你刚才说什么。”博卡继续问道。
“阿丽娅小姐、”
“不。”博卡打断她，“后面那句。”
“是克拉尔公爵资助了我们啊。”利滋像是不理解地重复，“地和建筑也是公爵大人的呢。”
博卡想起来了，记得辛希雅提及过。在七年前的传染病事件期间，克拉尔公爵几乎倾尽家财，帮助困难的人们。之后，他又变卖资产，加上向王室申请救助金额，建立了许多福利机构。那也包括了这里吗？
博卡看着阿丽娅，他的眼神里，居然开始充满了愤怒。
“他是觉得自己在赎罪吗。”博卡说。
“......什么。”阿丽娅的声音很轻。
“他害死了这么多人，现在却做这些事，难道不是因为愧疚？”
阿丽娅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没有再回答，而是恢复了自己的无言。
博卡突然一拳砸在桌上，把所有人吓到了，莉莉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
“就因为他，我的祖父他们全死了！辛希雅到今天为止，都还在痛苦！”他喘着粗气，咬紧牙关。
博卡情绪忽然变得十分激动，但与阿丽娅，却依旧淡然。令人读不懂她的感情。
而除了他们之外，大家都傻掉了。就连利滋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居然有人在向艾格尼丝家的大小姐拍桌呵斥！
博卡眼前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那位在角落的骑士，已经站到了他面前。骑士魁梧的姿态，显然在警告他。
“罗夏。”阿丽娅说，“退下。”
虽然细微，但不容置疑。
名为罗夏的魁梧骑士，犹豫了会，又回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博卡.布鲁默。”阿丽娅突然说，“你是个奇怪的人。”
“你什么意思。”他的怒火还未消退。
阿丽娅站了起来，说：“我不清楚，但你很不同。”
“不同......”
阿丽娅的语气很缓。
“令我想了解你。”
......
“利滋。”她看着修女，“今天就这样吧。”
话音未落，阿丽娅已经走向了门口，在众人无言的目光下，她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等到博卡回过神的时候，角落里的骑士，也不见了。
“博卡先生。”
利滋在他的跟前，而且手里端着之前给他的餐盘。
“怎么了。”
“现在我要请您离开了。”她说，“这里不欢迎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