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塔死了。
但是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对于这个冰冷的小镇而言，一个卑贱少女的死并不会引起什么的改变。
无非是小镇的教堂后面，多了一座没人祭拜的坟墓而已。
甚至叶卡琳娜都不愿意去给丽塔买一束花，这个小镇上卖的花总是沾着煤灰和烟尘，不漂亮。
这是少女给自己的借口。
而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今年是叶卡琳娜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活的第十二年。
少女已长的有些亭亭玉立，不仅脸蛋十分精致，而且胸前也有了微微的鼓胀，纵然是穿着破旧的衣服，也总会有下流的目光从远处飘过来。
叶卡琳娜非常讨厌那些眼神。
她如果是个男生该多好，那样，她就会有能力、有理由、有实力去保护丽塔了。
可惜她什么都不是。她不过是个“妓女”生的孩子，不过是个没人爱的私生子，不过是个到处惹人嫌的苏卡。
而她也总是无法忘记丽塔，无法忘记丽塔的死，无法忘记杀死她的那个人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那么一个爱笑的孩子的生命，光光欺骗她，伤害她，背叛她还不够吗？
然而，这是一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提问。
不过，叶卡琳娜的生活倒是好了起来。
她长大了一些，再加上经常锻炼，就算是外出打工，能够获得的收入也已经达到了成年人的三分之二。
而且，在用一把小刀挑断了一个试图把她拖进小巷子里进行猥亵的男孩子的手筋之后，这个小镇里也很少会有男孩子来找她的麻烦了。
真好。
不过，一位新的旅行者的到来，短暂地改变了叶卡琳娜的生活。
那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看上去足足有八十多岁。他的身高足足有两米，他背上背着的那个小提琴盒子和他比起来，简直像是个鸡腿棒子。
而他那脏乱的头发和久不经打理的胡子也是脏兮兮的棕色的，上面长满了鸟屎一般的污垢，面包屑，乱糟糟的不成样子，但是，他的那双眼睛却是十分地美丽。
美丽且沧桑。
那是一双如同血液一般鲜艳的红宝石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藏着熄灭的火山一般，一切的情绪都在暗淡的眼部血管之中流淌，汇聚向那最中央的、蓄势待发的火山口一般的赤色瞳孔。
但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太过沧桑和疲惫了。
比起那肮脏的胡子、沧桑的眼睛更加迷人的是他拉出的小提琴的声音，那美妙的旋律像是要把人的魂魄给吸走一般，就连云雀那美妙的叫声也在那小提琴那高山流水的音色之下淡然失色，每当他奏响音乐，叶卡琳娜的时间就像是会被施加了魔法一般，眨眼间就过去了几个小时。
是的，那是个落魄的音乐家。他总是呆在叶卡琳娜打工的面包店门口，拉开小提琴开始当众表演，或者在饭点前后来面包店来买上两斤黑麦面包，然后胡乱地吃下去。
是的，不买罐头，不买果酱，不买花生酱，只吃那又苦又干的黑面包。甚至连水都不买一瓶。
或许也是生活所迫吧，毕竟在这个小镇上生活的人大多都是矿工和农民，那些粗人并不会对那种悠扬的小提琴产生什么兴趣。
虽然叶卡琳娜也不认为自己是多文雅的人，但是她却对那迷人的音色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那一天，叶卡琳娜会带出两瓶牛奶，一瓶给那个音乐家，一瓶给自己，然后她就坐在面包店门口的长椅上，看着那个音乐家孤独的演奏着。
音乐家并没有立刻停下演奏去捡起那瓶牛奶，他仍然全新全意地演奏着......
