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从一个人的外表窥探其内心与隐情并非一件光彩的事。有可能，甚至是很有可能地，会触及这个人并不愿为人所知的世界。目送着因为我的建议被河内同学等人采纳，而终究被警方带走的大野，我的心的确难以平静。坐在我的书房里，我回想着这件令人不快的事件，不禁暗自欷歔，端起了我平日饮茶的茶杯，喝了一口。忽地，我像是心血来潮一般，对这个茶杯端详起来。或许正是因为之前一直都在闷坐着，“开动思维”的潜意识让我不自觉地去寻找些什么能够发散的事物，而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这个茶杯上。
这是个青瓷材质的茶杯，中等大小，外面有青花的藤原保昌月下吹笛的釉图。这个茶杯的来历，是我在之前，曾代表嘉茂家为一间茶屋择吉建址，并因此获赠的礼物。我对茶道并无更多了解，充其量也就是自行啜饮罢了。虽然我不忘清洗，但经过我两三年来的使用，杯口的高处还是隐约可见一圈圈茶山的痕迹。想到这里，由于身为嘉茂世家之女，我不自觉地想到了一种名曰“茶叶占”的占卜方式。西方也有类似的“咖啡占”，通过品完一杯茶或咖啡，而靠粘在杯底的咖啡粉和茶叶形状进行占卜。
必须承认，我并不会这种占卜方式。但推究起茶杯来，我的兴致倒也不低。我依稀记得，那位茶屋主人将茶杯送给我时，是让我在一批差不多大小的茶杯中任选一个，而我则是根据青花描绘的物语故事的喜好程度选了藤原保昌的那个。或许，现在在那家茶屋里，或许便有机缘看到其他故事的茶杯吧。
抱着“欣赏一下其他茶杯上的物语故事，至不济也可以观察一下食客们”这种想法，我又出门来到了那家茶馆——“涟”。这家茶馆位于霞浦的菖蒲町，也就是霞浦最繁华的商业街的路边。不过，这家茶馆在店主的初衷和我的参赞下，准备了充分的隔音措施。从热闹的街上走进店里，喧骚和寂静的瞬间切换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是一家和风茶馆，店里的陈设也是榻榻米和坐垫。我在柜台前点了一杯清茶，找了一个视线良好的空隔间坐下，开始打量起店内的细节。
不多时，店员为我端上了白瓷茶杯盛装的清茶。就口感而言，的确比我自己手制的要好上无数倍。但用惯了差不多大小的青瓷茶杯，端起白瓷未免还是有些刺眼的感觉。环顾店中，绝大多数客人的桌上，都摆着和我一样，没有任何印花，素色的白色茶杯。而独有一位坐在某个地方的老人，他的面前是一个青瓷茶杯，并且托盘和其他人的颜色也不一样，同样由青瓷托盘盛装。刚好，一位老者身边经过的店员来到我的附近时，我对此向他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唯独那位老先生用的是不同颜色的茶杯呢？”
“这是老先生自用的茶具啊。”那位店员解释着。“他每次都是自己带着茶叶来的。我们帮他把茶煮好，然后他便慢慢品啜就是了。我们店里向来有为客人提供煮茶的服务呢，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罢了。”
不少品茶的行家里手的确对茶叶品种有着偏好。茶屋自然无法做到万事俱备，所以有这种代人烹茶的服务也是在情理之中。更主要的是，品茶的行家未必是烹茶的行家，加之普通住宅的饮水也未必满足这些高标准的要求。因此，这些品茶行家也有来到茶屋，依托这里的烹茶技术和优质水源的需要。
那么，眼下的这位老者便是一位对品茶有着较高追求的人了。使用自己的茶具和茶叶，配合茶屋里茶师的技术。水源的话，他的手边没有盛水的容器，应该是店方提供。加上这里环境寂静，所有的客人都遵守着保持沉默的默契，对品茶而言的确是一个上好的去处。
