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而已，不过是一群有足够的钱来让他们去争取荣耀的家伙罢了。”
这句话来自于一位令阿尔利斯难忘的流浪者，从听到的那时起便先入为主地成为了阿尔利亚对于骑士的观念，准确地说，那些身披铠甲的家伙都算在内。
加利斯·尼朗的传闻阿尔利亚不可能没有听过，在国境内四处游荡的过程中，那些吟游诗人弹唱的曲子，有那么几首都是关于大英雄加利斯的英雄事迹，在平民之中，虽然当年的热度早就过去了，谈吐之间还是会带出一两句来。这个出自于平民的英雄形象已经深入了大家的心里，让人能不时地以他鼓舞自己。
然而任凭阿尔利斯如何去想象，也难以揣测出一个平民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这个冒险家一战成名的故事简直就像奇迹一般，太耀眼了，反而对从小就要为生计发愁的，无法走上正常孩子所走的道路的她来讲毫无真实感。而且自己出生以来，也并没有什么大战，仅有的战事就只是在边境与邻国展开小规模的拉锯而已，当然也无法诞生出那样的英才吧。
但在无聊的时候，尤其是把毯子铺在茅草上过夜却失眠的时候，也总会想到这个传说，试着把那些从不同人嘴里听到的，试着连不到一起去细碎细节串成串。她从来不会向神明祈祷，她对神明已经不抱期望了，或许反过来也是，但不经意间还是会期盼自己未来的命运能够与加利斯在奋争中涅槃的传说有一二相近之处。
但令她怎样也没想到的是，如今却和传说，某种意义上，如此地相近——就和主人公的儿子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一个大理石所筑成的魔法学院的食堂里。
两人靠着边角就坐，身边还不时有路过的学生。
少女有着一头红色的短发，皮和粗麻缝成的结实衣服，正翘着二郎腿，一手拄着脸颊，另一手放在大腿上，红色的发丝垂下来，盖在了有些厌烦和无奈的眼神上。
罗杰特·尼朗则桃花满面，坐姿端正，来的路上特地压了压自己的头发，他双手叠放在石桌的桌面上，一脸愉快地盯着她看，看得阿尔利斯有点发毛，以至于不得不把目光移开，远离自己那一侧的桌子边上，然而白色细丝的金边衣服上的两颗墨色的纽扣突然进了她的视线，小小地吓了她一下。少女随即顺着向上瞧去，那是两个大餐盘的木质黑底下面的两只颤抖的小手。
“久……久等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两个餐盘放到桌子上推到两人面前，一边以打颤的声音说着。
真的没关系的吧？感觉很容易打翻的样子，他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到底了。阿尔利斯一边想一边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少年，直到他坐到座位上坐好。然后转头向桌子上看——餐具都已经被有心地整齐地摆放好了，但食物却不是自己要的杂食汤，而是烤的正好的面包，奶酪，切好的水果，一小碗牛肉汤，还有一口布丁，完完全全的贵族食物。
“那个……”阿尔利斯指了指自己的餐盘。
“这是罗杰特大人的安排啦。”金发的随从少年抢着说道，笑得有点不自然。
“对哦，再怎么说女孩子吃那种东西怎么行呢？”
要是有这份心思不如去资助一下农夫家的那些孩子吧。阿尔利斯这样想着，当然没有说出来。要是在一个月前的时候能吃到这样的午餐，真的能令她整整一周都心满意足，虽然前提是没有什么昂贵的代价——但进到学院之后，虽然有能力支付这样一顿午餐，却和很多贫民学生一样，几乎每顿饭都选择那种最基础的饭食。
“但是很节约啊。”少女只是这样说道。
“没关系，付账这种事情当然是我来。”罗杰特笑着说。
阿尔利斯苦笑着想说点什么，但肉汤的香味扑面而来，不得不说，对面坐着的这个少年的笑容倒是有那么几分迷人的——他的长相并不差，颧骨和下巴突出，又有一双大眼睛，不知是不是为他身世所影响，总觉得他也有一副传奇人物的长相，只不过有点没张开——但这笑容总是不合时宜，至少在自己面前是这样。
“那么……我去点自己的午餐了，两位。”罗杰特旁侧的金发少年说着站起身，向食堂的窗口走去。
“他是？”阿尔利斯看着他走远了，这么问。
“啊，他是我的随从，他叫南姆，南——姆，一个父亲收养的孩子，小时候就在我们家住了，能比我小个一两岁。”毫不顾忌地全盘托出了。
“可他的头发？”阿尔利斯继续问，纯金色的头发，在美观的同时也表明了一个人的身世。
“谁知道呢……父亲母亲都不肯说，佣人们也不知道这件事。”罗杰特想了想，说“嘛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不过他就好像我的亲弟弟一样，这点不会变啦。”