盘旋、舒缓，琴音轻扬，主调说着老人幽婉的哀伤，凄缠颇恻，象执意的询问。琴声颤抖和虔诚，上扬着廖旷和悠远，和缓而坚决地行进着，没有了空间，不再有时间，是回音，远了、空了。。。
不知不觉，一曲结束了。
而叶卡琳娜似乎也感受到了小提琴中的那抹哀伤，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怎么样，小朋友？我的技术还不错吧？”
音乐家停下了演奏，他拿起了那瓶叶卡琳娜赠予他的牛奶，一饮而尽。
“很好听....很悲伤。”
这是叶卡琳娜今年的第一次哭泣，她每次想到丽塔都会很难过，但是就是没办法哭出来。
曾经的她会哭，但是现在哭不出来了。
那些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感情像是干柴，一遇到星星点点的火焰就会燃烧起来，悲伤转化成了愤怒，暴怒。
但是她并没有发泄的地方。
“哼……我走过了诺斯威格勒的很多地方，有很多人赏识我的音乐，也有很多人评价我的音乐，但是，少有人会这么说。”
音乐家显然是对自己的音乐技巧十分自豪，而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音乐能不能赚钱，也不在乎自己的音乐有没有人会听。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仅此而已。
“你走遍了诺斯威格勒的很多地方吗？真好啊，老波琳娜奶奶也想要环游世界啊。”
听见这个看上去挺落魄的音乐家竟然走过了诺斯威格勒的很多地方，叶卡琳娜也有些惊讶。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个怪人，没想到是个追求自我的、真正的音乐家。
但是，一提起旅游，叶卡琳娜就会想起那个可怜的老妇人。
那个想要让自己代她走遍天下的可怜的老太太。
但是，更出人意料的是，那个落魄的音乐家竟然认识波琳娜奶奶。
“波琳娜？她还好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边就是她的老家了吧？你是她的孙女吗？年纪轻轻的，挺能干的，她在哪儿？带我去见见她，好吗？”
波琳娜奶奶之前是在诺斯威格勒的首都罗蒙诺索夫工作，而音乐家既然有着那么强大的音乐记忆，恐怕也在罗蒙诺索夫工作过吧？
想到这种可能性，叶卡琳娜也稍微能接受一些。但是……去见波琳娜奶奶的面……
“可以到是可以……但是……”
“那就带我去见她！”
年迈的音乐家显得有些兴奋，而现在正值叶卡琳娜的下班时间，她本想拒绝那个老家伙的请求，但是当她注视着那热情似火的眼眸，却又不忍心拒绝。
叶卡琳娜便噙着泪水，带着那个音乐家回到了住所。
身高达到两米的音乐家挤进了叶卡琳娜小小的房间，而叶卡琳娜也将老波琳娜的骨灰瓮递给了老音乐家。
“这……你让我说些什么好呢……孩子。”
他没有结果老波琳娜的骨灰，而是有些无力地坐在了那张小小的板凳上，而他那火红色的眼睛顿时又多了一丝悲伤。
“波琳娜是个很好的姑娘，但是岁月不饶人啊。”
他似乎是觉得老波琳娜是老死的，叶卡琳娜觉得自己有必要拨乱反正。
“她是被人杀死的，一个逃兵。”
。。。
老音乐家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于是便换了一个话题。
他看叶卡琳娜的生活条件似乎还算不错，这里该有的设备全部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带着保温刻印的小冰箱，于是便开始聊天道：
“我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小家伙，你的名字是什么？你就一个人住吗？你的父母呢？”
叶卡琳娜叹了一口气，她也察觉出了这个老音乐家聊天是在是没有什么天赋，或者说是天赋异禀？
反正他总能让叶卡琳娜说出那些不愿意说的话：
“叶卡琳娜——我的父亲大人，他不要我了，所以把我交给老波琳娜抚养。”
。。。
老音乐家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他不再敢随便搭话了。
“没事的，别在意，我习惯了。到是——先生是怎么和波琳娜奶奶认识的？我很好奇。”
老音乐家用它那满是茧子的大手挠了挠他，又些支支吾吾地对叶卡琳娜说：
“当初就是我从这里把她带到……呃……加米涅夫家族的，我怎么说也算是个……介绍人。”
叶卡琳娜并没有怀疑老音乐家什么，毕竟，他有可能是老了，记不清那些事情了。
但是，当她听到加米涅夫四个字的时候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加米涅夫……哎。”
说到加米涅夫的时候，弗拉基米尔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些骄傲的色彩，但是，瞬间就又被他眼神之中的沧桑给取代了。
“怎么了？那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吧？”
