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的能力足以凌驾于旁人之上时，此人便会在不知觉间成为周围群体隐然的领导者。人这种社会性的生物具有潜意识下的从众心理，这一点是已然为人文学科的研究所证明的。便在方才，我在霞浦高中的学生会上，以我所擅长的诡辩，证明了踯躅崎高中即将到来的交换生仁科浩二的公干能力超卓。所以，我基于这一规律可以相信，无论他在踯躅崎高中的学生会有无名分上的职务，他都是那个群体中隐然的决策者。
虽然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但我从平日里对八重山同学的了解中也可以认为，他理当没有，至少是从未展现出统率能力。在这一点上，他比对方的仁科逊色不少。
出于对未知的探求欲，在进一步的资料还没有送达之前，我们也都颇想一见这位气势逼人的来客之尊容。于是，在学生会的正式会议结束、其他役员都离场后，我对留下协助我收拾东西的由良崎同学道：“恐怕，等到这位仁科来到霞浦，就得由你这个同级的学生会最高职务者负责接待了吧。”
“嘉茂前辈有什么指示吗？”由良崎同学迅速拿出了笔记本和纸。
“我也是第一次着手这种工作，也没什么经验能说的。不过，由良崎同学，不想现在就看看那位仁科长什么样吗？”
“可是，照片的资料不是还没有送过来吗？”
“那种不着调的东西没人会去指望。既然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去找找呢？”
“这个……要怎么找？”
如果对历史有点了解的话，仁科家是信浓，也就是长野县的名门。山梨，也就是甲斐国的领主武田信玄的五子仁科盛信继承了这个家名，仁科便也进入了甲斐。这个故事发生四百余年，仁科这个姓氏也在当地经历了颇久的发展。既然这位锋芒毕露的尊兄顶着仁科的姓氏，渊源自然不可轻忽。再者，之前已经分析，他必然是在踯躅崎高中的学生会相当有发言力。
“像仁科这般将自己能力过度张扬的人，倘若做了什么事，必然会着力地宣扬一番吧。之前肯定了他赢得校方信任必然有过成功的举动，而他又是学生会的权力者，完全有可能，也有充分动机去让踯躅崎的校报或网站好好报道一番。现在，我们便可以试着浏览一下踯躅崎高中的网站，看看那里有没有仁科的画面信息吧。”
于是，我们两个便窝在了学生会室一角的电脑前。踯躅崎高中的官方网站非常容易找到，进去后，我们便开始浏览近一年关于校方活动的报道。不过，似乎是他们对于图片的采编不太重视，全校大会、运动会、文化祭等活动，往往都是以一张活动开始时校方人员向学生训话这种凸显官僚做派的照片充数了事。学生的精彩活动一概毫无提及。
“各处的照片还真都是这些脑满肠肥的官僚啊。”我感叹着这些穷奢极欲的酒囊饭袋一次次对我的视觉和心情造成的打击。“以我相面的角度来看，我比较倾向这个出镜率最高的秃头胖子会在一年内车祸身亡。一脸的业报之相。”这句话自然是个玩笑，可由良崎同学竟有些将它当真的倾向。相面是家学的秘密，究竟如何才算得“业报之相”，倒不必为外人所知了。
“既然这些活动的报道集没有图像的踪迹，现下只好从文字中尽量摘取一点关于仁科的信息吧。还有，由良崎同学，虽然活动报道里没有仁科的图片，但还有一个地方应该是有的。烦请你用另一台电脑找一找。”
“是哪里呢？”
“学生会的成员介绍啊。我们霞浦高中的网站，学生会成员的名单都是登记在其中的。而且，你、志摩、八重山、还有我，我们四位都是配了照片的吧？既然我们是这么做的，好名利的仁科估计只会做得比我们更甚。”
做了方才的分工，我便开始在新闻中对提到仁科的报道寻章摘句。由良崎同学则在另一台电脑上浏览着网站上记载的踯躅崎高中学生会的成员一览。果不其然，这一板块做得极尽翔实，会长、副会长等有职人员配了照片和简历，但，位于役员名单第一位的他，也配了附有照片的介绍页。或许是由于他没有实际的职务，而且学生会的准备工作向来也不是报道的重头，我一时间也没能在活动报道集中找到能够鉴别他身份的线索，倒是“仁科浩二等新晋成员亦为之付出了巨大努力”这样分明是为了让姓名见报的语句颇多出现。
我转头看向了由良崎同学的屏幕。仁科浩二这个名字的右方，赫然是一张凸显出官吏做派的照片：画面中的人方脸硕额，浓眉大眼，挂着营业式的微笑看着镜头。下边是踯躅崎高中的冬季常服，但这张照片显然是为了彰显其人的身份，常服上还特意罩上了一件带流苏的军服式披肩。披肩中央的搭扣，纹样则是踯躅崎高中的校徽。丸四割菱的图案很容易让人意识到这所学校和战国时的武田氏颇有渊源。搭扣上下缀一条绶带，颜色是青白色的渐变。由良崎同学告诉我，她在看过了踯躅崎会长和副会长等人的照片后，对比得出，这条绶带是学生会无职役员的标识，有职役员的绶带，颜色是红白色的渐变。
“由良崎同学，你对这张照片上的人物有什么评价吗？”
“给人咄咄逼人，做了一点事就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的感觉……”
“也就是极度邀功、名欲迫切的那种人，没错吧？”
“是的。网页的下面，就像生怕一张证件照说明不了问题似的，还附带了一张全身的生活照。嘉茂前辈请看。”说着，由良崎同学打开了一个链接，弹出的窗口里也是一张照片。虽说是生活照的名头，但显然并非生活照的内容：