要是谁家亲弟弟可以像半个佣人一样伺候着他，这样的亲弟弟请给我来一打好了。阿尔利斯苦笑。
一开始少女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罗杰特的姓氏，即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这或许是某种误会罢了。但罗杰特第一次主动与她会面就大方地自报家门——“我是加利斯·尼朗之子。”，并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身后真的跟着个随从。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还发现了几个类似追随者的学生跟在他后面——但现在几乎没有了。说实话，对于他的身世，阿尔利斯现在是现在一点实感都没有，虽然没看过他的剑术和其他造诣如何，他太不像是自己想象中的英雄子嗣了，更何况他和他父亲之间还隔着一堵高墙，而且一隔就有好几年。
一开始无视他单纯是因为不想和贵族，尤其是这种麻烦的家伙扯上一点关系，但自他一次又一次主动邀请自己和他一同进餐，散步，这原因里又加上了难以理解和放荡两个词，他好像是个花花公子，但眼神却澄澈，现在自己只好用天真这两个字来形容他，不管怎么说，摆脱掉漂泊生活的时间连一个月都没有，自己不可能忘了那时候的担忧，这样未经风霜的人，还是远离为好。
说起来曾经的确有傍住一个有钱有势力的男性来摆脱不安的生活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大约三个月左右，后来发现第一是金夫婿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第二阿尔利斯也完全无法接受哪怕是一点那种被金科玉律所绑缚，又要竭力服侍讨好他人的生活。至于现在到学院里来，吃穿不愁之后就完全不再有那种想法了——好不容易有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再有那种下作的想法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
“对了，来说点趣事吧。”看着少女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罗杰特这样说着。
少年的食物几乎和少女一样，从餐盘碰到桌子一直到现在，一口没有动，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看，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的珍品——对于他来说也算是吧，至少是一次很痛的前摔换来的，而且只有一中午的时间。
那个名叫南姆的随从也很敬业，自从起身去点餐已经过了十分钟左右，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前些天，雅鲁什家族的次子，你知道吗？住在忒菲堡的那个，梳着遮住半边脸的头发的那个？”罗杰特在自己脸上比划着。
少女一边咀嚼着面包，一边摇头。这种事自己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自己根本没有去过，只知道名叫忒菲的地方处于靠近边疆的某处。
“总之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前几天气冲冲地去找了埃文，据说是踢开了办公室的门。”罗杰特声情并茂地讲着，尽管阿尔利斯毫不在意地喝着肉汤“他怒斥‘为什么这地方没有仆人？！’，你猜猜原因是什么？他在准备自己的洗澡水的时候扭到了手腕，又烫伤了手指！”
他讲话的声音不大不小，阿尔利斯快速地扫了一下周围，好在学生们都在谈自己的话，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这个少年真的是没有一点自觉，不仅是身为大英雄的子嗣的自觉，甚至连作为一个合格的贵族的自觉都没有，自己并不想去费口舌纠正他，但愿别因此让自己也惹上麻烦。要是那个随从在他旁边的话，肯定说到一半就会被打断了吧。
“呃…咳咳。”罗杰特说完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不知因为发觉到了自己的大意，还是因为少女的脸色不仅没好，还稍微有些难看了。