“实不相瞒，我是加米涅夫家族当代家主，谢尔盖·埃马努耶夫维奇·加米涅夫的私生女。我是个妓女的女儿，也没有红色的头发和眼睛，庄园里的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以，父亲把我送出来了。就是这样。”
叶卡琳娜并没有隐瞒什么。
毕竟，弗拉基米尔也只是个没什么用的老音乐家，他唯一能帮叶卡琳娜做的，或许就是讲她那苍白无力的故事用音乐给表达出来。
“咚！”
弗拉基米尔生气地捶了捶墙，顿时，天花板上掉下了无数的沙子和石灰屑。
而这一记重锤也让叶卡琳娜下了一大跳。
而弗拉基米尔也骂骂咧咧对着叶卡琳娜的父亲指指点点。
“苏卡布列！太过分了！生下了私生子固然应该指责，但是！随便将孩子扔到这种地方就是荣誉的象征了吗？这还是加米涅夫家族的人该做的事情吗？”
叶卡琳娜的小脸又铁青了几分。
她的父亲毫无疑问非常爱她，但是，她很清楚，他是不得不因为家族内部的压力，和夫人的压力才把她送给了老波琳娜。而夫人只偏爱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问题
都怪她的母亲是个妓女，都怪她的出生不好，父亲和夫人根本没有什么好仇恨的。
但是，叶卡琳娜却无法对这名性情耿直的音乐家生气，毕竟，这个脏兮兮的小老头从某种情况来说，还蛮可爱的。
“还是……说说你的故事吧……”
再精准踩雷，叶卡琳娜就准备把这个家伙给赶出去了！
而弗拉基米尔也露出了一副淡然而从容的姿态，缓慢地对我说：
“我啊？我可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我就是个给彼得大帝弹琴的音乐家，仅此而已。”
“彼得……大帝？魔灾？”
叶卡琳娜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
“是啊——明君彼得，疯王彼得，是他，都是他。是他亲手将诺斯威格勒缔造成世界唯二的超级大国，也是他卷起了一场席卷全球的魔灾。但那都是32年前的事情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活着，而他将遗臭万年。我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什么那么一个被人赞颂的明君会成为那种怪物，那种将自己的国家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
弗拉基米尔似乎非常悲伤，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失去了一个能听懂他音乐的知己。
“嘛，你还小，不需要知道那些东西。反正，他现在就是疯王彼得——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指指点点的话，就别提他，也别为他说好话。”
叶卡琳娜看了一眼屋外，看了一眼丽塔曾经居住的小屋。
是的，只要和别人一样，把丽塔当成妓女的孩子，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只要和别人一样就行了。
但是——但是——很不甘心。
叶卡琳娜看着弗拉基米尔的眼睛，冰蓝色的眸子里流转着冰川一般的冷冽。她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声地对着他说：
“但是——那么，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没有意义了吗？她不就相当于又死了一遍吗？除了我们能够记住她！有谁还会记住她啊！”
弗拉基米尔被叶卡琳娜吓了一跳，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突然暴起的小姑娘。
的确，假如他和其他人一样，老是说那个家伙的坏话，把他当成那个癫狂的疯子，那彼得不就等于又死了一遍吗？
“不过，彼得是男的，是он，不是она。”
毫无疑问，两个人说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弗拉基米尔心里想的是彼得大帝，而叶卡琳娜心里想的是丽塔。
弗拉基米尔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丝毫没有聊天的天赋，但是，他还是对这个小丫头很感兴趣，而他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于是，他再一次像是人口普查一般对着叶卡琳娜提问道：
“话说丫头，今年你几岁了？”
“12岁。”
“那你可以去找神明寻求恩赐了啊！怎么，你有去做祈祷吗？”
叶卡琳娜摇了摇头。
这个老家伙嘴里说的东西，她一点都听不懂，她只能凭直觉来感觉到弗拉基米尔的情感。
