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呀，这也没什么沉的东西，我自己来就好。”商人闻声摆出笑脸，冲着站在楼上的瑞礼说道。
他的这种态度，瑞礼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因为自己手上拿着他的报酬，又因为自己的身份，让这个比少年大出去十多岁的经商男子对自己毕恭毕敬。
被棉靴踏着的木制楼梯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木板肯定是足够结实，毕竟已经经历过超过千名曾来过这里的学生。威戈纳的后背和双手都被包裹占用了，还好三个行李包都不是太沉，后背那个大包看起来很大，其实里面松松散散的都是些衣服，这个包还被某个红发少女当作过枕头。
将这三个包轻放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商人擦了一把几乎没有汗的脑门。
房间不大，也是一味的褐色色调，只有一张硬床和一张小圆桌外加一把椅子，床边放着一个抽屉不太好使的和床等高的床头柜。柜子的第一层抽屉里摆着三根长蜡烛，按请柬上的说法，今晚就会有人来接自己，这也是最后一波来接送学生的人。
“这就是行李的全部了，先生。”威戈纳脸上的笑容不倦，站在门口，刚叉起腰，发现这么站着不太礼貌，又把手放了下去“您查一查。”
说话的功夫瑞礼就已经将最厚重的包袱放在了桌子上，一件两件开始点，上下身薄厚各五件，据这个商人说都是从副都带来的良品。自己也的确没什么对于衣料的鉴别能力，现在只有相信商人的话了，当时听着舅姥爷的安排觉得很安心，现在要依靠自己了却觉得不安，不过至少节省下自己好几天的时间，这是肯定的。
点完了衣服之后又去看两个小包裹——打火机，墨水……全是些杂物，然而刚点完了一个小包，里面的东西已经算是齐全了，另一个包里面……？打开了之后发现了一堆红色的小布袋子。
刚想问问商人，门口忽然响起了哐哐的敲门声，虽然门是开着的，一头红发的阿尔利斯探身进来，引得房间里三个人都向她看。
“嘛……是不是我的包裹混进来了”少女的背上也背着个不大不小的苇条编制的方背包。
“啊，我还正有点纳闷呢，这个是你的吗？”少年张开放满红布袋的包裹的口。
“啊啊啊，就是这个！”说着就走上去拿
“喂喂，你不是说这是人家的东西吗？”商人冲着阿尔利斯压低声音喊道，当然房间里的人是都听得见。
“嘛，只是说需要拿而已啊，还不是你自己记不住。”
“你这家伙……”
“阿尔利斯小姐，也是学生吗？”一直坐在床上背向其他人的爱丽丝转过身问道。
“嗯嗯，是呢。我的房间就在走廊对面，有事情的话可以去找我啊。”红发少女挠挠头，留下这句话之后简单地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啊……”商人有些尴尬，呆了两秒之后开始赔不是。
“不，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瑞礼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的行囊中抽出一张信封来。他和爱丽丝的长袍都已经挂在了门旁边的衣架上。
“这是给兽皮去除异味的方法，舅老爷希望你能好好利用，祝您生意兴隆。”
“啊啊，哦，谢谢您，真是份厚礼，那么祝您学业有成。”
商人说完了就转身出了门，从逐渐变窄的门缝中看得见他的侧脸，笑得比刚才更欢了，这回看起来才像是真正的开心。
咔一声房门合上，少年走上去将门锁合上，这下房间里就剩下自己和爱丽丝两个人。他回头看了一眼爱丽丝，爱丽丝也在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寂静得很。在自家大宅子中和爱丽丝安静独处的时间也多得数不胜数，但是没有一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有种类似孤寂和空虚的情感随着安静的到来笼罩了自己，仔细去思索它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抓住。这大概就是所谓踏上旅途的感觉吧。
