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死去的晨曦明已是不得而知。但就死后的记忆来推测的话，天朝大陆应该是逃过被毁灭的命运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晨曦明在总算在混沌之中回复意识。
他四下张望，只见到处都是一片迷雾。他用力呼吸，却闻不到气味；他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摸不着。这个空间没有冷热，更没有光影。
他觉得不似是回到灵魂的归所，却也没有生存在人世的实感。
独自一人走在迷雾之中，不时轻轻拨开眼前的白雾，也不知走了多久，仍未见其他人影。
「喂？有人在吗？」晨曦明仍想前行，却被身旁一人拉住衣袖。他低头去看，便见一个矮小得只到他腰际的佝偻老人，轻轻拉住他的白衣。
那婆婆的头很圆，白发全梳到后心束成一团小包，有一双瞇成细线的眼和扁平的鼻子。鼻孔便如两颗芝麻黏在皱折起来的饺子皮上。她脸上的皱纹一根连着一根，看起来年纪极是老迈。
婆婆没有作声，就轻轻指向另一方。晨曦明问道︰「是走这一边吗？」
她点点头，像小鸡似的一跳一跳走在前面。晨曦明倒也看不出她的身体如此灵活。走了半日，迷雾散去，便见了一座渡桥，桥的对面是一扇紧闭的城门。
婆婆回到渡桥旁的小档子，翻开案上的书册，掀了一页又一页，愈掀愈快，把整本书都翻完了后，又重新看一遍。她的头上问号乱跳，似是有什么弄不明白，把视线投向晨曦明，上下打量。
「生死册没有你的名字。」
「是吗……婆婆，这里是阴间吗？」
老婆婆点点头，答道︰「这里是人死后，轮回再世前的中转站。人们称这里是阴间、冥府、黄泉……名称数之不尽。当然，要我来说的话，这里不过就是奈何桥的桥口罢了。」
晨曦明心道︰奈何桥吗？
传说人死后，轮回前会抵达奈何桥，桥前守了一名叫作孟婆的老妇。孟婆在让死者过桥之前，会先让对方喝一碗「孟婆汤」，清空今世的记忆。
晨曦明走近老婆婆的小檔。那小档如一辆木车，左方是木板，右方有一长方形深坑，安置着一个大铁锅。婆婆把汤勺浸入铁锅中，把透明如水的液体倒到放在木板上的碗中。
「生死册没有你的名字，这碗汤便不完全是你的汤。平常的汤水都是针对每个人的人生和记忆而制成，但你这碗嘛……清除记忆的功效应该多少有点影响。啊，你有缝过衣服吗？平常的汤就似度身订造的衣服，合身舒适。你这碗嘛，就是随便造件衣衫给你。普通衣衫不能穿吗？非也非也，只是不合身罢了。所以你的汤自然能清空你的记忆，但功效并不完全。」婆婆喃喃说道︰「其实生死册上没有你的名字，老奶奶让你就这样过桥也无不可。喝不喝汤，你就自己选择吧。」
晨曦明笑了笑，在婆婆手中接过汤碗。
他既已奉献上自己的不死能力，便再也不是半尸人，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他当下正处于奈何桥。本来死后只会回到纯白空间的灵魂，现在确确切切来到了死后的世界。如果他不甘愿成为普通的凡人，从一开始他便不会把不死之力奉献给朱雀。
他是属于异常世界的人，超越天地法则的存在。
然而异常的他，却想成为一个会死的普通人。看着身边最重要的人逐一与世长辞，自己却与天地同寿，那到底会是何等悲伤，何等寂寞之事？所谓不死，并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能力。
只要不死，他便不可能变回正常人。晨曦明这种异物，却一心想回归凡人之躯。
所以他才坚定地告诉父亲，他不惧怕死亡，愿意舍弃那孤寂的超能力。
不过他自出生开始便超脱生死，是以阴间的生死册中自然亦没有他的名字。这是他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无法改变的异常。
但也有能改变未来的方法。
只要是凡人，在死后便得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再世为人。这就是平常的轮回。如果晨曦明带着记忆转世，那么他的下一生，也是从一开始便伴随了异常。对于只想成为平凡人类的晨曦明而言，会再次选择走上异常人生的路吗？
晨曦明把碗凑到嘴前，看向孟婆，问道︰「婆婆，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普通人吗？」
孟婆听后，把生死册盖上。她瞇成一线的眼睛微微弯成愉悦的弧度，没有多加思索，爽快地答道︰「就只是个普通人啊。」
「谢谢你，婆婆。」晨曦明把如水似的「孟婆汤」送入口中，一干而尽。
