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终究是妄想啊，这一切还是有真相的。真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若我只想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之中，那白姑娘说有法子让我记起丧失的记忆时，我便不会打从心底里想知道是什么法子，也不会随你来红尘森林。说到底，这是代表我终究还是很想知道真相，即使那段回忆极其残酷无情，我还是想知道。我不想欺骗自己，只希望去看看那段跟爹娘最后的记忆，去看看我那十多年的努力最后迎来什么结果。」
「前尘石」仍是一片模模糊糊，证明晨曦明还未开始去想那段失落的回忆。白茗菁知道，他还缺乏最后的勇气，可又怎能怪他？若是显现的记忆中，母亲直到死亡那刻仍是木偶一般全无表情，那么一直支持晨曦明内心的某些信念定然会崩溃得不剩碎屑。
「白姑娘，知道吗？在我看到其他女性笑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女人笑的模样是如何。若我不是到村落去看到人家的母亲会抱自己的孩子，我也无法想象原来母亲是会这么哄孩子的。」
白茗菁回想小时候，至少到她六岁那年为止，她都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爹娘的温情，窝心的对话，吃饭时一家的笑声……父亲含笑看住自己的表情，还有母亲紧抱自己的温暖……他们替自己擦去泪水时手背的触感，以及那句「乖菁儿，不要哭」如施了仙法的话语……她顿时觉得泪水涌上眼眶，不仅是因为回想跟爹娘一起的儿时回忆，更是同情身旁的晨曦明。
她不知晨曦明的父亲如何待他，但她知道他的娘亲，在那十多年记忆中，没有一次让晨曦明感受过母爱。
白茗菁是失去了母爱，晨曦明却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母爱。
晨曦明感到水珠落在自己肩膀，总算发现白茗菁又落下泪来，便道︰「白姑娘意外地是个爱哭鬼呢。」白茗菁点点头，答道︰「是啊，所以就别再弄哭我了。答应我，要是你的娘亲直到最后都没有流露过情感，也绝对不要哭。」
晨曦明呵呵一笑，知道白茗菁也是打定了输数。那最后的记忆，是令人失望的，连晨曦明自己也知道。
「白姑娘真是悲观呢，但我没资格说你，因为我也实在没法乐观起来。好吧，我答应你，可你也不要哭啊。」晨曦明伸手去替白茗菁擦眼泪，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脑内的记忆浮现。他没法记起爹娘死的一幕，于是便把记忆回溯到父亲病重，卧床不起那一幕。
「前尘石」的迷雾散开，只见一个留了一头散乱长发的男子躺在床上。那男子的发色本来是赤红，可经过岁月的洗礼后便褪去了朱赤，只剩下淡淡粉红。男子的五官虽是俊俏，却已处处是皱纹，跟年轻貌美的娘子全然不同。
「曦儿，爹大概不行了，再多说几句，恐怕便归西了吧。」晨曦明的父亲在床上看住儿子，此时的晨曦明已和现在的他无甚分别，年龄大约十四五岁。父亲伸出抖动的手去擦他眼角的泪花。「曦儿，你答应过爹不哭，男子汉说过得算数啊。」
晨曦明不说话，因为他怕开口便忍不住哭出来，只点点头，强忍着。
「该怎么说呢……符咒的修行可别忘了，还有得对村中的人有礼，要是他们付不起钱，便收个半价替他们赶尸。对了，得好好吃饭，不要饿坏自己，早睡早起身体才会好。」他父亲的语气甚是调皮有趣，明明是死到临头，可却仍逗得晨曦明破涕为笑。
「爹，到了现在你还能说些有的没的。我都知道啊，都知道……」
「知道没有用啊，得实践呢。还有一周最多只能自渎一次，不然可伤肾呢。」
白茗菁听到，立时脸红，松开晨曦明的手。
「说什么呢笨老爹，你儿子我一周来七次都不伤肾呢。」