“不过没有仆人的生活真的有些麻烦啊，不，是挺有趣的。”他又挠了挠后脑勺。
“咳咳，咳咳。”阿尔利斯突然开始咳嗽起来。
“啊啊，呛到了吗？”罗杰特着急了，稍稍离开座位，有点手忙脚乱，但阿尔利斯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你…咳…唔！”
“果然是我说话太多了嘛，这真是……”罗杰特又坐下，开始翻兜里的手绢，但又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不，没关系，比起这个，”阿尔利斯轻轻地搔了搔嗓子“不觉得这里太吵了些吗？”
“啊？……也的确是，学生是很多……”罗杰特迟疑了一下之后简单地应和道。
“嗯——你的午餐要凉了。”阿尔利斯打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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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很疑惑这的水为什么这么清。”罗杰特望着湖面这么说。
水面宽广得很，即使是在正午，也难以清楚地看到正对岸的景象。
在学院的南边坐落着一个巨大的‘8’字型的清水湖，中间架着一座拱形的石桥。说不好这是一种怎样的建筑风格——毕竟除这里以外也没有另一座法师学院可以拿来对比，湖中心有着巨石堆放的假山，湖面靠南边的一侧的岸边也堆了一两层相对平整的巨石块，像是古旧城墙的底座泡在护城河里一样，现在正被阳光晒得温暖——有几个学生正坐在上面休憩。
湖周围有一圈被排好了的石阶路，一直连到校园的主干道上，穿插在一直延伸到岸边的青草和灌木之间。水也十分的澄澈，对于学院外面的环境，大部分人也能猜出个大概，在这种深山之中，有如此清澈的水源也不奇怪。学校的饮用水和几处喷泉大概也和湖泊水同源。
空气十分的清新，有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总的来说是一个非常适合散步的地方，当然，其静谧程度也很适合进行私密的谈话。
“先去找个地方坐一坐吧。”阿尔利斯指了指湖边的圆石桌。
“哦哦……好！”罗杰特连忙答应，其实他更喜欢坐在更远一点的长椅上，但这样他已经喜出望外了。
受到邀请是半小时以前在食堂的事情了，当自己一边细嚼慢咽一边为这份午餐即将结束而觉得可惜，思考着下次如何巧妙邂逅对面这位红发少女的时候，阿尔利斯突然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邀请。
“一会去湖边散步如何？”
这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或许是他多年来去教堂做的礼拜和他父亲对教会的捐助起了作用，让神终于对他起了怜悯。即使内心喜出望外，他还是竭力抑制自己的神情，没有欢呼起来，并打发走了南姆，和阿尔利斯两人独自走了过来。
路上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于同行少女的窥视上面，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或惊奇或怀疑而带点失望的目光。
石桌下的圆柱形四个石头凳子也被晒得暖暖的，坐上去的时候没有一丝凉意。阿尔利斯这回没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是抱着胳膊，皱着仔细打量了一下罗杰特的五官，少年正以一种谦逊的姿势坐着，干笑着，等着少女说话。
“开学之后和你打过招呼的贵族有多少了？” 阿尔利斯将身子坐正，双手十指穿插。
“欸？打招呼……打招呼吗？”罗杰特有些困惑。
“很多人都知道你是尼朗家的独子吧？”
“哦……你说这个啊，是有很多了，将近二十个人吧，有一半之前就见过几面。”
“那你还这样缠着我？”阿尔利斯瞪眼，想摆脱这个麻烦，尽量直奔主题吧。
“阿，不用担心”罗杰特听了笑着说“他们是不会来找麻烦的，干涉别人的恋爱这种事。”
阿尔利斯长叹一口气，扶住额头之后摇了摇头，抿了抿嘴，又把头抬起来。
“你听着，在我没进到这里，进到沃利芬斯以前”少女用手指点着桌子，语气开始掺和进急脾气了“我不是干的什么正经勾当的，我说我是个窃贼，那我就真的干过！而且不光是偷窃……”
“过去怎样都无所谓了，进到这里就相当于开始新的人生了！你也不用……”
“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少女不懂眼前的这位少年究竟是有多么冥顽不灵。