孟婆伸手向奈何桥示意，晨曦明向她鞠躬道谢后，便踏入桥中。那奈何桥并没有什么异状，晨曦明安全地走到桥的另一端，回首去看，却发现孟婆和小档已经不见了，连奈何桥也已被迷雾吞没。
晨曦明身前大门慢慢打开，里面漆黑一片，晨曦明却没有其他路可走，便迈步进入门中。
便在此时，那日首次去到灵魂归所的情景，竟在脑海中慢慢浮现。
父亲纳入白色的空间离开后，白茗菁在远处一步步慢慢走过来。晨曦明虽然能看到她的大腿动作，可是小腿以下却是一片虚无。
「白姑娘……」白茗菁以食指抵住晨曦明的嘴，说道︰「我们现在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什么礼节都不要管了，叫我菁儿就好。我也叫你曦明，好不好？」
晨曦明经过刚才父亲的讲解，早已清楚此空间是自己存放灵魂的归所。他是天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半尸人，有关半尸人的资料自然无法从文献中查个清楚明白，只能由他的父亲把已经弄明白的信息告诉他。
半尸人拥有超越常人的回复能力，是以即使受了致命伤，待上一段时间便能自我修复，而灵魂则会在重伤的时候暂时存于灵魂归所，待身体的伤复原过来才回到肉身。
「这里是灵魂的归所……白……菁儿你怎可能到这边来？」
「我说过了，现在我们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怎么回事？」
「不同的是，你随后便会回到自己的肉身，而我却回不去了。」
晨曦明皱眉，白茗菁便道︰「我已经被杀死了。」晨曦明大惊，抓住她的肩膀激动地问道︰「怎么回事？被谁杀死？」
白茗菁微微摇头，说道︰「『灵讯符』不容许我诉说任何与我自身情感无关的信息给你，对不起呢。你知道什么是『灵讯符』吗？」
晨曦明自然是不知，白茗菁继续道︰「比如啊，有时人的死亡来得太突然的情况不是很多吗？那些人最后的话语都来不及跟其他人说，所以便有了『灵讯符』。注入咒力后，要么在对象死亡前，要么在自己死前，在那人的灵魂前说自己最后的遗言。将来不及传递的思念，确确实实地告知最重要的人。」
白茗菁仅存温度的双手轻轻握住晨曦明的手腕，说道︰「曦明，我要说的话并不多，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讯息呢。也许你会觉得我傻吧？但我就只是单纯想跟你说声谢谢。」
白茗菁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倘若她还有心跳，也定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吧？正因她胸中空无一物，她才有勇气把晨曦明的手拉到自己脸上。白发少女宛如一只撒娇的小猫，满足地磨蹭晨曦明的掌心。
她全身的余温缓缓退去，脸上却仍能感到晨曦明手心传来的暖意。
「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衷心感激你让我知道了自己虚假的坚强，还有让我面对自己的软弱。谢谢你让我哭出来，谢谢你让我记起了眼泪的味道。」
白茗菁无疑是正一步步靠近魂飞魄散，可是她却在流下快乐满足的泪水。一滴滴如珍珠似的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到下巴，聚集，下堕，拍打在晨曦明的手背上，发出答答的微响。
「在丧礼那时候，我还很羡慕你能为爷爷流下这样的眼泪。呵呵，原来我现在也能流下这样的眼泪了呢。」
看着流泪的白茗菁，晨曦明依旧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想跟你说，是人也好，尸也好，半人半尸也罢了，你都是晨曦明。唯一一个让我重新懂得怎么流泪的晨曦明。所以啊，就别那么消沉了，别再露出一脸悲伤孤独的表情，看着就让我心痛。」
白茗菁的双手一点点纳入白光之中，握住晨曦明的手化作白光，她稍稍吃惊地自语︰「想不到时间还蛮少的。」
晨曦明再也忍不住，放下手，把白茗菁正在消逝的身体拥入怀中。
「呵呵，要是我还在生，一定羞得脸红。」
晨曦明用力地点头，发现白茗菁的肩膀都已融入白光。
「对了，谢谢你的冰糖葫芦，很好吃……虽然我只是吃了一口……啊……真的要永别了吗？原来永远的离别是这个感觉吗……呵呵……真舍不得呢……还想着要跟你再渡过多一点时间……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你……」
白茗菁的嘴巴已然消失。
谢谢你，曦明。
那么来世，我还是会再见你的。
这便是我唯一拥有的，前世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