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眼中的一个鬼故事，硬是被我生搬硬套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对我们这些对故事本身持中立态度的人自是无妨。但出云本人似乎是对这个故事相信日久，虽然我做了那番阐述，但她依然对鬼火有着相当的恐惧。具体的表现，便是在她讲完那个鬼故事之后，竟然不敢回到房间里睡觉了——原本，我们在讲完故事后收拾饮茶的杯盘，顺便送走了出云。但不久后，奈惠躺在床上看书，我坐在桌前练笔时，客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开，换好睡衣，抱着枕头的出云正站在门外。
两张客房的床挤下三个人终归有些困难。为了睡眠的舒适，我本来打算编一些理由将出云劝回去。然而，看到瑟缩的出云，奈惠的怜惜之心竟尔大盛，爽快地将自己的枕头往我的床上一扔，就这么敲定了出云的进入。
我倒也没有什么糟糕的睡相，但奈惠可不尽然。对她来说，一床被子在她身上终归是盖不稳的：要么因为热而一脚蹬开，要么因为冷而一手扯来裹个严实。仲春时节，夜晚终归还是凉意逼人。虽然我比奈惠有着更好的睡眠习惯——早睡早起，但我这一天的醒来终归不正常：我是被一阵凉意冻醒的。而感到凉意的原因，自然是奈惠把我们共盖的那床被子完全抢到了她的身上。
现在，屋里还睡着奈惠和出云。看看熟睡中的她们，我不好再钻进她们的被子，于是也自顾地，悄然穿上了自己的外衣。此时，窗外还没有天亮。我虽然摸着黑穿好了衣服，但没有光线，我也没法做那些自己的兴趣活动打发时间。现在也非开空调的季节，三点钟坐在漆黑的房间里，也难怪寒意会袭上身来。感觉到了自己即将作出某种不雅举动的冲动，我匆匆起身，推开房门到了走廊里。
“哈——嚏！”
“哈嚏！！”
然而，在我用纸巾清理着自己或有的失仪时，我却听到了另一声同样的失礼举动。这一声比我更为短促，因此显然不是空荡的大屋产生的回声。屋里现在有六个人，两位老人和四位少年少女。老人的声带与少年人的差异自然明显，我可以很自信地辨别。那么，这一声也应该属于少年人了。四个少年人中，两位还在我身后的房间睡觉，第三个就是我自己，所以这一声应该是来自石见吧。
“石见有可能感冒了。”虽然按照预定，我们在这一天的下午就会踏上返程，但相处两日，毕竟还是培育了一些情谊的。更何况，春季的感冒很大程度上有流行性，一不小心，便可能传染到其他五个人身上，这便是更为麻烦的情况了。所以，我打算等出云和奈惠醒来后将这个信息第一时间转告她们。虽然出云不可避免地需要接触，但至少我和奈惠可以有意地和石见保持一定距离，不至于把这个风险带回霞浦。
然而，事实似乎比我想象的严重。我在客厅闲坐了一阵之后，惯于早起的两位老人也自然醒来了。在一番关于为出云致歉和谦虚推辞的交谈后，我隐约提及了这个问题。宠溺孙儿的菱崎老先生随后摸进石见的房里，探了探他的额头，但他的神色却变得非常严肃。
“烧得很严重。”
似乎多亏了我醒得意外早，才能发觉石见的异常。否则，按照菱崎家的惯例，两位老人四点钟醒来，直到七点都不会去打搅那一对孙儿孙女。现在，石见的发烧幸亏在四点十分左右便被发现，两位老人以不符他们年龄的利索准备了冷敷和冰袋，但在老先生把家里的药箱带来翻检时，他又一次迟疑了——常备药品中，感冒退烧药恰巧用完了。
由于买药需要对患者一定程度的了解，比如提供病史以便药师更对症地下药，所以去药店购买对应药品无疑得由一位老人去做。然而，剩下一位老人照顾石见，终归不见得多么令人放心。我虽然不比菱崎老先生从事教育多年练出的经验，但我钻研相术的经验也让我具备了一定察言观色的能力。所以，我对两位老人毛遂自荐道：“是否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呢？比如照顾石见之类的。”
正中两位老人下怀，他们在道谢后便将我留在了房内。随后，他们一人出门去了药店，一人则去了厨房准备早餐。不过，我倒是有点怀疑：在我们到来的第一天，石见和出云两个小孩子到外面去买了菜，两位老人放心让他们出去，自然也是肯定了他们都很健康。我们最后一次目击到石见，是在昨天的晚餐桌上，那时他的神色也很正常。所以，发烧应该是在晚饭后到我醒来的那一阵突发的。
思考的开关一经打开，各种思绪便不由得纷至沓来。在将这些思虑整理之后，我得出了我想要解决的那个问题：石见为什么会突然发烧？可以认为，他发烧的原因便发生在我们到来之后，因此它或许和我们也有一定的关系。这么一想，我也并不能再以完全的局外人身份照料石见了。于是，我让视线扫过石见的房内，打算寻找一些有利用价值的线索。
一眼望去，少年人房间的四大件——床、桌椅、书架和衣柜以惯有的格局陈列着。石见的年纪还在小学学龄，因而他的书架上，书本的数量并不多，并且基本还都是面向低龄人的读物，这从书本的装帧和不规则的卡通式外形便能确认。衣柜的门关着，内容我无从确认。石见躺在床上，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头上则敷着我方才换过的冷毛巾，可以说床上也并无异常（就算有什么痕迹也被先行过来探视的二老破坏了）。最后，便只有书桌上的一本硬皮本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硬皮本上夹着一支笔，理当是刚使用不久。此时的石见还在高烧的昏迷中，我悄声翻开硬皮本，里面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文章或是一句二句，每篇前都标有日期。看来，这是一本日记本。的确在不少小学里，老师会指导学生形成记日记的习惯。我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的内容果然是这几天的：比如前一天，日记里的记录是这样的：
