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圆桌两侧，从肩膀轻轻依靠着的这扇落地窗上，视线稍微拉远一些，能看到木诗谣姣美脸庞的倒影。
店内被深棕色墙纸装饰的墙壁上满是造型可爱的卡通贴纸，我们桌上有两杯飘着温甜热气的奶茶，因此说我们身处的这间小屋是奶茶店也不过分，但实际上却是咖啡店。
原本已经撇清关系的两人坐在彼此对面的理由并不复杂，不久前看她躺在地上哭了很久，想着她差不多累了吧，于是我提议去喝点热饮暖暖身子，然后对她伸出了手，而她没有拒绝。
很简单吧？至于为什么在咖啡店喝奶茶……因为这附近没有奶茶店，而我不喜欢喝咖啡，好在这里也提供奶茶。
木诗谣的脸色已经恢复，看不出哭过的迹象，但被弄乱的头发她并没有刻意整理，有种凌乱的美感。
果然这个社会还是看脸，要是我把头发弄乱就只能带给别人一种不修边幅的印象。
我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端起奶茶啜饮，这温甜的液体只会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我们已经在咖啡店坐了有一段时间，随着时间流逝的只有杯里的奶茶，有意义的对话一句都没展开……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你是怎么帮她的？”
缩略了太多信息的这句话我却能听懂，但在思考如何回答之前，我希望她能好好把脸对着我说话。
“我还没能帮到她，毕竟乐姿的事情很复杂。那你呢？是……调查到什么东西，才会这么做的？”
“你想知道吗？明明不希望我去调查她。”
“……”
和木诗谣对话我常会陷入沉默，她总是能精确地抓住我话语中的漏洞。
“乐姿家原本她父亲在世的时候还算家境殷实，后来她父亲患上癌症，家里为了给他治病花光积蓄，甚至就连房产和车都变卖了，但最后还是没能挽救回来，之后的事不需要详细说明了吧？乐姿家现在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她母亲，但也只能勉强满足一家温饱，幸好因为义务教育，乐姿的两个妹妹读书并不需要学费，只是乐姿中考之后因为经济原因，原本分数很高的她却选择了银杏高中，原因就是来这里就读不需要学费，甚至还能拿到补贴和学校颁发的奖学金。”
我诧异地看着木诗谣，有部分原因是关于乐姿，但更多的是没想到她会告诉我这些事。此时她已经转过头，平静的目光落在空中飘散的奶茶热气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但就算是这样，乐姿还是在偷偷进行各种打工，看得出她家经济状况确实很糟糕。”
看样子木诗谣还不知道乐姿打工的真正目的，不过这种事不问本人的话是不可能调查出来。
“所以我帮助她的方式就是从根本上解决她在经济方面的困扰，但看样子失败了。”
“这种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解决方式当然无法成功。”
“如果有人能够拿出最直接的方式帮我解决问题，我只会感激他。”
“是么？也就是说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帮你解决写作方面的问题，你都会叫他老师？”
“没错。”
清澈又短暂的发音让我感到有些悲哀，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但是能够帮助我的人，我很确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深秋老师。”
“你这种盲目的自信根本没有依据啊……”
“依据就是《青柠与茶》。”
“……”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和木诗谣争论的必要，我双手捧住还带有一些温热的奶茶杯，沉默着。
只有我自己才明白，尽管木诗谣所尊敬的“深秋”与真实的我并不是同一人，但我仍会因为她近乎信仰般的话语心有触动。
实际上我有个问题从来没问过她，因为怕会打击到她，可是却现在可以轻松地问出口。
“木诗谣，你有投过稿吗？”
“嗯……”
“结果如何？”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故意问出这种问题的我还真是性格恶劣啊，但木诗谣并没有因此动摇，看样子我以前的担忧纯属多余。
“从来没有通过初审。”
“是么，你投稿有多久了？”
“从初一开始，至今为止有四年多了。”
我点点头，然后继续说着更加针对、甚至过分的话。
“那……你有想过吗？自己可能没有才能这种事。”
“……”
木诗谣少见地因为我的话而语塞，眼睛闪烁着挣扎的光芒，许久后她松开了抿白的嘴唇。
“想过，从第一次投稿失败的时候就会想自己可能没有写作的才能，可是……”
“你是想说努力可以代替才能吗？我无法否认只要肯努力未必不能改变什么，但想到达顶峰所需要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才能，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分，就算你付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你也无法完成质变。”
“……”
“木诗谣，你已经为一个没结果的事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甚至失去了你原本应该掌握的最基本的感情和价值观，或许你觉得这些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看来，你绝对是一个因小失大的笨蛋。”
所以现在是怎样？原小说笨蛋用自己丰富的失败经验来劝说现任小说笨蛋迷途知返吗？木诗谣对于我的指摘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有些不忿地对我喊道。
“你总是说我体会不到，那你呢？又能明白我的心情吗？拥有着写出《青柠与茶》那样的才能的你，根本不可能明白！”
“呵……我不明白？那你实在太小看我在写出那本书之前所经历过的人生了！”
不客气地说，木诗谣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我曾经都经历过，在投稿失败的次数上我完全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她，才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比她要清楚一万倍，而忽视它不顾一切地相信着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苦果我也在她之前，伴随着不争气的眼泪一起狠狠尝过了！
