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震颤再次袭来，安布罗斯扶墙顿膝，卸过了这波作用力。
在他手中躺着的，是已经再次昏迷的雨洛。
只是，紫发犄角少女此时紧闭双眼的脸庞上，流下了两串泪水，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着同一个词。
“……杀……了我……杀、了我……”
即便是已经陷入昏迷，犄角女孩却依然没有失口说出真相，只是不断地重复那三个字。
在她的心里，自己的命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宁可自己被放弃，如果某人因自己而死亡，这样的结果是自己绝不愿意见到的。
安布罗斯愁眉紧锁，咬牙中恨然思索。
——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机会，带你到乔伯安教授那里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的乔伯安早已离开学院，不知去向。
摆在眼前的道路只剩一条，但安布罗斯却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竟然如此离奇。
来自地面的未知魔法不断将山岳盘龙牵引向上，但这个魔法似乎也有一定的作用范围，图鲁每次在感受到牵扯力出现后，便马上加强掘地速度逃离范围，然而沃末尔的占地实在太大，图鲁被牵引魔法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改变方向，逃离森林的速度已经严重降低。
而且，也不知道敌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锁定了它所在的位置，虽然勉强不被直接拉出地面，却根本没有空余时间把安布罗斯等人放出口外。
这样一来即便逃出了森林范围，也不代表就完全脱险了。
身处口腔内部的安布罗斯无法与图鲁交流，只能心情压抑地看着昏迷的雨洛，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伊昙，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其他的方法，帮她暂时缓解毒性吗？」
明明临近正午，安布罗斯却感觉相当疲惫。
「十分抱歉，我的安，作为战争武装的我并没有配备医疗模块，而且，虽然武装能够通过生物电治疗你的腿，但目前武装只支持你一个着装者，雨洛小姐是无法穿上我的。」
平静的女声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雨洛小姐身中毒素属于记忆型细胞解体毒质，就算依靠生物电刺激，也没办法缓解她内脏部位的伤势。」
周遭剧烈的震动中，紫发女孩又不免从嘴角渗出鲜血。
十分钟了。
而伊昙的能源剩余不到百分之十五。
安布罗斯不知道能源耗尽将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敢去尝试，仅存的能源是唯一希望，如果真的被那群维尔西尼的军队揪出地面，再正面承受一次那诡异的光束，三人都将万劫不复。
怎么办？
真的要放弃她？
安布罗斯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立刻被他抛出脑外。
雨洛不能死。
已经决定要帮助对方，倘若这种时刻再后悔，自己就真的连垃圾都不如了。
让图鲁直接把我们放出到外面？依靠伊昙的方向提示，自己打破土层另找生路？
……不行。
先不说破开土层这种极费工夫的行为，会不会导致伊昙的能源提前耗尽，外面那群家伙手段犀利，连在地底移动速度如此之快的图鲁都能被探知位置，就算安布罗斯自己掘土前进，也难保不被发现。
要知道，他还携带了一个五脏六腑近乎坏死的紫发女孩啊！
雨洛承受不起，也等不起。
更何况一旦这么做，就相当于直接把图鲁抛弃了，山岳盘龙的战斗力固然强悍，但那群人能够把图鲁逼到现在这个地步，肯定准备好了对付古代龙的恐怖魔法。
图鲁也不能死。
他已经险死还生过一次了，绝不能再死。
那么……就由我一个人穿着武装冲出去，把空中那群魔法师们斩杀掉一定数量，使他们施展不出牵引山岳盘龙的魔法，进而帮助图鲁带着雨洛逃脱？
安布罗斯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暗魔禁卫军的联动魔法究竟如何运作的，也就不知道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阻止魔法，而且已经有之前那骇人的紫色光束摆在那里，就算没有雨洛在身边拖累，他也不一定能在那群人手中讨得了好。
而且最关键的还是能源问题。
一旦这么做就相当与抛弃伊昙去救雨洛，这样的结果他更不能接受。
伊昙更不能死，绝对不能。
安布罗斯头上冒着细汗，又一次揉起太阳穴，再想一个……再想一个……
肯定有什么办法，能稳妥的将她们都带出去的。
肯定有的。
——二十分钟过去了。
瘫坐在阴暗空间内的安布罗斯，嘴唇干燥，双眼充满血丝。
他越是思考就越是发现每条路都是死胡同，而且越是思考就越发现时间不够用了，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那是身为科学理论者的一个通病，就是追求最优化的结果。
安布罗斯已经忘记了“代价”这个词，也忘记了“取舍”这个词。
他的脑海中不断把“所有人都不能死”这个条件放在最前列，导致陷入了无法得到最优化答案的死循环，开始变得混乱无比。
……束手无策了？
不！！！肯定有什么办法的！！！安布罗斯在心里怒吼。
连魔力电池都能想出来，连咸鱼雷达都能想出来，连身为学院最强的肯尼斯都比不过的自己，绝对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狠狠地锤了一下墙壁，要不是头盔盖在脸上，安布罗斯甚至想去撕扯自己的头发。
该死的大脑，在这个时候不起作用！
“……安，你的状况很不对劲。”
