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阴沉，斜飞的雨水模糊了战场。
无垠旷野上，穿戴黑色甲胄的男人持剑屹立于土丘，残缺的披风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丘陵之下，剑戟插满大地，上千具尸骸覆盖了方圆数百米，血水横流。
男人没有多看一眼这些曾经的战友，冷雨打湿了他黑色的短发，顺着刚毅的侧颜不断流下，但他仿若浑然不觉，如猎鹰般凌厉的双眼只是微眯着远眺。
既无爪牙之利，亦无筋骨之强。人类，是何其脆弱——自诞生之时就是会轻易受伤的存在，随年岁增长更受疾苦所困，死亡亦突如其来。
即便悍勇武人，也难敌幼年猛虎，更别提以寡敌众。
但是，这个男人却真正地做到了——一骑当千，杀光了曾经的同袍。
屹立于剑刃之丘，宛若不可摧毁的城墙般。
想想初生的婴儿，就会质疑这个男人的存在——究竟何种砥砺，将其锻打如黑铁。
筋骨、血肉、利剑、铠甲...他的意志仿佛就要穿破这些事物迸射而出。
然而，这名已经凌驾于人类的战士，眼底却带着一抹与婴孩相若的纯真。
“刚格尔，你可知此举罪孽深重？”雨雾的尽头，低沉的质问随着马蹄声愈来愈近。
“是，但你们永远过不了这剑丘。”男人低垂着头，古朴的大剑横指前方。
雾气渐隐，百余名轻装的骑兵驭马而出，为首的是一名高擎着剑与灰色柏叶旗帜的年迈骑士。他身着纹样浮夸的铠甲，威严的双眼隐含着怒火，紧盯着挡在前进道路上的男人。
“你为了维护那些异类，”长者蹙眉，“不惜诛杀自己的同僚，荒唐至极！”
“既然许诺过要保护他们，”男人粗重地呼了口气，对于长者的话语毫不放在心上似地，“我就会践行。”
“在作为骑士之前，你首先是人类！”老骑士怒喝道：“那些灰羽异族公然在我们的国土上祭祀邪神——不，先不谈信仰的问题，异族只会带来纷争和战乱！”
“是，我是人类，但我就是这样的人。”刚格尔沉思半晌，说道：“他们流落至此，也只能向他们的神祈祷了吧。”
“你......”
“我从战乱中成长，不相信神，无所谓荣誉和尊严，也不在乎诸多立场。”男人无畏地微笑着将重剑楔入潮湿的土地，向着年迈的骑士挺起了胸膛，“充斥世间的对与错之中，只有人们心中的善念是正确的——同时，也是唯一值得期待的事物。”
“它们并非人类。”长者斥驳道：“人类的爱与宽容只会对人类展现，如果对象是异族，也是因为它们具有部分与人类共通的特点。你无法背叛自己的种族，只是放任泛滥的同情。”
“不过，却是可以称为‘人’的存在。”骑士平和地低述着，“想必，没人比你更清楚这点。”
“他早已弥散在我的生命中。”长者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又骤然凌厉起来，瞳中点燃久远的疯狂，“仇恨，我甘之如饴啊！那正是‘灰叶’的根基！”
“他们展现出的善意。”男人沉吟，“以及他们的生命，那是我愿守卫的事物。”
“善与恶只是多变的念头。”长者坚定地说道：“我将捍卫人类的正统性与王权，扫除一切。”
“此时此刻...你我驻足之处....”
“正是命运转捩的枪尖上。”
话语相交在风雨中，碰撞宛若星火。
在黑暗深渊中向天域伸手之人，背负悲叹与深沉爱意之人。
在时代的洪流前站出之人，以血泪枪锋剑刃掷下抉择之人。
他们是——骑士。
文明曾毁灭五度，他们的背影却永远凌驾于岁月之上。永不褪色的名号，早已成了一束守护的信念被继承下去。
“来吧！堂堂正正！！”年迈的骑士微眯着沧桑的褐色眸子，矫健地自马上跃下，从容不迫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报上名号：“泽因卡·布莱德，伽罗德王国灰叶骑士团团长！”
话音落下的瞬间，闪光般的长剑斜指眼前的男人，向他所坚持的道路发起了挑战。
“刚格尔·沃顿，同是一名骑士。”简短地回应，男人压低了体势，将古朴的重剑横于身前。
荒莽苍原上，芒草在暴风疾雨中摇曳，从天穹遥望直下，宛若低沉的潮线回荡在连绵峰峦中。而那块被鲜血所染红的土地，犹若一道突兀的伤痕，镌刻在大地之上。
黑甲骑士的背后，是破败的村庄与冥冥中祈祷着的灰羽族人。
而长者的身后，是长及万里的国境线、残缺的旗帜与战友的尸骸。
“刚格尔！”长者一个旋身，宛如离弦之箭直冲向阻挡在前方的骑士。
苍银利刃化作闪光，穿云破雾仅在一息，笔直地刺向了对手的咽喉。
“泽因卡！”黑甲骑士体势一沉，将沉重的战剑斜横于身前疾驰而去。
他们就像是两道驰骋在原野上的彗星般——以全力向着彼此冲撞。
究竟是前者的喉咙被剑刃刺穿，还是后者的心脏会因撞击而粉碎呢？
“喝————！！！”
“哈————！！！”
先于剑刃，粗犷的咆吼冲破暴风。
无可遏止，无从挽回，承接天命紧握在手。
刀剑交击，高奏不被歌颂的诗谣。
锋刃铿鸣相击，又在一瞬错开——长剑的尖端精准地刺穿了黑甲骑士没有防护的颈项，鲜血喷涌，溅落在雨雾中；而战剑沉重的柄也砸进了长者的胸膛，粗暴地捣烂了心脏。
“是我...赢了...”男人紧攥着刺入脖颈的长剑，用低哑破碎的声音呢喃着，“你没能越过...”