“看你好像有些不安呢。”爱丽丝在自己感情变化的时候，总是能十分敏锐地察觉出来。
“啊，稍微有些吧。”
这下就不会再有佣人和管家了，遇到棘手的事情或者深奥的问题也不会再有一个慈祥的老人帮自己耐心解答了。
“爱丽丝。”
“嗯？”爱丽丝歪了歪头，少年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并不多，基本上都是她挑起话头。
“你说的同类，是指刚才楼下的那个女孩吗？”
“这个旅店现在只被订下了三间房，这么看来，就只有她了吧。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这种感觉呢。”
“阿尔利斯小姐会不会有妖精在身边？”
“有的话也只会是男妖吧，不过我所知道的是，绝大多数妖精都不会隐身哦，不管是以什么形式。”
“那那只白妖精为什么会没看出结界？”这才是少年真正想问的问题。
“要我来想的话，可能是不想打击到她主人的势头吧。所以装作天真不懂的样子？”爱丽丝一手拖住下巴，望向天花板，然后又轻笑了一下“不过说到底也是猜测，我也还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妖精呢，感觉到眼前的同类，这也是第一次啊。”
是啊，的确可能是这样。
“嗯……”
“没想到你还会在想这件事情啊，礼。”
“平时的我不会这样吗？”
“不，没什么的，我更喜欢这样的你哦。”
“不管怎么说，这样也好啊呵欠……”少年下意识地捂上了嘴，说着就往床边走“我觉得我得睡一会了”
谈话告一段落，昨晚糟糕的列车睡眠和今早的早餐体验所带来的疲惫感涌上身体。
“这床倒是比想象之中的软啊。”枕上枕头之后又打了个哈欠，舒展了一下身体。
“噗呲，你忘了盖被了。”坐在床铺另一边的少女笑了，瑞礼将被子枕在身下了“不换睡衣了吗？”
“啊……这么一说……正好，就这么睡一会吧。”一是不爱动弹，第二也不想试试缺了被褥的硬床。
“爱丽丝。”瑞礼又叫了一声。
“嗯？”
“我还是个天真的家伙呢，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所以需要好好休息，不是吗？”
少年这回没有回话。
爱丽丝看着侧翻过身子蜷起来闭上双眼的瑞礼，他的呼吸正一点一点地变得平稳，垂落的金发搭在他的脸颊上和床单上，就这么盯了一会他的睡姿，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微笑了。
虽然的确经历过血雨腥风的黑暗时代，但帝国已经成立百年的现在，在皇帝查理四世的统治以及宗教的渗透下，波西王国的一切都还算太平，并正在走向繁荣。东方临海，而南面临江，北方偶尔会需要应对蛮族的骚扰，而西方则正在从一场持续了一年零六个月的零散战火中恢复——二者都波及不到主要的城市，相比几代人之前的时代，人民的生活已经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但并不需要过多士兵的当下，对于战争的记忆依然在这片土地里留存着，已成为一种习惯或者传统。某些偏远的村庄在丰收祭之后还会特地举行一次小庆典庆祝当年的和平。
假如说庆典只是人们象征性地对于旧时战事的纪念，副都的雷卡尔斯收容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延续了战时的传统。即使在这样的时代，贫穷与病痛仍旧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在副都的这样城市的繁华样貌之下，每年也会有数十名儿童沦落为孤儿。当然这所半军事化管理的孤儿院，吸收的是一部分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天赋和体质并存的孤儿——绝大多数是男孩，有着各种各样的骨架，从红发到黑褐发，开朗或忧郁，集中进行半军事化训练，并每年淘汰一部分，年复一年地向外输出善于战斗的良胚。最早的时候只是为了王国服务，但在如今战事显得悠闲，而选拔擅武的战士的方法也更加的丰富，有两只佣兵团趁着机会，也开始对这家国立收容所投来了青睐的目光。