她不懂音乐，但是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哀伤；她从未听说过彼得，但是她能感受到弗拉基米尔的疑惑和失望；她也不知道恩赐是什么，但是……她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我不知道恩赐是什么。”
“恩赐啊——恩赐就是神明赐予你的超能力，有了恩赐就不怕被别人欺负了。既然你的父亲是谢尔盖那个臭小子，那么，你或许也会继承他的恩赐——火海磔炎，简单来说就是操控火焰的力量，怎么样，要去试试吗？”
看着叶卡琳娜稍微有些犹豫，弗拉基米尔补充道：
“神明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恩赐是免费的，是无害的，你不需要担心什么——假如你继承了火海磔炎，或许还有机会回到加米涅夫家族里接受训练……”
他看了看窗户，这里因为煤炭的重度使用，到处都是黑漆漆、乌黑黑的，天空飘落的雪花都灰蒙蒙的，像是灰烬一般，这个小镇是死的，是毫无生机的，是没有颜色的灰白画卷。
像叶卡琳娜这样的乖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生活。
“他们是因为你的出身而不喜欢你的，那么，你更应该去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那个实力，值得被别人尊重。”
被……别人尊重？！
这几个字像是弩箭一样贯穿了叶卡琳娜的心脏，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站了起来，看着弗拉基米尔的眼睛，大声道：
“我跟你去——”
弗拉基米尔笑了笑，随后用那双大手把叶卡琳娜按回了小凳子上。
他那火红色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信仰和虔诚的火花，他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太邋遢，不适合见神明，于是便向叶卡琳娜请求道：
“嘛——倒也不用这么激动——对了，你能把浴室借我一用吗？我许久没去见神明大人了，不能让他老爷子见到我这番样子。”
“可以——我去帮你烧热水——”
他摆了摆那双大手，拒绝了叶卡琳娜的好意。
“不，不需要，冷水就行了。”
“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我是一个诺斯威格勒的人，我是无惧寒冬的。”
他站了起来，直接走进了卫生间里，然后似乎连衣服也没脱，直接就打开了水龙头。
叶卡琳娜听见了冰块从塑料水管里喷出、掉在地上的碎裂声，她赶紧站起身来，拿起厨房里的水壶准备给老爷子烧一壶水用。
每年都会有无家可归的矿工在街道上被冻死，叶卡琳娜可不想看见弗拉基米尔也被冻死。
但是，当她提着一壶热腾腾的热水准备走进卫生间的时候，那个老头子却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风衣不知为何焕然一新，身上的污秽也都被洗去，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他那肮脏而杂乱的棕色胡子——那棕色胡子原本的颜色竟然是火红色的！是如同火焰一般的火红色。
叶卡琳娜顿时就愣住了，手中滚烫的热水也因为一瞬间的发愣而掉了下来。
“小孩子拿热水的时候要小心。”
弗拉基米尔的速度远比叶卡琳娜的意识要快，还没等叶卡琳娜反应过来，那个年迈的音乐家就如同一头狂狮一般，拎住了热水壶，并且将里面的热水倒进了保温瓶里。
“走吧，你看上去已经等不及了。”
而他也低下了身子，先是捏了捏叶卡琳娜的小鼻子，随后抱起那个穿着面包店的女仆装和脏兮兮围裙的小姑娘。
他一只手抱着叶卡琳娜，一只手拎着小提琴，就这么走出了这个小镇。
弗拉基米尔的手很稳，叶卡琳娜在她的怀里没有感受到一丝的颠簸，她很喜欢那种感觉，也很喜欢弗拉基米尔身上传来的温度。
而她也尝试着和见多识广的弗拉基米尔聊起天来。
“你刚才说了神明是老爷子，神是男的吗？卡蒂丝教会里的神好像是女的。司铎们叫她为圣母。”
弗拉基米尔显然对卡蒂丝教会的那些家伙不屑一顾。
“那是新神，我不信那种婆婆妈妈的家伙，我们诺斯威格勒人，有着自己的北国信仰，为什么要信奉那种外来的东西？”
叶卡琳娜并不信奉卡蒂丝，但是，她也会在周末去领取小孩子们能够获得的面包和奶茶。她并不贪图那点食物和饮料，但是她贪图修女那温柔的目光。那是为数不多的，她觉得自己受到重视和尊重的时刻。
假如她的妈妈会来探望她的话，她的目光也像是能融化坚冰一般的柔情似水吗？
“可他们会给我发面包和奶茶。”
“可这片土地生育了你，你的生命诞生在这片冰原之上，你诞生在这片死寂的冰原之上，而你将长大成人，勇敢、坚韧、无畏，这是你以后会被赐予的品性，那些娘娘腔只不过是弱者抱团。真正的北方人，从不寄希望于缥缈的神明，我们生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流着血与汗，我们应该用自己的能力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老音乐家没有给叶卡琳娜反驳的机会，随后便一股脑地继续道：
