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中，我端起碗默默看着桌子对面的两姐弟。
“小秋……我不要吃番茄。”
“番茄很有营养，你整天吃肉不补充维生素会生病的。”
“可我想吃鸡蛋嘛……”
“那就先吃番茄再吃鸡蛋，轮着来，啊……”
“啊呜……好酸！接下来是鸡蛋了，啊……唔呒，还是鸡蛋好吃！接、接下来先吃鸡蛋再吃番茄好不好？”
“嗯，也行，那就先鸡蛋……啊……”
“唔呒！小、小秋！我想吃肉了！”
“唉……真爱耍赖。”
即便显得很无奈，但叶秋还是将肉夹到了叶芷的嘴里，还细心地帮她擦掉嘴角的油腻。
关于眼前这幕旁若无人的喂食场景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例如为什么一个20岁的人吃饭还需要弟弟喂？需要喂就算了，为什么还这么挑食？以及……为什么番茄炒蛋必须要把番茄跟蛋分开来吃？
但此刻，诸多问题皆被我咽回喉咙。
将碗中饭粒一颗颗送往嘴里，嚼着略带甜味的淀粉，被冷落在一旁的我表情和心情都已经远超尴尬的范畴。
啊……好想死！居然在别人家做出这种事还被当场抓获！又不是十七八岁正值荷尔蒙旺盛期的小年轻了，该喊停的时候就老实点嘛！
“那、那个……叶秋。”
“司易老师，我明白的，你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
叶秋对我做出一个徒有轮廓的笑容。
“这些菜是不合你口味吗？怎么看你一点都没吃？”
“……没没没，我马上吃！”
也不管眼前这盘绿绿的是大葱还是韭菜，总之全都往嘴巴里塞！
“司易老师，你再吃吃看其他的。”
“唔唔……”
我忙不迭地点头，哪怕看不到也知道自己脸鼓得跟仓鼠一样，但我手上的筷子仍旧重复着往嘴里送菜的动作，明明就连声音都发不出……
“司易老师，味道怎么样？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挺有自信的。”
“……”
不要问一个嘴里塞满东西的人啊……我还没有进化到仅凭喉咙就能尝出味道！
“小秋……我还要！”
“好好。”
叶芷靠着撒娇将叶秋的注意力引走，然后再一次开始你侬我侬的姐弟喂食。
这场景无论看多少遍都充满了违和感啊……这对姐弟真的没问题吗？
配合鱼汤好不容易将嘴里那堆东西咽下，我又舀起鱼汤中的一块豆腐，开始评估叶秋的手艺。
滚烫的豆腐在嘴里跳了好一会儿舞，最后被我用舌头碾碎，恰到好处的温咸汤汁顺着喉咙一路暖至肠胃。
毫无疑问，叶秋跟我这个做菜连锅和刀都用不上的人水准完全不同……
晚饭结束后收拾餐桌的任务自然交由叶秋来完成，而叶芷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最后只剩下我独自在客厅中无所事事地四处打量。
镂刻着简单花纹的红木桌上有张被精美相框装裱的照片——这是我最先注意到的。
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礼节与好奇的交锋最终是好奇占据上风，我走到桌旁将它拿起来端详着。
一家四口，无论父母还是孩子都有着出色的外表，是一张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合照。
“那是两年前拍的了……拍完之后没过半个月我父母就因为车祸去世。”
叶秋的声音突兀响起，明明是在说自己父母语气却像是置身事外一般淡然。
我轻轻放下相框，与率先坐下的叶秋隔着茶几对立而坐。
“叶芷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不愿意出门的吗？性格也是？”
“父母去世的那天就是我姐姐亲自送他们出门的……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害怕门外的世界，最初一段时间别说是她自己，她连我都不肯放出去呢。至于性格，姐姐从以前起就是很受母亲宠溺，所以一直都像个孩子一样，而发生那件事后姐姐的依赖心理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么……叶芷和大部分逃避社会的家里蹲不同，她是真正对门外的世界有心理阴影。
从叶秋的话来看，叶芷一直都是个喜欢撒娇的女孩子，这点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变，但曾经无比依赖的母亲去世后她唯一的依靠就只剩下叶秋，所以她现在会是这副样子也不难理解了。
“你就这样放着你姐姐在家里呆了两年？就没尝试过让她克服心理障碍么？”
“……没有，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即便我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
叶秋沉默地从茶几玻璃下拿出茶具，抓起一小撮茶叶分别放在两个杯中，然后起身把客厅角落的电水壶启动。
一时间客厅只剩下热水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以及弥漫的水蒸汽。
“这些茶叶都是我爸以前珍藏的，平时我总是偷着喝一点，每次给他发现都被追得满屋子乱窜，可惜他藏到最后都没能喝完……而我姐不喜欢喝茶，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一起喝茶了。”
水壶还没断电叶秋便把它拿起，然后往茶杯中加水，这时我才注意到茶叶与我平时见到的不同。
“这是白茶，不适合用沸水冲泡。”
“白茶么……”
我喃喃道，白茶确实是比较少见的茶叶，记得以前看过的某本书上对白茶有“绿妆素裹”的评价，然而此时看着在水里扑腾的白茶，完全没能看出它为何被称为茶中珍品。
“看来你父亲真的很喜欢喝茶啊。”