画面是一副冬季校园的模样，色调因为雪景而显得一片白洁。照片的主景是这位仁科浩二的全身。他身着一套样式老成、与白色背景显出鲜明对比的黑色风衣外套，外套的衣角正随风飘起。他摆出一副帷幄千里的行相，双手插在口袋中，以肃穆的神情向前凝视。他的身后，隐约可以看到其他人正在进行地面的除雪作业。更甚的是，此时他依然戴着那件表明学生会身份的披肩。总的来说，这张照片给人的感觉，便是一副宛然宣示其领导力的布告。
“这种照片居然挂在了踯躅崎高中的网站上，也不知道仁科究竟有多大的神通啊。”我不住地摇着头。“依我看，这张照片很大程度上经过了后期处理。”
“嘉茂前辈是从光影的角度看出来的吗？”
“这倒不是。摄影一道我并非内行，真要从这个角度鉴定，还得拜托摄影部。我这么判断的理由，是照片的细节。你看，这个仁科穿着的衣服是厚重的风衣，而且被吹起了一角。这说明，拍摄时的风必然很大。然而，如果是大风，定然会影响背景里人物的除雪。虽然道路上的积雪会因为踩踏而被压实，但其他区域里，积雪显然是松散的。然而，照片中并没有丝毫风雪天特有的‘吹雪’迹象，所以可以相信，这照片的拍摄并非自然环境。”
倘若拍摄时刮起了足以吹起风衣衣角的风，其风力足以同样刮起背景里的积雪。有风的天气并不适合除雪工作，换言之，无论如何，这张照片里的前景和背景不应该同时出现。
“校园展开除雪工作，时间应该是在还没上学的早晨。因为放学时即便清理了积雪，也会因为晚上的不确定因素而导致清雪成为无用功。如果是安排学生进行清雪，学生会的人员自然当仁不让，而他也理当在出力之列。早晨提早到校本就是一件累人的事，他如果在当天，还特地带着一身风衣来到，在清雪的同时压出时间，换上衣服去拍这么一张照片，那么他就必然要起得更早。如果这样的话，他的眼神必须依靠化妆，否则提早起床必然会在眼部留下明显痕迹。这样一来，愈发证明了他不可能在早晨除雪的时候去拍这张照片。”
“那么，这张照片是怎么合成的呢？”
“这张照片里，背景中的一切表现出此时无风，而只有仁科的衣角是有风的证据。两者的冲突，其原因必然是一方作伪。倘若要在有风的环境中装作无风，就得让这些清雪的人们冒着风雪装作劳动，再在照片拍摄后用光影技术处理掉所有的‘吹雪’现象。用这种方式作伪，其难度可想而知。但反观之，在无风的环境下装作有风，便只需要处理仁科一人的衣角就行了。比起在背景上作伪，这个难度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手法，则可以从风刮起的是衣角来做出猜测。风是空气的流动，流动的原因是空气受热不均造成的温度和密度差异。模型看起来简单，但在自然界，真要形成空气流动，不在大规模的环境下是不可能的。举一个很简单的比方，蜡烛、灶台等火源，温度有数百度，我们也只能在凑得很近时才能感觉到热浪。空气的温度差顶多只有十几度，要形成吹起仁科衣角的自然风，恐怕得放在天气预报中都能看见的气旋规模中才有可能吧。
“我说明这一点，可以得出这样一条推论：如此高强度的自然风需要置于非常大面积的温度模型中才可能实现，光是照片中摄进的这个地方，温度差几乎可以忽略。再者，自然风必然是大面积的空气流动。仁科的肩上，披肩的流苏和绶带都是轻物，为何没有任何被风吹动的迹象？这些共同指明，吹起衣角的风并不是自然风。
“既然不是自然风，那么就可以推究人造风的手段。人造的风吹起了衣角，却没有影响到仁科的头发、流苏和绶带，那么可以认为，风是定向在低处制造的。倘若是空调或常见的大电扇，并没有这种控制送风高度的办法。所以可以认为，这样的手法是专业性的。再举一点旁证，在低处集中送风，然后吹起了衣角。但裤管的形状却没有变化。所以可以推断，裤管里也应该有钢丝架作为支撑，或是在裤脚缝了铅块定风。总之，这同样是为了摄影的造型需要而进行的专业操作。可以说，仁科这个拍摄必然是在专业摄像师的帮助下完成的。
“也就是说，他大可以在纯色背景下完成拍摄，然后将背景替换成踯躅崎高中的除雪工作。仁科选这张照片作为背景的目的，自然是隐然向外人透露‘我是踯躅崎高中学生的领导’这样的信息。为了这种地位，他还真是煞费苦心啊。”我端起水杯，结束了我颇有偏见的一通说明。
“现在，由良崎同学，你相信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了吧？”
“嘉茂前辈……您方才说了不少话，我有点不明白是哪一句……”
“就是‘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皇帝’这句啊。经过这些证明，我对他做出的‘皇帝’的判断，并没有说错吧？”
“可是，嘉茂前辈，您是在没有看到照片的情况下说出那句话的啊？当时您又是为什么那么说的呢？”
“或许是出于职业敏感吧……由良崎同学，你听说过‘测字’这个占卜方式吗？”
“听倒是听说过。嘉茂前辈是从字迹中推究出的吗？可是那些材料，不都是印刷品吗？”
“并不是从字迹。同样举一个比方，知道‘麹尘’一词，必然研究过颜色；知道‘棣棠’一词，必然研究过植物。一个人能使用出生僻的专业性词汇，必然证明他对这个领域有过接触。之前便已说过，‘民主会商’一类的词语，绝不会在高中日常中被使用。所以，一个能接触这种词汇的高一学生，你也可想而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