“小家伙你受了很多的苦，你经历的磨难远比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要多，但是你没有退缩和放弃，我看见了你的眼睛里的火，在这凛冬之中，唯有那丝火焰最难能可贵。假如你能够获得火海磔炎的恩赐，你会比你的父亲更加强大的。”
叶卡琳娜突然想起了那句她经常在加米涅夫庄园里听见的话。
“火焰山长不出雪浆果。”
“是的，火焰山长不出雪浆果，所以去吧，证明你那雪白的头发是并非是火焰山的熔岩，而是极致的火焰——是太阳！”
弗拉基米尔放下了叶卡琳娜，他们到了。
这里是荒郊野岭，这里是肃杀的雪原，但是这里并非是空无一物，有一颗树，一颗巨大的心树，屹立在叶卡琳娜的面前，枝繁叶茂。
他是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苍翠。
“一颗……树？”
叶卡琳娜有些诧异。
“心树看上去和普通的白蜡树无异，只不过，他的树皮偶尔会开裂，流出里面如同血液一般的汁液，那是我们先人在这片土地上流的血，是历史，是荣耀，也是警醒。去吧，心树在等着你。”
听完老音乐家的介绍，叶卡琳娜也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那颗粗壮的心树。
那是一颗长达三十多米的大树，左看右看都和普通的树木无异，但是，那棵心树的正面却有着一个巨大的，像是刀痕一般的倾斜切口，露出了其中鲜红的树芯。
“我该怎么做？下跪祈祷吗？”
“冰原不会接受你的求饶，心树也不会接受你的下跪，去触摸那鲜血树芯吧。到时候你会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的。”
叶卡琳娜点了点头，随后便走进了心树，然后顺着树干爬了上去，随后用她那脏兮兮的小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温热的树芯。
就在她触碰那鲜血染红的树芯的一刹那，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涌现在她的眼前。
她看见了曾经发生了一场爆炸，大地震颤，天空悲鸣，大陆因此四分五裂。
她看见了暴怒的黑龙翱翔九天，四海燃烧，民不聊生，黑色激光从天而降。
她看见了苍翠的古树缓缓摇曳，浓雾横生，杀机四伏，无数灵魂迷失其中。
“诺…达…希…尔…”
她知道了心树的名字。
突然，心树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能量，巨大的冲击波沿着地脉，传遍整个世界，同时，也掀飞了小小的少女。
弗拉基米尔赶紧接住了小叶卡琳娜，然后轻声询问道：
“怎么？小家伙你有没有受伤？我可没有听说过心树会主动爆发出能量来拒绝一个人……”
叶卡琳娜摇了摇头。
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多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而她的手心多了些什么……
“不，我好像获得恩赐了……只不过，好像和火焰无关……”
她缓缓抬起了手，一颗苍翠的树木在她的手心缓缓生长，那似乎是一颗白蜡树，看上去稀疏平常，没有什么特点。
弗拉基米尔虽然仍然在鼓励着叶卡琳娜，但是，他眼里的失望是抑制不住地流淌了出来。
“一棵树？看上去似乎……并不强，不过我见过很多操纵树木进行战斗的人……别担心，你的恩赐至少比下雪、滋水、召唤一只咕咕鸡要强……你能尝试着改变树的形状吗？”
操纵树木进行战斗或许并不错，但是，加米涅夫的家族里的家伙们可都是操控火焰战斗的战士……这恩赐，肯定会在他们面前吃大亏。
叶卡琳娜将右手轻轻一握，她手心的那棵树快速地长成了一根尖锐的木刺。
见到叶卡琳娜这么快就上手了，弗拉基米尔也是一惊。
对于一个12岁的小家伙而言，这种控制力完全可以用“怪物”来描述，但是……控制一棵树……还是有些弱。
既没有强大的韧性，也无法作为高超的防御手段……
只是一棵树而已。
“很棒……小家伙你的精神很强大，我刚开始使用恩赐的时候可是把我的老父亲的胡子给烧掉了！这等操控力，对于你而言完全可以用无与伦比来描述！”
但是，叶卡琳娜却笑得很开心。
她很喜欢自己掌心的那棵树，即使它两者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树就是树，画笔就是画笔，没什么特殊的。
虽然她还不会画画，但是，她会去学的。
“你很喜欢你的恩赐……这很好。”
不过，叶卡琳娜还有东西要问。
“我在触碰心树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是地脉的记忆，这片土地会记得它的伤痕，会记得留在他身上的血液和泪水……你看见了什么？”
叶卡琳娜顿了顿，然后努力回忆起了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
