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二宫山族会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5/11/5 12:39:38 字数:4051

“渊子吗?我是绫见。”

“有什么事吗,绫见?”

“二宫山家明天有一场族会,但我出了这么一次事,族会肯定是去不成了,所以我想请渊子代劳一趟,组织族会的信成伯祖也同意了。”

“啊,好吧。”

二宫山家自致鸣老先生以下,分出了诸多分家。诸子析产并非家族长久之计,这是历史已然证明的至理。就拿绫见来说,到她进入社会的时候,她这个分家二宫山,恐怕说话的分量已然和普通家庭无异了。

这是二宫山家的某位权势者——二宫山信成所不愿看到的。他从议员的高位衣锦还乡,算得上是二宫山家的同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位。二宫山信成的心里,理所当然地将二宫山姓氏当今的名头完全归功于自己的地位。然而,热衷名利并非致鸣老先生的性格,热衷名利在他的同辈之间又非个例。于是,二宫山家在文化界的声名财富——致鸣老先生的遗产和影响力,被均分给了所有人。

致鸣老先生的子女辈们一致认为这种分配只是形式上的。他们认为文化影响更应该由宗脉的领袖继承,便如从诸子析产制中脱胎出的一门总领制一般。有实权影响力的二宫山信成尤以为然。虽然物质上的遗产已然定论,但致鸣老先生并未在“二宫山家”这个说法上给予定论,所以他不断要求召开宗族会议,希图在会上继承文化界的“二宫山家”名号。

然而,对他知根知底的二宫山家宗族们并不买他的帐。一方面,他虽然有政治和经济上的名声和地位,但他到底也是退休的年龄,膝下没有任何名义上承认的,克绍箕裘的子孙,族人自可以用“文化宗脉”的理由反对他。另一方面,他在最近传出了私德不修的风闻,甚至闹得全族皆知。虽然明面上碍于权势和情分,没有人挑破这层隐私,但私底下,宗族间对他的风评已颇不以为然。

到了会期的那一日,我代替前日意外受伤而住院的绫见列座在末席参会。荒园虽然在喜连川女士的打理下不至凋敝,但缺乏常驻的人口,依然显得萧索、荒凉,了无生机。在喜连川女士权为打扫过的大厅内,彼此知根知底又暗自提防的人们依照亲疏长幼排班坐定。我和喜连川女士等一批为各种因缘到来的外人们,则坐在亲族们的下首,权当充场面的龙套。

我便坐在喜连川女士的右手边,主席上端坐着花白短发,一身厚重乡绅装束的二宫山信成。尽管他是次子,但长子似乎更为垂暮,仅仅坐在左首首席,昏聩地打量着在座的其他人。

“各位族人,各位故交。”二宫山信成洪亮而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承蒙大家响应鄙人邀约,拨冗前来参加此次族会,鄙人在此诚挚地向诸位道谢。”

客套话下的这名老者,给人老于世故,久经政争的感受。我自知自己的举动在他的阅历面前都是微不足道,因此,我已打好了不接其任何话语的打算。

“先公,道忠大人蜚声文坛,享誉墨林,长久以来,但言及二宫山,文坛上下皆是赞誉交口……”一番客套过后,这位政客果然露出了獠牙。“先公已然远去,继承二宫山之名实乃我等之重责。鄙人不避险阻,愿承踵武,克绍箕裘,以慰先公之英灵。”

话语中透出的意思,便如全族已然公允了二宫山的名声便归属了他一般,这自然难以取得他人的认同。果不然,便有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出头:

“且不说二哥没有事前和我们商量就这么自作主张,单说二哥没有子女,这名头便不能给二哥。”

“老四,你倒是说说你的理由。”

“二哥你说什么承什么绍的,不就是因为你是老爹的儿子吗?你因为是儿子,才有继承的资格。但你没儿没女,年纪也差不多了,将来你这名头又要给谁?二宫山的名声可不能断在我们这一辈手上吧?”

