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7 「雷姬」（三）

恐惧。 那是发自人类灵魂深处的，用以维持生命和远离死亡所必需的情感。 恐惧让人们适应周围的环境。富有的人恐惧贫穷，因而变得唯利是图；儒弱的人恐惧暴力，因而学会了低调处事——恐惧让人们规避危险，是不可或缺的部件。 久而久之，恐惧会塑造一种氛围。只要不跳脱出这种氛围，不论谁都能在里面安居乐业。 卢恩王国是一个小国，地处东西两大帝国的中间。这个千年来保持中立的国家，未曾有过任何侵略或是被侵略的历史。归功于治国者和平兴国的伟略，卢恩王国的百姓得以世世代代过上安心富足的生活。 力量在这个国家是不被需要的——只要每年交足税用，卢恩王国就能一直享受两大帝国的庇护。倘若它们的国力一直处于平衡的状态，卢恩王国就永远不用担心被其中一方剥夺领土，进而得以长存。 因此战争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所唾弃的东西。任何与战争有关的人或事，都会被人们怒目而视，甚至加以破坏。事实上，除了几千位戍守边境的卫兵以外，卢恩王国没有任何军队，也很少有武器在市场上流通。 不，与其说是唾弃，不如说这里的人们恐惧战争。那种恐惧，甚至已经超过了本能上的敬畏，达到了害怕的程度。 不过，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不管是谁，一旦习惯了和平的生活，没人会想要看见鲜血和尸体。 但，若是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纷争」呢？ 雷希贝儿·法拉利昂——卢恩王国第一公主，今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的存在，被恐惧着。 像战争一样被恐惧着。 不为其他，只因她体内那过分强大的力量。 对于一个崇尚和平的中立国家来说，强大是令人忌讳的东西。在这里，她就像是长有黑翼的天使一样，和她所处的天堂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雷希贝儿清楚地知道这些，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管是出生的时候引发了雷暴，还是在七岁做圣灵力测试时释放了上位圣术，这些事迹都足以让她变成被恐惧的对象。从小就聪慧的她，也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的事实。所以，当她的父亲告诉她「平和姬」将由妹妹西格丽德继承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惊讶。 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被别人恐惧的生活，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唯独有一点，她大概永远都不能理解—— 地点是在王城的大会议厅。宝石镶嵌的桌椅，华丽的吊顶灯和高耸的穹顶让这里显得金碧辉煌。 然而，这些辉煌马上就要惨遭蹂躏了。 雷希贝儿端正地坐在环形会议桌的某一座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贵族大人们的议论。 「为什么……东之帝国会突然发起侵略……？」 「那还用想么？西之帝国皇室内乱，让平衡打破了！」 「但是，以那种理由就对我们发起战争，这也太荒唐了……」 「据说他们的军队把平民都给……」 几句话听下来，她便清楚了自己在这里的理由。 良久，她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会议应该根本不会有自己的位置才对。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因为这场战争吧？ 想到这里，雷希贝儿嘴角的微笑更浓了。 讽刺啊，真的很讽刺，明明平时将自己看作「灾祸公主」，畏惧着自己的强大，在这种关乎性命的时候却想起来寻找庇护了？ 简直像是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呢。 然而，她不得不接受这种乞怜。 因为，把自己邀请到这场会议的，正是他的父亲——卢恩王国的国王。 虽然是为了这种事情，这还是父亲大人第一次邀请我来参加他的会议呢。 应该很高兴才对。 明明，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痛？ 不明白。 不明白啊，这些事情。 下唇被咬出血色，紧紧抓住的衣角也被手心的汗水浸湿。雷希贝儿痛苦地低下了头，虽然，她连那份痛苦的来源都尚未清楚。 ——唯独有一点，她永远不能理解。 意味着「纷争」，被国家的人民所恐惧着的自己，是不是连亲情都不配拥有？ 「安静！」 忽然，威严的喝声打断了贵族们的讨论。 「事已至此，质疑没有任何用处。这三天里，东之帝国的军队已经接连占领了我们七个城市，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声音属于一位穿着华贵服饰的中年男性。他端坐在环形会议桌正上方的位置上，沧桑的外表使他散发出无言的压力。微皱的眉宇间透出的凌厉，稳重的言谈举止，以及最重要的，头上的那顶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皇冠，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国王，卢恩王国的统治者，德里克·法拉利昂。 