“我看见了曾经发生了一场爆炸，大地震颤，天空悲鸣，大陆因此四分五裂。我看见了暴怒的黑龙翱翔九天，四海燃烧，民不聊生，黑色激光从天而降。我看见了苍翠的古树缓缓摇曳，浓雾横生，杀机四伏，无数灵魂迷失其中……”
“大分裂、龙灾、魔灾。那是历史上三次最有名的灾难……”
弗拉基米尔知道那些东西，他都知道，尤其是最后一个……魔灾。
“第一次的爆炸是由恶魔引起的，那些家伙称呼自己为迪莫尼尔，假如你见到了头上长着黑色尖角的古怪家伙，撒腿就跑。”
“龙灾则是灭世魔龙引起的，好在那些新神也不是吃白饭的，那些家伙联合起一些老家伙终于击败了它……换来了几千年的和平。”
“至于魔灾……就是彼得大帝引起的……他变成了一棵树——一只巨大的古老魔兽，他释放出了吞噬灵魂和万物的迷雾，而各种怪物、瘟疫都从那迷雾之中扩散出来。”
。。。
说起彼得大帝，弗拉基米尔就又有些悲伤了起来。
叶卡琳娜不知道弗拉基米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只能把弗拉基米尔身上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做对比。
“你只是个音乐家…不必自责。”
弗拉基米尔只是个落魄的音乐家，叶卡琳娜只是个妓女的孩子，他们都是没用的家伙。
“是吗？我只是一个宫廷乐师吗……不过那也挺好……要只是那样该有多好……”
他抱起了叶卡琳娜，声音低沉，低到她怀里的小家伙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俩回到了叶卡琳娜的狭小的公寓，期间一直没有什么话说：
叶卡琳娜对她得到的恩赐感到十分新奇，一只普通的画笔，一颗能够自由生长的树……
弗拉基米尔抱着叶卡琳娜回到了她的小房间，而当叶卡琳娜看见了房间里的火炉之后，顿时惊喜地叫出了声：
“或许——以后就不用在冬天买煤炭了呢！我可以自己变出柴火了！”
弗拉基米尔对着乐观的少女感到一丝的高兴。
毕竟，她或许，能够在这个小镇上开心的生活？毕竟——加米涅夫庄园的生活虽然丰腴，但是却像是被压在重峦叠嶂之下。
“你以后——准备做些什么？”
弗拉基米尔的提问让叶卡琳娜一愣。
“大概是……存好足够的钱，然后去周游世界吧？”
周游世界？为什么这个小家伙会想在战乱的时候周游世界？诺斯威格勒人在很多地方可不受待见……
而弗拉基米尔也像是任何想不开的大人一样，询问道：
“为什么？”
“波琳娜奶奶的愿望是周游世界啊！我想把她带到世界的各地，播撒她的骨灰，然后……”
叶卡琳娜不再说了。
弗拉基米尔突然感觉这个孩子好棒。
波琳娜会对她好是肯定的，但是……这个孩子竟然会为老波琳娜去做那种事情！简直……像是天使。
“很美好的愿望啊，然后呢？然后你准备做些什么？”
叶卡琳娜摇了摇头，她别过了头，不再看着弗拉基米尔的眼睛。
“然后接下去的事情大概是先生您不愿听到的，就别打听了。”
“无视，我愿闻其详。大概像你这样的年纪，也会有自己喜欢的男生什么的吧……我完全可以当一个合适的听众。”
叶卡琳娜顿了顿，她似乎经历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思考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描述着，她想做的事情。
“我要找到一个地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然后……”
弗拉基米尔的脑海里已经有画面了，漂亮的叶卡琳娜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坐在大海前，手牵着手……
而他的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他渐渐开始期待着少女最终说出自己的愿景。
“然后……”
“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叶卡琳娜的声音十分淡漠。
像是在说昨天她吃了一个面包。
“什么？”
弗拉基米尔顿时瞪大了眼睛，十分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卡琳娜。
“丫头……你……你再说一遍？”
叶卡琳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找一个阳光明确且温暖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
弗拉基米尔瞬间就呆滞了。
她在说什么？她怎么可以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现在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不！你不明白！外面有着很多很多你没有经历过的事物！有学校、有酒店、有好看的衣服和帅气的贵族少年……你的生活……”
少女的眼睛望向窗外，语气平静而决断。
“可并没有人会爱我。”
生命、生命没有什么美好的。