“那么,老四你的理由就是,鄙人没有儿女,没有人能继承,所以不赞同鄙人继承先公的名声。是这样吗?”

“那是自然,你要接上老爹的名头,就先拿出儿女来再说。”这个排行第四的人甚有底气。或许他知道他的二哥顶多只有那个拿不上台面的私生女。

“鄙人膝下的确没有骨血,也的确如老四所言,年纪上也没法再拿得出子女了。”他气定神闲地叹着气,似乎是在为老四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而不以为然。“不过,鄙人拿得出的是,先公道忠大人的遗嘱。”

早知其必有后招的我也随着人群一起抬起了目光。出现在信成右手上的,是一个带着火漆的信封。信成招呼了喜连川女士,让她走近。

“各位可以上前检视,这个信封,盖有此地公证的火漆,而公证内容的文件,与火漆编号对应,我也有复印件在此,各位可以任意取阅。”说毕,便有他的随从在众目睽睽下操作复印机,然后不断将复印好的复印件散发至在座的人群中。我随手取阅了一份。

这份公证文件显示,这个编号的火漆所封印的,是致鸣老先生在去世十个多月前的意愿表述。文件上“身后可予破拆检视”的说明也证实了现在的确是拆开它的合理时宜。

二宫山信成让喜连川女士拆开了火漆,里面是一封打印稿,喜连川女士过目之后,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吾之身后,权由次子信成承延吾宗脉之任。吾旧园龛下、幻游照山、吟稿压卷三作,并有另一作于后,合为一语。若信成通为解之,则宗脉之任可托,否其然,则任二宫山之名自绝。”

这篇公证的遗愿,为这位次子立下了一个任务:解读四首老先生的诗作。从我解读老先生的作品来看,他的作品并不艰涩,就算信成不解,随便请一位汉学者,要解释它也并不困难。

“那么,二哥你完成了老爹给你的任务没有?”

“当然还没有。”

“那你谈什么去继承老爹的名号?”

“因为鄙人现在能马上完成。”

说罢,他拍了拍手,随从又呈上了几份文件。

“我们先看先公的除了附后之作的三份诗稿。旧园龛下,也就是诸君无数次为之奔走的,由喜连川女士发现的先公残笔。诸君已有公论,其中的物质财富纯属子虚乌有,因此,鄙人解释其中文句,也无需有所顾虑。

“幻游照山这一作,鄙人已千方百计,获得了先公散逸的全部手笔。从题目判断,唯有《照山初晖》一篇,符合幻游照山之表述。至于吟稿,鄙人本无从知晓,遍访宗族,终于得知,族孙女绫见小姐,得蒙先公道忠大人垂青,获赐其修缮之总集《北浦题吟稿》。又蒙世交嘉茂家厚恩,名媛渊子小姐亲为校雠。鄙人求取吟稿压卷之作并注解之时,绫见小姐慨然应允,将该作惠赐于我。”他抬起头来,似乎是眼光扫到了我,便又抬举了我几句。“绫见小姐惜有微恙,今日未能与会。渊子小姐虽然妙龄,然学识超然,敦清公与尚史先生皆有盛赞。嘉茂家从不护短,所以,渊子小姐的注解,鄙人完全不怀疑虑之虞。”

现在,这三篇诗稿,分别有信成请来的汉学大师,以及我的注解。无数颇有名望的名字列于注解之后,不断向观览者宣示解释的权威性。

众人也非汉学专家,草草看过之后,便将焦点又转向了那首尚未公诸于世的诗作。排行第四的那个急性子抢到了话头:“二哥,那最后一首的解释又在哪里?”