“每天拼了命地写小说，就算被老师和同学看成白痴也在写，就算因此没有朋友也在写，就算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看到也在写，就算整个世界都对我这双写出老茧的手所创作的小说不屑一顾我也在写！我为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才没有你那么伟大，能否带给别人感动跟我没有关系啊……我只是想得到一个证明而已，证明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是毫无意义，但我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无非是一堆被退稿又无处安放堆积在墙角的废纸而已！”
木诗谣真的跟我太像了……以至于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握着奶茶杯的手指变得很僵硬，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你说你很喜欢《青柠与茶》这本书吧，但我告诉你，在写出它之前，我写小说只能证明自己是个愚不可及的笨蛋，但写出它之后，我才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而这就是你所谓的才能吗？”
“我……不知道……”
木诗谣的情绪显得极其不稳定，完全没有以往的从容。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吗？一直以来你都在用这么轻松的方式逃避？真羡慕啊……要是那时我也能靠着一句“不知道”就得到拯救的话，也不用悔恨那么多年了吧？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就算别人都允许，我也不允许……这些痛苦是我必须承受的，否则我根本找不到活下来的意义。
“还不知道吗？明明答案已经很清楚……木诗谣，放弃轻小说吧，你可以选择的路还有很多，只要努力的方向是对的，就算是从现在开始也不晚。”
“不要……不要啊！就这样放弃了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算是什么？”
“将没有意义的努力坚持下去只是错上加错！”
“这种事情我知道啊！但我除了它以外根本没有选择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可能性扼杀？只要你想的话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到吧？”
“但我想做的就是写轻小说！就算没有才能我也想要写下去啊，为什么一定要剥夺我追求梦想的权利呐！告诉我啊！”
用力地将手掌拍在桌上以示挑衅，木诗谣站起身子怒视着我，情难自抑的脸蛋一片通红，但我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害羞。
放在以往我或许会因为各种理由而选择退让，但只有这次例外，我也不服输地站起身，试图用略高一些的身高让她畏惧，但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地与我撞击在一起。
“就是因为你没有才能啊，你以为自己缺失的才能是什么？那是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感情啊，而你却将一切都投注在轻小说上，导致你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我没有又怎么样？没有的话你就教我啊！”
“我凭什么要教你？你连我作为老师的身份都不承认的话，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任何立场去教你吧！而且我凭什么要教会你这些感情，然后看着你写出我最讨厌的轻小说！”
“凭什么？”
木诗谣的脸蓦地向我凑近了许多，仿佛在燃烧一般的眼瞳透着愤怒。
事到如今竟然还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我欠你什么吗？我根本不相信你还有什么理由能够反驳我。
没错……根本没有理由，所以木诗谣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就凭你是深秋！写出了《青柠与茶》的深秋！那个让我爱上轻小说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深秋！所以你必须负起责任，教会我什么是感情，教会我如何去感动别人，教会我如何被感动！”
“……”
无理取闹……根本是无理取闹吧？从来没想过这种话会从木诗谣口中说出来。
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些郁积在内心里的不满、对轻小说的诅咒再也无法组织成语言进行反击。
我又坐回到椅子上，刚才那番争吵已经将店内所有的视线吸引过来，就连店员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是想劝架吧，但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切入点。
稍微冷静一点的木诗谣也坐了下来，今天失态过头的我们没有勇气再看对方的脸。
感觉眼睛有些充血啊……阖眼休息后，脑海里全是刚才我们争吵的内容。
木诗谣最后那句话格外清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似的，触碰着我的心。
我一遍又一遍听着，反复研磨、感受着，然后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情。
就像我曾经找到过那样，她也想吧？
想要找个人依赖。
比依靠更加投入、更加任性的依赖。
什么嘛……原来这么简单么，我却直到现在才能理解。
我看向她，用着和询问语气相隔甚远，更接近于许诺的语气问道。
“木诗谣，打个赌吗？要是我在教会你一切后，你仍旧无法成功，那就放弃吧，彻彻底底地放弃，然后选择真正适合你的路。反之，要是你赢了，我会答应你任何一件事。”
“……”
“怎么了？害怕吗？你对自己的梦想就只有这么点信心？或者说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
浅显的激将法，效果却很显著。
“一言为定，我不会输的，并且我赢了之后，我要让你重新成为深秋。”
木诗谣的表情显得十分认真，我脸上的笑容却开始凝固。
竟然是这样的要求！但是……就让我看看吧。
最后究竟是你再度将我拖入轻小说笨蛋的行列……还是我将你拉回正常人的世界。
这次，我绝对不会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