肯定不会直接被送往各个骑士团，但是在每年秋末至冬末送别的17岁少年少女之中，至少有一半的孩子有着比较光明的前途，能有机会拿到属于自己的荣耀。——至少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出身于这家收容所，在武艺方面上，的确首先就会被人高看一眼。
在王国中只有不到一成的人了解白妖精的存在的时代里，里恩所受的眷顾也让他被载入收容所的历史里，恰逢时宜，光荣地成为首个从此而出的战斗法师学徒。
因为这种奇遇而受到众多辅官以及所长的偏爱，少年在收容所里的时光相比其他孤儿格外地美好，有机会读到这么多书本就是他的特权之一。
从行李箱之中翻出一本又一本书的时候，有些先前的回忆就浮上心头，搞得少年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欸——所以说干什么要堆这么多书啊。”
但是她又在旁边抱怨上了，里恩只能当作没听到，应该说已经习惯了，虽然有些时候这样的唠叨的确是好的。
早上的时候压在少女背上的重负其中的一大半，都来源于这些现在被小心而散乱地摆在床上的，有些泛黄，边角缺失的书籍。其中就有今天早上读过的《黄昏》，那是一本略带哲理的寓言集。也不能说爱读这种东西，里恩所带来的十几本书籍里涉猎广泛，反而说不好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书。
但这是一种习惯，从很早以前就是，接近十年的收容所生活中，他读过的书接近百本，多半是在白妖精出现在自己身边之后读的。的确曾经被问起过他这种随便的性格为什么不会因为他的阅读量而改变，按理来说他应该更沉稳而富有知性，回答当然是‘我怎么知道’。
“反正你又不会累嘛，这些没有看完啊，来这里之后，想看书就费劲了吧。”里恩为了能把书从收容所的藏书室带出来，可是求了一晚上的情。
“学院什么的应该会有图书馆吧？”
“但不一定有这几本啊。”
距离来到旅馆已经不知道过去几小时了，从两个人在小镇的大门外好奇而兴奋地走来走去来回穿越了十几次结界的边界开始，已经过去了大概八九个小时。这么长时间里两个人睡了大概三个小时的觉，被老板敲门叫醒之后去吃了比早餐要好得多的拌面——本来还特地想要和那个黄头发的小子错开时间吃饭，结果对方已经先和店主说好，将食物拿到自己的屋里吃了——然后又一直坐在床上打牌打到晚饭，吃完晚饭之后，想起了要仔细整理行礼这件事。
床头柜里的蜡烛真是毫无用武之地，被笼罩结界里的小镇现在依旧正午当头。
自己的妖精就仰着趴在床上，身穿衬衣，有些昏暗的光线描出了绝美的年轻女性的轮廓，她的头帘盖住了左眼，长发散乱在床上，不时望向少年。
忍住忍住，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早晚是我的人，少年在心中摇了摇头，低头继续一本一本书地往外拿。
“啊，找到了，这里呢！”里恩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约有半米长的长条物从行礼紧底下的杂物中抽了出来
“嘿？”少女也起身来看“来来来，带在腰上……不，别剑的腰带呢？”
“在桌上呢，包里两个东西放一起了。”里恩将手伸向小桌。
那是一把精铁打造的短剑，墨色的剑鞘和剑柄，简朴的花纹，剑鞘初端还有雷卡尔斯收容所的徽记，倘若抽出来便能看见如镜面一般光滑的剑刃以及狼牙般锋利的剑锋。它的名字就叫做“狼牙”。
里恩本来是没有资格拿到这把剑的。
每一年所送走的已经成长为年轻的战士的孤儿里，最出色的那一个，会被所长赠与一柄专门为其铸造的剑，它甚至能在别人面前将自己无父无母所带来的印象上的阴影全部驱散，这是每一个收容所里的孤儿的梦想。而里恩在收容所里的成绩只不过是中等偏上，也没有什么过人的资质——当然自己不会这么想，少年从来没有为拿到这把剑而惭愧。
他仍然记得出发前几天那位被自己称为“老爷子”的所长将这柄短剑交给自己时候的表情，慈祥的笑容中流露出信任以及期盼。还有那天夜里愤怒不止的同届第一，在西方的战场上失去家人的、健壮的边境小子阿门列冲自己的怒吼。
“你不配！你这个垃圾！那把剑是我的！”也不知道他从哪找到的空当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妄图打掉自己的门牙，结果不出三招就被从自己身后冲上前去的白发少女制服了，在就要离开的时候犯了纪律，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