“他对茶的钟爱程度大概能跟学校的林萌萌老师对酒的钟爱有得一拼。”
叶秋举出了一个十分具体的例子，令我对他父亲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差不多了，喝喝看吧。”
我有些期待地捏起茶杯，杯中黄绿色的液体散发着清淡茶香，小啜一口，清爽通透的口感令我眼睛睁大了一些。
“‘清香悠悠白牧丹，闻香品茗如八仙。老白茶中生叶味，神韵精髓陶亦然’。父亲生前每次喝白茶时都会吟这首诗，对他来说这白茶就是他第二宝贵的东西了。”
“那第一宝贵的是什么？”
微微晃着有些飘然的脑袋，我下意识问道。
“我姐。”
叶秋也喝了口茶，眯着眼睛似是回味。
“他去世后这两个宝物都交给了我，我自然要好好保护，所以不管姐姐变成什么样，只要是她所希望的，我都会满足。”
“……以后一直都这样？你现在还只有十七八岁，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你难不成准备一辈子都像这样把你姐姐当成小孩子一样养着吗？”
“如果这是姐姐希望的，我会养她一辈子。”
“真是实用的弟弟啊……”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只是无动于衷地喝茶。
“可能你现在还无所谓，但以后你肯定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吧？到时候你的妻子和孩子会怎么看待你姐？”
“那我不结婚就是了。”
“哈……我原本还以为你比一般的高中生要成熟，现在看来你也只是个天真的小鬼嘛。”
“不结婚就是天真了么？”
“并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我只是从这里看出你根本不了解社会的现实，社会并不是你想要选择离群索居就能彻底避开的，只要还存活于这个世界你就离不开社会，就算你能够承受得了舆论的压力，但你姐呢？她在别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你会不清楚吗？”
我所说的还只是冰山一角，比这些更现实的问题数不胜数，例如买房、工作……好像叶秋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他又不是我！
“况且就算有你姐在，但妻子孩子所带给你的温暖都是你不结婚就感受不到的，你就准备一辈子孤独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母就希望你这样吗？”
“司易老师，你比我想象得更加正直呢……”
叶秋淡笑着，这句话听在我耳中没有半点夸奖的意味，他分明是在讽刺我多管闲事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想尽孝我也没机会了……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双亲遗留下的宝物罢了，况且我跟我父亲一样，我也有两个宝物，那就是姐姐和写作，为此就算孤独也无所谓，因为写作本就是一条孤独到底的偏执之路。”
“……”
心脏停了半拍，耳朵因为叶秋最后那句话嗡鸣不止……多么耳熟的一句话啊，曾几何时我才对木诗谣说过，现在竟然就有人对我说了么？
如果放在其他时候我一定会对他赞许有加吧，但此刻我也有不能妥协的理由。
“你写作是为了什么？追求梦想？比起梦想你更应该好好考虑下现实吧……你家的情况根本就经不起你去做梦。”
“梦想么……无法否认我也有自己的梦想吧，但比起以前那般纯粹，如今现实已经渐渐渗入我的梦想，现在写作对我来说更是一种谋生手段，我在一条既现实又孤单的追梦之旅上摸爬滚打着呀。”
放下已经干涸的茶杯，叶秋坦然无畏地注视着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终于发觉这个看似单薄的少年身上有着坚韧强大的意志，那是我未曾拥有过的灵魂。
“可你现在选择的是写轻小说吧？想要以此作为一辈子的工作并不简单吧？今年出道明年失业的轻小说作家数不胜数，万一某天你也步了后尘呢？你一失业就代表你整个家庭都要崩溃啊。”
“呵呵……司易老师明明很讨厌轻小说，却意外地对轻小说业界很了解呢？”
“……”
我沉默着，而叶秋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但是只要比一切都强就好了吧？比所有人都强，甚至……比深秋更强，这样我就不会被淘汰了呀，我很清楚自己有才能，我也肯为之努力，所以我没有失败的理由。”
“有才能的人说起话来真是轻松啊。”
“如果没有才能我就会果断放弃了，根本不会坚持……不过司易老师你也一样有才能的吧？”
“我的……才能？”
嘴唇抿紧了一些，我端起茶杯掩饰慌张的眼神，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能发觉我的身份啊……
“是啊，甚至说是能够创造奇迹的才能也不为过，毕竟司易老师你可是促成了银杏节的人。”
“……”
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后把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在我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注意到叶秋的薄唇先行颤动，声音中蕴含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既然司易老师拥有这样的才能，又这么坚持，那么……要试试看吗？在不强迫我姐姐的前提下，用你最擅长的教育学，试试看……去改变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