晨曦明听到，也别过脸去，不看白茗菁的脸。
晨曦明的父亲呵呵地半咳半笑，然后呆呆看向在床边的另一人，自己的妻子，美得如花似玉的年轻妇人。
「曦儿啊，谢谢你了。」
父亲微微转首，看向木屋简陋的天花，轻叹了口气︰「谢谢你十多年来的帮忙，这不是你的错。」
晨曦明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便低下头默不作声。父亲少有的认真，应该说他唯有对待妻子之事时才会露出这么无奈空虚的认真表情。
「这是爹的错，你的娘亲有肉身，也有灵魂，却没有心灵。哼，何等讽刺，我晨傲晴穷尽了一生，却终究没能让自己的妻子露出一个象样的表情。笑也好、哭也罢，哪怕只是皱个眉，我是多么想月曦你能现出这么一个神情啊。」晨傲晴咳了数声，继续道︰「我这老骨头遗下来的罪，连带让我儿子也一同受罚，实在苦了你啊，曦儿。月曦啊，我这真的是最后一程了，难道你就不能露出一个不舍的眼神跟我道别吗？我是多么怀念那个能开怀大笑的你，我知道是不可能再见到了。微笑也好，就不能让我在死前看一次吗？」
晨傲晴把视线投向月曦，可她仍是眼望虚空，并没有响应他任何要求。那犹如死人绝对不会响应生者的悲伤一般，月曦的感情就似被天地法则所限制，困于死者的世界，绝对无法通过人界的门扉，表露于脸上。
父亲的嘴角向上微弯，无力一笑︰「我就知道，这便是对我最大的天罚。曦儿，这十多年来，辛苦你了。你已经很努力了，就放松过来吧……不必……再想……怎么令娘亲……流露感情了……」
看到这一幕的晨曦明，内心已全然不剩希望，原来直到最后的最后，即便已是那段仅存希望的回忆中，自己的娘亲仍是没有表露过感情。
父亲最后说︰「曦儿，谢谢。」他的笑容中蕴含无法释怀的执着，但也有无尽的欣慰和感激。他对晨曦明十多年来的努力，是真的打从心底里感激自己的儿子。可是对最后仍无法看到妻子半点不舍的遗憾，亦是不假。晨傲晴挂着如此复杂的笑容，离开了人世。
「娘……爹走了。」晨曦明跪在床边，静静向娘亲陈述父亲已死的事实。
依旧，没有回应。
连简单的「哦」或「嗯」单音都没有，亦没有点头。娘亲面对丈夫已死的讯息，完全没有反应。
晨曦明忍无可忍，站起来揪住娘亲的衣领，向她无礼地咆哮︰「我跟你说爹死了啊！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不舍，没有半点悲伤吗？哭啊！我叫你哭！别这样什么表情都没有！别什么都不说！你……你还是人吗！」
晨曦明使劲打在娘亲的胸上，打了两三下，右手已是软弱无力。他跪在地上，左手拉住娘亲的衣袖，右拳慢慢地一次又一次轻打在娘亲的腰腹。
晨曦明道︰「原来如此，那失落的回忆，便是如此。直到最后，都是徒劳无功。」他半垂眼帘，静静忍住自己的泪水，因为他刚刚才跟白茗菁约好过不要哭。现在的自己已和三年前的自己不同，年少的自己即便答应了父亲不会哭，最后还是在无情的母亲面前崩溃，但现在他不会哭。
他正想转身离去，却见身旁的白茗菁掩住嘴巴，不可置信地注视「前尘石」的影像。晨曦明再去看「前尘石」，只见他的娘亲自脚掌开始化为骨灰，沙沙沙，沙沙沙的，一点点归于尘土。
晨曦明心道︰原来如此，娘亲是尸啊，难怪有肉体和灵魂，却没有心。万念俱灰的晨曦明并不知道娘亲是尸的结论有多么深厚和毁灭性的意味，只觉得顿时明白了为何娘亲在那十多年来从没有露出过人类应有的表情。
影像中的妇人察觉到主人的咒力消失，自己正慢慢化回骨灰，可却仍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看着自己消散的下半身。
不，并不是看着下半身。
晨曦明的眼睛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瞳孔，更不信「前尘石」放射出来的影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