忠诚的猎犬会在晚年无法打猎的时候被猎户无情地斩杀，善良的老嬷会被逃兵虐杀在家中，温柔的少女会被相貌岸然的神父奸淫，会被嫖客无情的刀锋刺死。
她原以为庄园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因为她的出生而诞生的。
叶卡琳娜错了。
这个世界是吃人的。
“餐馆里会有下流的眼神，小巷里会有把我拽进去扒衣服的流氓，矿工在买完面包之后总会试着来摸我的胸和屁股……这都不是什么很美好的记忆。”
这仅仅只是个小镇，但是这个小小的镇子已经让叶卡琳娜窥见了世界的一角。
弗拉基米尔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你就准备放弃吗？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
实际上，叶卡琳娜选择了抗争。
“不，我挑断了那些流氓的手筋，我往那些矿工脸上吐口水，我用大半的工资贿赂警察，所以警察不会找我的麻烦，偶尔还会充当保护伞……但我觉得这种生活很无聊。就像是一颗煤炭……唯一的去路就是被烧成灰。没人会爱我，也没人会在乎我的死活。”
但是这种抗争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她只是讨厌被那么对待，她讨厌自己成为被讨论的物件，讨厌自己被别人明码标价。
叶卡琳娜想要有自己的价值。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爸爸是爱她的，她也很喜欢坐在爸爸的腿上，看那些自己一知半解的古老文字。
她曾经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成为爸爸的工具，成为联姻的道具，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甚至是不认识的人。
那或许能让父亲高兴。
事实上，没有叶卡琳娜让父亲很高兴。
“不说那些东西了，你想学拉小提琴吗？这种乐器……还是彼得那个小子教我的。”
叶卡琳娜看着那个年迈的老家伙，那个老家伙原本像是大山一般的气势突然颓废了起来，像是被狂风席卷的纸灯，像是掉了牙齿的老狗。
而……弗拉基米尔也真是音乐家吗？为什么，是彼得大帝来教他拉小提琴？
不过，她并不喜欢刨根问底。
叶卡琳娜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弗拉基米尔就向着叶卡琳娜开始慢慢地教叶卡琳娜如何弹奏小提琴。
从简单的乐理、握持姿势到简单的乐谱……
叶卡琳娜的学习力出乎意料地强，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能凭借自己的感觉，拉出一首生涩的曲子。
而仅仅用了小半天，叶卡琳娜就能熟练地拉小提琴，并且开始往其中灌注自己的感情。
弗拉基米尔一直感觉小提琴像是个女人，小提琴的表现力及风格之丰富多变，小提琴四根弦音色也哟普这明显的不同。
尤其最美妙的E弦，E弦高音的尖锐明亮让人欲死欲仙。
而小提琴的样式可爱，暖色调的漆予人心温暖，散发暧昧的情愫，曲线玲珑，凹凸有致的琴体，性感曼妙，f形音孔都是那么美，小提琴的辉煌而甜美的音色也像女人，小提琴是最近人心的乐器，表现力细腻缠绵。
而叶卡琳娜的感情在倾注其中之后，更让那优雅妙曼的音色而变得更加的动人心弦。
这个小姑娘或许能称得上是个天才。仅仅半天，就能将这把小提琴驾驭得住。
当然，这也多亏了这把音色优异的天空木制成的琴。
“啪啪啪……”
再叶卡琳娜拉完了那曲小提琴之后，弗拉基米尔发自内心地朝着她鼓了鼓掌。
他站了起来，打开了门准备离去。
“很棒……很棒……这把小提琴是你的了，我配不上他。”
“不……我不能拿走……那是你的故人的东西……”
“彼得……彼得也有一头像你一样纯粹的银色头发，他的眼睛也和你的一样澄澈…只可惜…他被那个魔族女人给蛊惑了……收下它吧，时间已经过去了32年，我已经忘记了他的脸了，可悲、可悲啊！”
叶卡琳娜愣住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弗拉基米尔对她而言是什么。
对两人而言，对方都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吧？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她呢？
“放心吧，你很可爱，会有人爱你的，一定会有人喜欢你，喜欢你的音乐，喜欢你那细腻的感情和柔软的内心的，只不过……可能不是现在——小家伙，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叶卡琳娜拿起了一本丽塔留给她的绘本，冲了上去，塞进了老家伙的手里。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留下的东西……你也得好好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