就在此时，平静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不是相位波传达，而是实实在在的令人感觉到放松的轻柔嗓音。
听到这个声音，安布罗斯恍惚中想起了与女孩初次见面时的万般艰险。
他还清晰的记得，那时的情况也堪称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最终两人还是幸存下来了，尽管失去了很多。
其中最为遗憾的，就是伊昙已经不记得了。
他背靠凹凸不平的墙壁缓缓坐了下来，把雨洛轻轻放在身旁。
“……伊昙，如果有一天，你自己一个人做不出选择的话，该怎么办？”
安布罗斯颓唐喘息着，喉咙中声音充满了嘶哑。
“……”
少女沉默了片刻，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不容置疑地回答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相信，安，你会替我做出选择的。”
闻言，安布罗斯呆滞了片刻，伊昙的语气不再平淡没有起伏，而是变成了一种安详的口吻，就如同身处最温暖的怀抱中继续道：“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只是一个人。”
伊昙此刻的话语声，与之前听过的无数句都不同，那是种让混乱的安布罗斯顷刻间就从混乱恢复平缓的舒适声音，一字一句中隐藏了某种强烈的情感。
安布罗斯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
这是……充实？祥和？可靠？
甚至是一种——幸福？
伊昙，这就是你的心吗？虽然是机器人，但这就是连你都能抒发出来的心情吗？
安布罗斯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因为在黑暗与愚昧的斯洛克大陆上，因恃强凌弱而失去右腿的自己遇到了她。
我很幸运。
「……所以，这一次，就让伊昙来帮你做出选择吧。」
然而，骤然变回通灵共语的声音，让安布罗斯蓦地一呆，因柔和的话语声陷入沉静的他，察觉到有些许不对。
为什么，明明没有驱使，但自己的身体却站了起来？
为什么，要拿起那把剑身空了一个洞口的苍金巨剑？
为什么，要把剑尖对准雨洛的胸口？
“伊昙，你在做什么！？”
他慌忙喊出了声。
「我在帮你做出选择。」
安布罗斯拼命摇头，同时阻止手上进一步的动作。
“不行！”
「伊昙从雨洛言行的语气、心跳、呼吸变化等多个因素判断，她在重复要求我们杀死她的这句话，是真心无误的，所以我猜测，杀死她一定会有什么变化。」
“不行！”
安布罗斯气急败坏：“这种无妄的猜测根本就没有一丝道理，你是在赌博……不，你是在欺骗自己！”
「伊昙从来不会欺骗自己的主人，这个分析有绝对的依据……」
剑尖距离雨洛仅仅不到数厘米，安布罗斯咬牙颤抖着阻止武装的自动发力，尽管最强的右手已经竭尽全力，却依然只能看着锋锐的尖端一点一点地前进。
女孩的声音再次变回了平静无波的状态，只是此时这个平静却让安布罗斯心里发冷。
“我最后说一次——不行！”
盔甲中，伊昙叹了口气。
「安，你知道么？你现在的状态，是绝对没办法找到正确答案的啊……」
安布罗斯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间地面一阵翻腾，整个武装就像失去了重心一样，苍金巨剑顿时一歪，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到武装恢复正常的安布罗斯把女孩抱入怀中，用身体抵抗着四周翻天覆地的碰撞。
轰轰轰轰！！
最终翻滚停了下来，就在安布罗斯诧异时，他却从本该暗黑无比的封闭口腔中见到了光明。
裂开的，腥红的，震耳欲聋中的，刺眼阳光。
连厚如托尔斯泰院墙，质如花岗岩一般的皮肤，都没能挡住这骤然撕裂的光芒。
“……花了我们那么大功夫，终于把你这个孽畜从地下抓了出来，”一个又一个人影身穿象征死亡的漆黑布甲，连接在他们身体间的扭曲色彩同样充斥着黑色，魔纹与法阵交相重叠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让人窒息。
“既然联动魔法的「天动术」效果不好，那就用「星引术」，虽然我等熟悉的联动魔法不多，三五十种还是拿得出手的。听说，这个魔法对于体积越大的事物效果就越强，今天看来果然不出所料……嘿嘿嘿，我等早就准备好对付你这个大家伙了，那可是能把湖泊一刀两断的单体魔法！那么，开膛破腹的感觉如何？邪恶的山岳盘龙？”
为首的魔导师阴阴地笑着，满脸写着成就感，仿佛因为自己的计划成功把图鲁抓到了地面而沾沾自喜，先前那种惊慌却已经被他淡忘了。
而安布罗斯则在双目中写着茫然。
他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
“吼……安……布……罗斯……小姐……保护、小姐……保……护……小……”
因为已经来到了外面，伴随着断续的话语声，周围那种厚重的呼吸声慢慢弱去，这一回不再是人类瘦弱的模样，而是巨大巍峨的古代龙身躯，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笑谈。
图鲁他……竟然还是受到了致命的伤势？
“躲在里面罪大恶极的人啊，也不用藏着窝着了，今天你们插翅难飞，就乖乖的束手就擒，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吧！”
魔导师打了个响指，“所有人注意，再次准备联动灵魂魔法——”
呆滞中，安布罗斯仿佛又看见那如同死神一般的光色汇聚。
而且，他没注意到，自己手中的巨剑再一次不受控制地举了起来。
「……没有时间了，请容伊昙擅自做出选择，这是我的选择，如果造成了错误的结果，一切都是伊昙的责任，请让我最后声明一次，安的生命是我的第一优先考虑，所以……」
所以？
安布罗斯还没反应过来伊昙在说什么。
他手中的剑尖，就已经彻底没入了雨洛的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