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霞浦市万千十七岁女生之中，明石雅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位。身材匀称；容貌也当得九品中二三品的地位；成绩在第二梯队领跑；人际虽谈不上广泛，但说得上话的圈子也不算小。将她当做一个高中女生生活的范本，绝没有人说不合适。
然而，世界上没有两个绝对相同的事物这个至理已经被重复了无数遍，甚至在四季各自有花瓣、树叶、羽毛、雪花作为例证。就拿明石雅来说，她也有她自己的不少特质。比如她是霞浦南区唯一的神社，志贺神社的主人家女子，身份和家教上便很是独特。又比如，她在绝大多数人——比如时常造访她家神社的各位氏子们面前是一个答疑者，因为她的思维和反应力也高于常人。甚至可以说，在她升上高中之前，她从来扮演的也都是答疑者的角色。她周围的人际，但凡有一些弄丢了铅笔、少发了表格这样的事情，她都能出色地解决。
但到了高中，她答疑者的地位瞬间便被夺去，下手的人名叫嘉茂渊子，比起她自己的普通，她明显能给人更深的印象：身材有些太过纤瘦，这一点自己胜过她；容貌无疑在在九品的极品之列；成绩同样是冠绝全年级乃至全市同年级，这两条自己一败涂地；但人际方面，用褊狭或许都有些护短，毕竟她除了一个叫宇野奈惠的同学，再也没有任何过从甚密的人。
相比于普通的人，这种瑕瑜互见，优缺点都存在的人无疑更能让人记住。当然，嘉茂渊子身上的闪光点可远不止这些。比如她出奇秀逸的字迹，沉迷一个收集类游戏，背地里“是个百合”的传言都使得她更有所谓的“主角光环”。不过明石雅最为关注的，是嘉茂渊子那还在她之上的思维能力。尽管她本人不愿承认，但她周围的人，包括明石雅自己，都别无二致地把这种能力称作“推理”。从结果论来看，她的推理有令人惊叹的命中率。
明石雅之所以在意嘉茂渊子的推理，便是因为嘉茂渊子在对这个能力的使用方式上，和自己的行为模式极为相近。也就是说，嘉茂渊子使用这个能力时，扮演着就是无所不知，知无不言的答疑者。如果是其他人，自己的身影总也有和他们不重合的地方，但在这里，明石雅认为自身已经完全处在了嘉茂渊子的影子之下，完全没有将自己展现给其他人的机会。
但明石雅并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她不断尝试着走出她认为的这个阴影。无巧不成书，高中生活的这三年偏就正是推理能力大放异彩的三年：与大量同龄人接触，事件不请自来；同龄人的大多数又处于相信事理，但掌握的知识和能力偏弱。这便是需要一位答疑者角色的客观条件。眼见得，自己因为学习上的向上看齐意识接近了嘉茂渊子之后，便发现她显然是比自己厉害得多的人物。然而，明石雅并不是见到厉害就吓退的性子，她在答疑者之外，也有一重“问题寻觅者”的身份。明面上，她既向渊子发问，也试过挑战渊子。但在暗地里，她始终没把心底最大的问题问出来：
我是怎么看嘉茂渊子的？
明石雅一年多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显然，这并不是她和渊子擅长的那种思维能力能解决的。但她同样看到了寻找解答的路径，那便是参照。她自己算是和渊子走得比较近的一个，其他除了宇野奈惠，识得渊子，并且因为她的推理能力影响或改变过生活的人也并不在少。于是，许久的时间过去，这个“向被渊子影响过的人逐一询问，总结他们对渊子的看法”的主意才被敲定。一方面，这是明石雅自身踌躇而耗费的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明石雅自己寻找到这样一批人所需要的时间。说理莫过于例证，这些人的看法，也往往都带有一个和渊子接触的事例。毕竟，这样最能说明他们各自看法的道理所在。
于是，现在的明石雅打开了成型的笔记，开始翻阅自己的记录，准备做一个阶段性的梳理和总结。第一个被记录的人，便是她自己。
她记下的事例，发生在她刚认识嘉茂渊子不久之后的暑假。那时，渊子来到她家的志贺神社帮忙，顺带释明了他的父亲一直缠绕在心的疑窦。当时她曾经质疑过渊子，毕竟她做出的解释实在不在她这个阴阳学世家少女的知识面范围之内。当时，她给出的解释是她看过一本《鬼故事的科学》。尽管在后来，自己也向她借到了这本书并且也翻得熟稔于心，但自己始终没法做到像她那样的活用。比如，渊子在后来曾经为后辈们解析各种校园不可思议的怪谈，其中“半夜听到的人笑声”被她解释为翠鸟一类的鸟类。其实这一点在那本《鬼故事的科学》上便有类似的例子——有人利用这类动物伪装成人声吸引他人注意进而下手。明石雅从这里得出的结论，便是自己差在了应变和化用上。
然而，她却深知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毕竟事情的重头并不在这里。明石雅所指的“重头”，乃是嘉茂渊子另一次对那本《鬼故事里的科学》的讲解的化用。
事情便如之前所言，发生在第一次解释汽封现象不久后的第一个返校日。我们在学生会室旁的占卜研究社里等待补习的奈惠考试完毕时，除了就推理和占卜的相似性进行了一番推衍之外，热衷饮食，体力难免有些不继于攀登高楼的江之岛桐华同学还抱怨过社团楼三楼的高度。
“要是能有电梯就好了。”
“学校里有电梯才是不正常吧。”嘉茂渊子接口道。“电梯这种东西危险性太高。别说三楼，就是那种校舍七八层高的综合性大学校，校舍楼也是不设电梯的。整个霞浦高中，恐怕也就教职员楼里，那些大头脑们聚集的东侧设了两部电梯吧。”