想到这里，我又看向了这位端着青瓷茶杯品啜的老人。然而，我似乎又注意到了一点，他使用的茶杯，颜色和大小竟和我在家中使用的那个非常接近。并且，外观上似乎也有青花釉的图案。我在获得那个茶杯时，便记得这个茶杯似乎有不少相似的同款物。现在，在同样的店里，看到了一个常客使用着相似的茶杯，这令我默认地构建了一个联想——这个茶杯的来历恐怕也和茶屋有着相当的渊源。正好，这位老者似乎有事起身离开。我借着这个当口，假装去远处的书报架上取阅一册书籍，实则借此机会，接近并确认了那个茶杯。
接近之后，的确如我所料，茶杯的颜色大小和质地均和家中我的茶杯十分相似。外壁的青花釉则画着熊谷直实哀悼敦盛之死而落发出家的物语故事。在我这外行的眼中，几乎可以认定这个茶杯便和我的那个属于一个款式。目光瞟向茶杯内壁，那里的茶山比我想象中还要厚实。看来这位老人是个对茶山有着偏好的雅士，并未像我这样出于洁净的要求而刻意清洗茶山。不过茶山毕竟所在多有，留之去之各有所好。令我最为在意的一点是，但凡茶水都有颜色，但这个杯里的液体，竟是冒着热气的无色热开水，仅此而已。
接触茶杯的机会只有这个瞬间。不多时，老者便从店深处的一个角落转了回来。他回到座位坐定，继续喝着那个茶杯里的液体。待这一杯见底后，他又拿起了桌上的保温瓶，向杯中倾倒，看来这个杯子里的确便是温热的净水。我听过一个传言，若是茶杯上的茶山积聚已久，就算倒进的只是普通的水，品尝起来都有隐约的茶香。或许，这就是这位老者特意到这里，用这个茶杯饮水的目的吧。
似乎是兴意阑珊，老者默默地摇了摇头，停止了举起保温瓶倾倒的动作，就这样起身离开了店里，看来他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大件物品。店员也迅速撤走了他坐席上的茶具和保温瓶，并且也没有在这里发现什么忘却的物品。方才，有一位店员说，那个茶杯是老人“自带”的茶具，但现在却由店方回收，看来是之前那位店员的情报产生了错误。于是，我径直找到那位回收了青花茶杯的店员，向他询问唯有老人用青瓷杯的缘故。
“哦，这个茶杯啊，是千鸟老先生送给他的。所以也的确是他的茶杯，他是店里的常客，于是便把杯子寄放在这里，每次饮茶时都会来使用。”
这家名为“涟”的茶屋是千鸟流宗家经营的，这一点我在为其择吉时已经知晓。千鸟老先生，应该就是千鸟家的宗家当主吧。于是我继续询问道：“这个茶杯做工很别致，是单独制作的吗？”
“这倒不是，这是千鸟老先生手制的一套茶杯，形状一样，不过外壁上的图案各有区别。两代主人经常用这一套茶杯中的一个当成礼物送给有惠于千鸟家的客人们。”
如此说来，看来我家的那个茶杯便也是这一套中的一个了。由于千鸟老先生并未在杯子上刻下名号，我竟没能认出这个茶杯竟是颇有些年岁的古物。想想自己平时不仅用这茶杯装过水和茶，甚至还有牛奶和饮料，我不禁对我无意间犯下的唐突名物之罪汗下涔涔。这位店员似乎认为我对那个茶杯有些兴趣，便对我又开了一道腔：“老实说，千鸟流可并不喜欢茶具被蒙上这么一层茶山，要是老先生知道了，恐怕不会开心啊。”
“但这里便是千鸟流展示茶道的地方吧？茶杯留在这里，就不担心偶尔被发现吗？”
“啊……没什么，客人请不要在意。”这位店员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话，匆匆结束了话题。这样一来，我对这个茶杯，以及使用它的老人又多了几分了解。接下来，我回到坐席上，一边继续饮茶，一边围绕着那个茶杯展开了思考。