「诸位有什么能够解决眼下这个事态的提议吗？」 这句话一出，会议厅再次吵闹了起来。 「再，再好好和东之帝国谈一下怎么样？前几天我已经派出了大使……」 「不行的……那个大使已经被对方什么理由都没有地处决了……」 「怎么会……」 「太过分了！我们……我们应该抵抗这种野蛮的侵略！」 「抵抗？拿什么抵抗？我们根本没有军队啊！」 完全不像是能得出什么好的结论的样子。 见此，雷希贝儿淡淡地叹了口气。 不过，最初就已经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了吧？不过是她的父亲还是她自己。不然她也不会在这里参加这种会议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不去的话，这个国家就会毁灭，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 「我会去迎战的。」 平静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畏惧，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金发的少女立于自己的座位前，亮黄色的双瞳中读不出任何情感。 本来应该是再荒唐不过的发言，在座的人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的确……以雷希贝儿公主殿下的实力，一定能救国家于水火之中的！」 「是，是啊……」 「雷希贝儿公主殿下愿意出征的话，相信您肯定能保护好国家！」 之后，响起了诸如此类的声音。 看着那些大人的嘴脸，雷希贝儿不由感到一阵不舒服。她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自己的这句话，前面的那些所谓讨论也不过是在装腔作势而已。 「但，但是，军队……」 「无妨，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没问题吧，父亲大人？」 说着，雷希贝儿看向了坐在正中央的德里克。 不同于以往，她的眼神中，蕴含着罕见的炽烈。 雷希贝儿期待着。至于期待着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单纯地注视着她父亲那深邃的双眼，那双和自己有着相同颜色的瞳，一言不发。 沉寂的空气中，视线交织。 雷希贝儿多希望她的父亲能一直这样注视着自己，哪怕他一句话都不说。 即使如此，她都能安心地离开。 然而，最先逃开的，却是那位父亲，而不是上位者。 在她的父亲露出前所未有的慌乱表情，像个懦夫一样移开视线的时候，雷希贝儿感觉自己的心中有某样东西崩塌了。 「……我明白了，祝你凯旋而归。」 「……谢谢您。我今天就会出发的。」 那之后，少女那充满光亮的双瞳，便再也没了任何期待。 …… 和往常一样的夜晚。大概是因为多云的缘故，月光显得忽明忽暗。 「雷希贝儿姐姐！」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不同的是，这次可能是雷希贝儿最后一次经历这个瞬间了。 雷希贝儿转过身，看向那个奔跑来的娇小身影，像平时一样露出了宠溺的微笑。 然而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西格丽德，这么晚还不睡吗？」 「雷希贝儿姐姐……哈啊……哈啊……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这种事情都不和我说……」 看西格丽德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明显是一路全力跑过来的。 真是的，明明自己出征的事情已经被高度保密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雷希贝儿姐姐……真的要去吗？」 「……啊。」 「就不能想想别的方法吗？父亲大人的话一定……」 「别说傻话了。按照东之帝国那个态度，在王国被彻底攻陷之前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吧。一旦军队占领了王城，那些连平民都会屠杀的家伙肯定不会放过皇室的人。」 「就，就算这样，一个人面对军队那种事情，太勉强了……」 西格丽德的双眼满是担忧，她挣扎了一会，接着抬起头看向雷希贝儿。 「我也要去！」 「诶？」 先是为这句话惊讶了一下，接着，雷希贝儿扭过头去，掩盖了自己的表情。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只会是我的累赘罢了。」 「哎？我，我……」 和往常不同的，冰冷的话语让西格丽德的肩膀不由一颤。 「总装出一副公主的样子在父亲大人那里撒娇的你，说得好听一些是『平和姬』的继承人，但这种时候却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不是吗？」 「雷希贝儿姐姐……？」 「我和你不一样的啊。」 雷希贝儿仰头看了看天空。 「我啊……最讨厌你了，西格丽德。」 金发的少女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战场的方向。 一柄细剑，一套轻薄的皮甲，只身一人。 当然，现在也了无牵挂。 月光下的泪痕，凄美地闪耀着。 ——我最讨厌你了。 ——最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