“.....我的悔恨，我的愤怒....皆成苍白灰烬....无悔。”长者双臂默许似地卸了力，艰难地仰头望向阴暗的天穹。
“...你爱....他。”男人用尽最后的气力，吐出揭露真实的话语。
“.....却还是...没能找到...名字啊....”长者的目光也渐渐涣散，瞳中映出的天空仿佛褪去了阴霾，一双洁白的羽翼翱翔在最后的梦境中。
就如同很多英勇的战士一样，他们点燃生命，在不为人知的一隅焕发出转瞬即逝的闪光。
他们本该是为世间留下传说的存在，不应该死在这里——神，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奇迹在降临。
灿烂之光从一个奇点爆发，积滞的阴云转瞬被吹散，天穹如同碎裂的银镜被光芒穿出圆环。
以远方闪耀的峰峦为境界线，破灭的事物和陨落的生命，一切都在光明中向着原初回转。
当血红从地上褪去，雨过天晴的原野上已不再有战斗的痕迹——虽然一切都真实地发生
“故事远未结束...不好的情节需要删减。”
神看着是好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未尽的传世之诗，不会在此完结。
日月轮替，三十个昼夜亦如白驹过隙，驻留期间唯有神的笔记。
笔声沙沙似清风。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当骑士醒来，映入他黑色瞳眸的是简陋的木制房顶。
“你没有说出‘这是天国吗’之类的话呢。”一个清润温和的声音在近处调侃道。
“没有天堂，就算有的话...”骑士摸着自己的脖子转过头，顺着床沿望过去，“首先，我上不了。其次，不会这么寒酸。”
摆着黄铜烛台的小木桌前，一名少年正托腮坐在那里，执笔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粗布白袍，漆黑的长发松松地扎成一束斜甩在肩前，幽黑的眸子温和地微眯着。虽然清秀的容貌颇具中性感，微翘的小眼角更使人迷惑，但包裹在松垮袍服下的身体，那青涩柔韧的线条依然能使人清晰地分辨出性别。
“有两个问题....”骑士眨着眼，继续说道：“一，这是哪里？二，你是谁？”
“一，这是天国。二，我是神。”少年笃定地说道。
“................”骑士惊疑不定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沉默不语。
你不是头壳坏掉了吧？这没可能。
他想这么说，但自己那早就被剑锋贯穿的脖子，这会连个疤都没有——这同样也没可能。
他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懊丧地发现真的很痛。
“这个世界，就是天国。”少年审视着骑士的举动，补充道。
“.......呵，也有人是这样认为的。”骑士松了口气，“幸福的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是神。”少年纠正道：“是我救了你。”
于是骑士又开始沉默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神？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神，但若非难以亲近，就是根本无法见到，平易近人的神？没有那种东西。
但是，剑刃相拼的那个时候，皮开肉绽的痛楚彻骨地清晰，毫无疑问自己的咽喉被贯穿，受到了不可挽回的致命伤。
可他这会正完好地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意识也无比清明——那场战斗是真实的，因此而引发的结果也是真实的，却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过去了。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你躺了一个月呢。”少年继续专注于书写，随口说道。
那清润嗓音仿有魔力般令人心安。
他依旧试探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再次确认事实之后，手脚灵快地将已经布满凹痕的铠甲穿戴整齐，并把那柄古朴的重剑挎上腰间，抚摸着剑柄。
已经不可能有疑问了，毕竟连爱剑都在身侧——这把名为“荣冠岩崖”的战剑，虽其貌不扬，但重达数百斤，常人根本无法搬运进小屋。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骑士无谓地感叹着。
“怎么，这就要启程吗？”少年瞥了他一眼，“不准备和灰羽的人们告别吗？他们可是非常担心你，这一个月来都一起精心地照料你。”
“竟然做了这么危险的事....”骑士了然地摸着自己干净的下巴和脸颊，不由地微笑，“我没有看错他们，那就更不该在此逗留。”
说着，他搭着腰间的长剑，向门边走去。
“对了，你的名字是？”
“还没有名字。”少年抬起头，盯着骑士，“不如你给我起一个吧——当做是救命之恩的谢礼。”
“那么，就叫希埃尔吧。“骑士思量片刻，应付道。
窗外，可以眺望到星空下连绵渐远的山川。
那是希埃尔之山。
“嗯，感谢。”少年悠然起身，草草收拾了纸笔，“契约成立了，我们走吧？”
“.........什么？”骑士不明所以地推开门，木讷地应道。
“神的名字，是信者的赠礼。”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打定了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