少年有点被她这种急躁的气势吓到了，顿了一下，之后缓场道：
“呀…我们谈些别的吧……去走一走怎么样”罗杰特额头冒汗
“你——一点都没注意到吗？”阿尔利斯顿了一下之后说。
“呃…阿尔利斯小姐指的是？”
“他们看了你这样追求一个……我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没关系的，我相信真正的爱情是不介意……”
“你真的不在意你自己的名誉吗？！”少女几乎是喊了出来“你可是大英雄的儿子，家喻户晓的加利斯·尼朗的儿子！那些找过你的贵族学生，现在还在追随你吗？！你真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罗杰特听了之后愣了几秒钟，笑容枯萎了，然后以沉闷的语气回击：
“那和我怎么样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那你为什么选择缠上我？只因为我是这个学院里第一个敢出风头的女孩子？！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吗？！我连死人的肉都吃过！”
一开始只是想要平静地让眼前这位天真的贵族少年认清现实，但无奈他是如此的愚顽，完全不是自己能说明白话的那一种类型，着急的三言两语已经让一些不好的回忆带着怒火涌上心头，让少女想起了出现在她生活中那些令人憎恶的男性形象，一瞬间，她有点觉得眼前的这位少年的形象开始和那些愚昧荒谬的家伙相重合，只不过有钱披金带银。
“那也是有原因的吧！阿尔利斯小姐！”少年锤了一下桌子，发出一声闷响。
“你小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少女拍桌子跳了起来，她的目的已经变成完全地驳倒对方了，。
“是阿尔利斯小姐自己不明白吧！你若真的是一位奸诈狡猾的女性的话——完全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罗杰特也站了起来。
阿尔利斯的心脏抽搐了一下，这一句话令她哑口无言，她万万没想到罗杰特会在这时如此善辩，亦或者他只是偶然吐出这句话——要是别人指责少女自己的过去千错万错，她必将用这句话反驳对方——现在却被罗杰特用来反驳了自己。
她喘了一口气，脑子里浮现出几个人的脸，她们都是些曾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少女的面庞………少女赶紧摇摇头将这些东西赶走。
“这根本就是你胡思乱想的吧！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过去活在哪里！你完全不知道！”阿尔利斯急躁地叫道“你这个花花公子！你这个拿身为传说的大英雄不当回事的浪荡东西！你让他颜面扫地！”
这回默然的人换做了罗杰特，他瞪大了眼睛，眉头紧皱，牙齿和手臂止不住地发抖。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一直轻抚着两人气得发红的脸颊，当然，他们对此丝毫不觉。
少年花了十秒左右的时间，终于冷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对着瞪向自己的少女，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你觉得，你懂了多少，我，阿尔利斯小姐懂了我多少？”
“至少少做这种给你父亲丢脸的事情！”阿尔利斯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是吗，或许，或许您说得对。”少年把头低下来，让头帘遮住面孔，眼底又红又湿。
“知道了的话，下回就不要来找我。而且……没什么。”
少女说完这句话，从鼻腔里吁出一口热气，之后正了正领子和上衣角，从石桌旁边走开，走向罗杰特背后的方向，踩了一段草坪之后走上石头路，留下沉默的少年，他先是用手撑着桌面站了一会，之后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捂着脸，而手肘支在桌面上。
被湖面的风吹了一会之后，从远处传来四声清脆的撞钟声，在水面上激起细而密的水纹，少年扭头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蓝天，起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