真是可笑，她也算是我天赋、我实力的一部分，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哦哦！很配你欸！”少女看着将短剑别在左腰间，眼里亮起星星“感觉像个战士了！”
“不久就会是个骑士，最后进到皇家骑士团。”里恩听了恭维，将左手扶在剑鞘上，右手握住剑柄，端正站姿做出拔剑的姿态。
自信地翘起嘴角，微微露出牙齿，本来以为少女会继续称赞自己的帅气，让自己能继续这虚荣的幻想。可她却蜷缩起来，双臂环保双腿，将下巴贴在靠在一起的膝盖之间的夹缝了。
“里恩，皇家骑士团，听阿姨们说……都是万里挑一的……吧”
“怎么了啊，所以才是好地方嘛！那里的盔甲都是统一的戴着金边……”
“不，我是指……我们两个，能赢过那么多人吗……接下来在学院里面，我们俩……”少女的视线向下偏，看着白色的床单，越说越失落。
“……”
“果然还是先谦虚一些……”
少年听到谦虚二字，将双手从剑上挪开垂下握紧，随即狠狠皱了一下眉头。
“真是的真是的，好烦啊！你！”少年大声呵斥“你是说我该给那个贵族谄媚吗？我要屈服吗？给他去提鞋吗？”
也不知道这个小旅店的隔音效果怎么样，虽然里恩和瑞礼相隔了几个房间。
“啊，不是……”少女听到这样的大喊着实吓了一跳，这是少年第一次和自己发火。
“还没进学院呢，就先觉得我俩不行了是要怎么样？！进去之后还不……”
“轰！！！”
巨大而短促的的轰鸣声传入耳中，随即是巨大的震动，少年一个酿跄，房间中的家具都咣当咣当地发响声。
“欸……怎么了？”少女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不只是震动和巨响，令人惊奇的是，窗外的维持了将近一天的正午光亮，消失了。现在正被一种虚弱的白光所代替，拉着窗帘无法确认，不过并不像是月光。
拥有夜视能力的妖精少女翻身过去取床头柜的蜡烛，里恩则急忙拉开窗帘。
窗外已经没有了丁点的阳光，一片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放着强烈的白光，然而浓雾紧贴着紧闭的窗户，光源是何物完全辨识不清。温度并没有变化，但里恩浑身一冷。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结界被打破了，自然重新占领了这个镇子。
“到底是？”少女点起了蜡烛，用辣油固定在桌子上，房间内光源跳动。
“来接我们了吧，学院的人……”
哐哐哐。
敲门声响起的同时，两人听到了店主的声音。
“你们的老师来啦！听见了吗？说句话？！”
“嗯！好，能不能叫他们等一会？”少年一边往回喊道，一边麻利将床上的书本摆放进行李箱，少女则在一旁收拾其他两个行李袋。
等都收拾好了，又穿好了旅行服，少年先走了出去，正好看见瑞礼和爱丽丝正在楼梯口准备下楼梯，两个少年相互斜眼瞥了对方一眼，这对视并不令人开心。里恩还听见楼下的交谈声，那个红发女孩已经先出门了吧。
满身重负的少女吹灭烛火，侧身出门，和里恩一起下到了旅店一楼。地板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雾气从半掩着的旅店们渗透进来，而店主倚在门旁边的墙上，提着一盏油灯看着他们。之前的光亮已经不在，柜台和桌子上的几只蜡烛将黄光铺到木头上。
“祝你好运，加油啊。”大叔眯起眼睛冲二人笑了笑。“他们在外面等你。往灯那边走就能看见。”
忽然有种在前天夜里上火车之前的旅途伊始之感，双脚有点发凉，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代替了其他感情，刚才与少女的争执已经被自己抛在脑后。能够布下这种幻术的学院，又会以什么方式将自己引向哪里呢。
“哦！借您吉言了。”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她还是有点蔫。
“多谢款待……”这句告别声音轻细无力。
推开杉木制的旅店门，少年和少女相继迈进迷雾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