她说的的确是实情。我也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不少电梯安全事故的惨剧报道。用报道里提到的电梯进学校的内容来说，这里大多是未成年人，乘电梯的安全守则意识还不够，造成事故或影响使用的举动发生可能决不在小。故而，即便是霞浦高中真有两部电梯，日常使用的也只有极少数头脑。不过，在一些极个别的机会下，也是能用上电梯的……
比如嘉茂渊子就继续把话题续了下去。“到现在，我也仅是在作为优秀新生代表去校长室接受接见的那次，乘了一下电梯。两台电梯安排在一个控制组里，采用的便是普通的呼叫上下模式。上去时，我乘坐的是左边的那一部，它运行平稳，并无问题。在结束接见后，我来到电梯间按下下楼，反应的是右边那一部。不过它运行时发出的部件摩擦声太过刺耳，令人十分担忧它的运行状况。这时，我们的班主任，长桥老师走了过来，她悄声对我说：‘别用这台。’
“显然，刺耳的摩擦声也令人生不出去乘坐的勇气。要避开这一台的方法倒也简单，等这一台到位关门下行后，再按下楼，便能把左边那台召唤上来。然而，我等右边那台落到二楼，再按下下楼键时，怪事发生了——原本停在一楼的电梯出现了上行状态，但许久之后，楼层显示依然没有变化，反倒是已经到了一楼的右边电梯，伴随着尖锐和不快的响动，又吱吱呀呀地上了三楼。
“自然，没有人愿意去挑战这一部隐患非常明显的电梯。于是我又一次等待它空载下落后，按下了召唤。这一次，左边的电梯上到了二楼，然而，却又一次地停住了没有反应。召唤灯熄灭时，打开的依然是右边的电梯门，烦扰的响声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提心吊胆。
“我不愿在教职员楼的高层待太久。没能坐到电梯，我便从楼梯下了楼。然而，在走出教职员楼，路过一楼的电梯间时，我却发现，左边的电梯已经到了三楼。一阵平稳的运行之后，一位在接见时见过的头脑大腹便便地从降到一楼的电梯走出，一脸做派地出了大门。于是，你们从这个故事里感到了什么？”
由于之前在进行推理和占卜的讨论，此时占卜研究社的气氛不免有些妖异。嘉茂渊子一直没法把好用的电梯召唤上三楼，响应的始终是摇摇欲坠的那一部；但作威作福的头脑人物却能大摇大摆地正常从好电梯中走出。最为费解的差别便在这里。虽然在座的四个人都不信邪，但这个现象，显然被问及的三个人都没有体验的经历，更别说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了。
但明石雅终归形成了自己“事必推究”的待事方式。她在心下也如侦探小说里的主角一般，依照嘉茂渊子的描述，对这起咄咄怪事进行了寻找合理解释的尝试。按照尝试的结果，她得出的意见是：电梯的呼叫按钮上存在某种识别装置，比如指纹或人形检定。这个识别装置会将好的电梯优先提供给身份高的人使用。然而，正当她对这个猜测抱有很大的期望，准备说出来的时候，她看了看旁边河内杏叶和江之岛桐华两位朋友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她们的表情都是“嘉茂渊子正看着你”的模样，看来，她似乎对自己有所期待。但现在，自己贸然抢在嘉茂渊子面前第一个出头，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一时看似完璧的事物一经重新回炉审视，弊端马上便会暴露出来。显然，这个解释一旦再度检视，便也只能将它作为万千排除的可能之一。首先，那种东西太过于科幻，是否存在于电梯按钮上并不好说，并且嘉茂渊子在上楼时乘坐的便是好电梯。其次，电梯并非被占用，而是两次都在某个楼层停住无法行动。也就是说，那一台有问题的电梯，抢在了正常的优先级顺序之前进行响应，倒并非就是那台好电梯特供的问题。
在思考后，明石雅也只能选择放弃，但她又思考起嘉茂渊子唯独将期待的眼神投向她的问题。虽然她自己的确比河内杏叶和江之岛桐华在这方面有优势一些，但终究不至于让嘉茂渊子生出“这个优势足以解答这个问题”的确信。所以，她的期待，必然在于自己额外有过某些东西的接触。然而，在这方面的检索近乎无迹可寻，并不知道嘉茂渊子在期待自己什么的明石雅，最终也只能摇头表示了放弃。
“……《鬼故事的科学》，第六十二页，电梯恶鬼疑云的真相，还记得吗？”
这本书，这个故事她不久前读过，当然记得。那是一个类似的故事：晚上，有个加班的职员离开后把一件东西忘在办公室，便回去取。但他在一楼呼唤停在九楼的电梯时，却发现电梯的运行近乎鬼怪：每到一层，就要在那里停上几分钟，然后伴随着同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往下一层。在空洞的电梯井，高处的这种摩擦声经过回荡，便像厉鬼呼号一般。但其实，真相是电工从最高层开始逐层控制电梯停止，并出去检查楼道的开关。由于电工图省事，没有将控制阀次次完全打开，所以平时平稳运行的电梯也有刺耳的声音。
然而想到这里，明石同学霍地反应了过来。这次的事实真相也与这类似：尽管是在白天，但也有类似电梯保洁这样的，需要让电梯在每一层暂停的工作。暂停时当然不参与响应，所以才导致了嘉茂渊子那样的经历。
“明石同学看来已经明白了呢。”嘉茂渊子似乎对明石雅从这一句提醒中露出了开悟的神色还是给予了肯定的。
然而，明石雅自己，却在心下暗自懊恼自己方才的敏悟不及。但，在这同时，她却对嘉茂渊子有了一丝别样的认识——她不但记得篇目，甚至，还记得页码。平日里看着她读书从来都是一目十行的明石雅，看向嘉茂渊子的悄然间多了一丝歆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