“当然是由鄙人请来的硕学们现场注解。”信成摊开了这份火漆封印的信纸的最后,将之放入了事先备下的复印机。众人围拢上去,取阅着正常复印出的印稿,那里依然是一首诗,七言四句,二十八字:

劳心苦役纵其余,未若蓬蒿梦里人。一梦醒来一梦休,世事云烟且勿论。

同样,文字相当易解。在在场的几名汉学专家的努力下,其他众人很快也明白了这首诗的意思。

“那么,鄙人已完成了先公道忠大人布置的任务,也自然就有了继承二宫山名号的资格。各位还有什么异议?”

“那你年纪大了,这个名号又要给谁?”老四依然不依不饶。

“这是鄙人日后之事,自可从长计议。”

然而,老四的心中所想自必是这位道貌岸然的二哥那些私德不修的丑事,其他人也该大多如此。德行有亏,焉能继文雅之任?这是缠绕在不少人心头的疑云。然而碍于场面,并没有人挑破这层窗户纸——

我似乎把话说得早了。

门口赫然站着两个人,当日在公交车上见过的,那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性,以及她两三岁的女儿。

场面登时陷入了混乱。尽管信成一再维持着局势,但禁不住女子有意的煽动和众人私下里有意的拆台,他还是疲于应付,不得不苦苦纠缠于女子的反复诘难。

这时,有一张纸条似乎递到了我手中。

“知晓一切的你,还要等多久呢?”

写来这张纸条的女士,同样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坐在我的上首。

或许说我知道了全盘始末并不恰当。真正导演了这出族会的,是喜连川女士。

可以想象,在二宫山族人间风传信成的丑闻时,风传行为本身也会传到信成的耳中。作为此次族会的组织者,必然要提防自己的丑事在族人面前被揭露的最坏结果。因此,相应的预案是必须的。一个手段便是,给那位女子一个口风,在族会当日给他一个交代,借此在族会时将之骗至自己的私邸,以此确保她不至于赶到会场闹事。然而,这名女子却最终在会场出现,说明事先知道族会情报的人中,有人把情报泄露给了女子。

信成带来的队伍都是其利用权势网罗的爪牙,与二宫山的其他族人没有直接利害,自然会忠于信成。然而,会议地点是致鸣老先生的荒园,在利用这座荒园以前,必然需要通知所有人喜连川女士进行打扫,因此,族会的日期被她探知,而知晓全盘过往的她,便从中作梗,暗中破坏了信成到手的地位。

喜连川女士作为外人,何以知晓那位女子的存在?很简单,她便是致鸣老先生长期缠绵病榻期间,在他身边照料其起居的人。之前已有判断,老先生在病中不可能起身将处理好的垃圾放至小园之外,所以照料者的存在必可确定。喜连川女士在老先生身后继承了荒园的所有权,又能在神龛中找到遗训,在屋中找出照片……凡此种种表明,他比不常往来荒园的那些致鸣老先生的子女,更为熟悉这座园子。这些证据,便将喜连川女士的身份指证为老先生身旁的照料人。

因此,老先生在风闻自己次子的恶评时,喜连川女士也能得知。并且,女子在霞浦无依无靠却能得到收留性质的住所,这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善缘。从因果论上讲,我也相信,唯有喜连川女士,是有动机收留这名女子的唯一一人——这将是她捍卫老先生真正遗训的武器。

老先生真正的遗训是什么?依然还是信成手上的那几篇诗文。然而,信成并没有真正地解读它们。可惜的是,信成自己并不通识汉学;而他错失的第二个机会则是他并没有让一名学者总览这四篇文章;第三个机会,则是他自以为然地“向绫见家”逼迫出了老先生传给她的《吟稿》,但这并不是老先生将意愿封入火漆时的《吟稿》。

信成自然是利用权势偷开过火漆,看过内容后,才能按图索骥找到吟稿,然后制造事故,封了绫见的口。但是,老先生所指的“吟稿压卷”,并没有收录在当今的《吟稿》里。

“绫见吗?我是渊子。”

“渊子啊,你好,我是二宫山绫见。我——”

“族会很顺利。”

“怎么样?”

“两年后再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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