“来了两个漂亮的姐姐，她们选择了出云布置的房间，她的房间终于也有客人来了。爷爷对这两个姐姐好像很热情，一大早便把我们赶去外面买菜，还特地叮嘱我要买‘孜然’来让奶奶做烤鱼。我们连那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在超市转了很久，才在售货员姐姐的帮助下找到了爷爷说的那个叫‘孜然’的东西，而且它的味道真的好奇怪。不过，奶奶中午做出来的这个用孜然烤的鲥鱼倒是非常好吃。晚上，出云带着嘉茂姐姐去买东西，好像她们打算第二天去上野公园赏一个白天的樱花。”
第二天的记录则是这样的：“今天一大早，嘉茂姐姐说需要有人带路，所以便把出云一起带了出去。爷爷和奶奶都没有阻止，看来他们事先就知道吧！我看到出云临走前的神色特别高兴，我想，肯定是她求过嘉茂姐姐，让她用这个名义把出云带出去，然后自由自在地玩上一整天吧！原来昨天睡前的例行接头时，她请求我‘第二天一早请不要说任何话，我会带礼物报答你的！’是这个意思。然而，她玩过一整天后，却一直躲着我，连睡前都不肯和我说话了。我几次三番去找她，但她的房门从来都没有反应，你就在里面吧，出云！”
翻完了这两天的日记，我似乎对事情的始末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本来，出云在给我们讲述那个鬼火的故事时语言流畅，但事后却又表现出战战兢兢，这一点就让我感觉很不对劲了。这样来看，战栗恐怕是她装出来的，真正的目的便是进入我们的房间留宿，从而躲开她和石见每晚的睡前例行碰头。
小孩子之间搞一些自以为得计的“秘密”活动再正常不过，从石见的日记来看，他们似乎每天睡前都会例行来上这么一下。但昨天，出云不惜装病都要躲开石见，必然是有理由的。而这个理由也很容易从前天的例行会议上看出——出云在心里认为，自己的小九九肯定瞒不过石见，所以她请求石见在第二天帮她保守暗度陈仓的底细，她会在回来后用礼物报答。但是，昨天或许是在归途中便挑起了那么一个有些可怕的鬼故事话题，以至于沿途，出云的心上都是鬼火传说，所以将买礼物的事情耽搁了。
而且，从日记里也能猜想石见突然发高烧的原因：石见为他们的秘密行动冠名为“睡前例行接头”，可见惯例的行动也是临睡前的时刻了。也就是说，此时，他们身上穿着的自然只是单薄的睡衣。然而在昨天，由于出云躲到了我们的客房，以至于石见一直没有接上头。石见的情感变化，自然是从等待礼物的希冀转为期约未践的愤恨。无论是哪一种情感，都会令他颇为激动，这自然也让他难以成眠了。辗转反侧之际，他一次次起身去查看出云的动向，甚至不惜摸到她的房间。以单薄的睡衣，一次次从温热的被子里爬出来，夜晚的寒气本就重，也难怪今早他会这样突然发烧了。
虽然解开了这个谜，但日记里还有一些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比如说，他们在头一天去买菜，叮嘱他们要买孜然的是菱崎老先生。我们并没有告诉菱崎老先生我们自己的口味，但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如果一切已有的理据都无法给出可能的解释的话，那么我们只能把它归结于巧合了——所谓巧合，可以是这样两种情况：一是菱崎老先生认为，霞浦人普遍爱吃孜然，所以让石见去买，不过我们这两个霞浦土生土长的人可以很自信地排除这种可能，孜然并不是风行霞浦的调味料。所以可能应该是第二个：菱崎老先生自己喜欢孜然的口味，但他的老伴或许是由于厌恶始终不同意。这次，他终于可以伪托照顾外地人口味的名义尝到一次久违的的孜然，或许这就是他的用意所在吧。
便在这时，床上的石见又咳嗽了两声，身体颤抖了一下，抖落了头上的毛巾。我立刻收束精神，重新将毛巾用冷水吸收掉热度，敷在了他头上。隐约间，我听得他的口中依然在断断续续地念叨“礼物……礼物……”
这孩子对这件事的执念还真是深啊。不过也难怪，常年因为家业被拘囿在大屋里的出云是如此期待这一天的外出，想必石见也是如此。所以，他会认为，出云的瞒天过海的计划能够成功，他的保持沉默厥功至伟。所以，他对礼物的期待也是有着充分的当然性。也因此，第一天日记平和的叙述文风到了第二天便成了激烈的批驳。心病一直悬着，对身体的病也有着负面影响。为了让这个孩子放下心结，同时也为了化解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尴尬，我等到菱崎女士在厨房做好了粥端进来，将我替换出去后，回到了客房里。
此时天方才破晓，然而这两个熟睡的人依然在和周公相会。我悄然拉开自己的背包，将之前在便利超市购买的一些东西又翻了出来：一个樱花的茶杯，还有我在昨天入睡前所作的功课：写在从上野公园便利店买来的樱花诗笺上的，我记忆里的无数首吟咏樱花的和歌。从日记的笔迹可以相信，石见也当对秀逸的书法颇具歆慕。或许，我的那些笔迹，可以让他产生些微的向往，从而取代平白对他的双子姊妹的恨意吧。
毕竟论起缓急，我们的纪念品今早还能再买，若是出云或石见的一方恢复意识，恐怕被二老诘问起来，那便不好交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