这位老人拥有这个杯子，显然对千鸟流有恩。但他现在用茶山厚重的茶杯饮水，这虽然不失为一种雅兴，但不为千鸟老先生认同。因此他对千鸟流要么并无深知，要么并非完全认同。从茶山积累的程度看，定非一日之功，由此可以判断这个茶杯经常被使用。我在两三年前才帮这间茶屋择吉至此，在此之前千鸟流只在他们的私邸进行茶道的授业和展示，这只积满茶山的茶杯在千鸟流的私邸定然是无法见光的。所以老者在之前，也像我一样，在家里使用这只茶杯。
然而，现在千鸟流茶道有了这样一个经营的场所，这位老者却将这只本该在他家的茶杯存放在这里，不禁令人怀疑他的动机。这就像将那些长弓兵反举V字手嘲讽成为战俘的法国人一般。这位老者何时开始将这个杯子带入店里并不得而知，但至少，这个杯子进入千鸟流的地点，这个事实是绝对会令尊崇千鸟流的人所不快的。
便如我所说，千鸟流的宗家当主在这家茶屋开张后，便定在这里进行茶道展示和教授，这是我为其择吉时得知的，由于风水鉴定的需要，他们在当时决不至于在用途方面向身为风水师的我作假。那么试想一下，这个杯子放在店里，千鸟老先生既然常驻在这里，无意间看到的可能性非常大，一旦看到，又将作何感想？就在方才，这位老者还用这个杯子，以茶山杯特有的方式喝了茶，对千鸟流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挑衅。从这个杯子的历史来看，两位老人之间必然有数十年的交情。然而数十年的交情却以这种方式来体现，不由得令人匪夷所思。
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这位老者以千鸟流不快的方式对待这个茶杯，那么二人之间定然不是绝对的志同道合。既然有所龃龉，那么这个新近开张的茶屋，其存在未必在第一时间令这位老者得知。我暗自回想着这样一个问题：当初请我择吉时的契机是什么？老人家大多安土重迁，千鸟流茶道讲求雅寂，千鸟家的家宅便在很偏僻的郊野。那么千鸟老先生在此间来回，如何能经受住如此长期的奔波？虽然现在这个室内的确很静，但屋外是那样的喧骚，换做千鸟老先生，却又如何能接受？
原来……千鸟流选择在闹市开辟这间茶屋，似乎便是由于上任当主千鸟老先生去世，而新当主的理念有所转变所致。既然如此，这位老者以这种方式来此饮茶，看来也并非挑衅，而是对所谓多年情怀的一种祭奠啊。
还原一下这次老者的心境，或许是这样的状态：他与千鸟老先生虽然在茶道上各有见解，但彼此友情真挚。闻得老先生离世，他便带着这只老先生赠与，但却以另一种方式被对待的茶杯，常来此处饮茶（毋宁说饮水）怀念旧友。或许这里还有另一层的意味：以此表明自己的主张终究胜过了千鸟老先生。然而，毕竟阴阳两隔，所以他的情感才更多的以悲伤为主。他在坐席上的诸般动作，都是情感悲伤下的无意识表现。店员并不清楚这个底细，因此一个人把实际的饮水当成“他自带了茶叶”，一个人表现出了对这个沾满了茶山的人的不屑。但是，当我提到千鸟老先生时，店员似乎又表现出了刻意要隐瞒千鸟老先生的某个事实，如此想来，应该便是这样没错。之所以店员必须忍受这个知道来历且并不被他们认可的茶杯，恐怕也是千鸟家现任当主出于辈分或是其他的某些考虑，而授意了店员予以接纳的吧。
本来，我在为茶馆择吉之时，并未想到这些令人伤怀的故实。谁料想，因为自己家里的一个茶杯，竟又让我平添了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尽管坐席上的杯中茶已然见底，我却依然在为我的思维苦恼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