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时候，我遭遇了一场车祸。
那是我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亲身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时而会让我产生虚幻感。
现在，又开始下雪了。
“呼……呼……”我从嘴里呼出白气，凝结在空气中。
当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南城中学时，看到王老师正站在校门口。
“学校里都找过了吗？”我适当调整了一下呼吸，缓过来之后问道。
王老师点了点头，脸上和我一样写满了焦急：“校内我们都找过了，也问了班上的同学，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朱茜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逃课，这点我很确定。
这个当下，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问道：“旧校舍也找过了吗？”
“嗯。”
“天台呢？有没有上去看过？”
“啊？”王老师楞了下，“可是那上面已经被锁上了，平时没人会上去……”
话音未落，她自己也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了，我先去确认一下，”我说着迈出脚步，回过头对她继续交待道，“王老师你快去报警。”
“报警？”她看起来还有些疑惑。
“是谋杀。”
尽管我脱口而出的话令她惊愕不已，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照我说的去做了。
我这边则马不停蹄地赶往废弃校舍，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朱茜与十年前的雪音有个共同点，她们的父母亲都常年外出务工，即便出了什么事也不能及时赶回来。恐怕正是如此，才会被当成了下手对象。
在信息并不发达的当年，要扭曲一个人的死亡实在太容易了，即使是十年后的今天，罪恶也并未消融。
当年发生了那起事件之后，校方为了掩盖教师侵害学生的丑闻，对外声称雪音是自杀，甚至没能在镇上引起多大涟漪，就这么被压了下来。
一个花季女孩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与学校的名誉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
我终于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关联点在哪里。要解开这团乱麻，那个关键的线头正是陈立。
十年前，青春懵懂的雪音约了陈立放学后在教室里见面，想当面告知他自己的想法。但她没有想到，当天来的人却是吴刚。
吴刚在生活作风上面有问题，共事期间我一直没能看出来。恐怕当时他也是利用职务之便，对雪音展开多次骚扰。
那天他想要再次纠缠时，却不想雪音在反抗他的途中会毅然决然从楼上跳下去。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
只是，这之后发生的事对那女孩而言过于残酷。
这么想着，我仿佛看到了被白雪覆盖的花圃一刹那变得鲜红，就好像是……沾上了谁人的血。
抬头看去，一个漆黑的身影从天而坠，我分不清那是朱茜还是十年前的雪音。
心脏的跳动也愈来愈剧烈，像是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在催促我再快一点儿，一定要在悲剧再次发生之前赶上。
穿过漆黑的过道，来到三楼，这时我听见黑暗中传来什么窸窣的声音。
我一把推开教室门，便看到了面露惊恐的朱茜蜷缩在桌椅角落。
在看到来人是我之后，她脸上的恐惧才稍微褪去一点，接着是崩溃似的大哭。
“没事了……”我惊觉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老师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严老师……”朱茜显然已经绷不住自己的泪水，压抑许久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待朱茜稍微平复下来后，我将双手放在她肩上，开口道：“朱茜，为了让坏人被绳之以法，现在需要你勇敢一点儿。告诉老师，一直以来……威胁你的人就是吴老师，对吗？”
朱茜看着我，胆怯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朱茜抹了抹眼泪：“刚才在天台上……吴老师正要对我……突然他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然后我挣脱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学和老师……就躲在了这里……”
“好了，现在快下去吧，王老师在下面等你，记得把最近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朱茜轻轻拉扯着我的袖口：“严老师……你可以陪在我身边么……”
我轻拍她的头，笑道：“我现在还有一些事需要去处理，很快就会赶过来，老师相信你可以办到。”
看着朱茜的背影消失在教室，我脸上仅剩的笑容也一并褪去了。
来到天台，我看到原本锁着的铁门已经打开了。想来吴刚身为学校的职工，弄到这里的钥匙并非难事。
我正要伸出手去推门，忽然听见门那边传来吴刚的声音：
“别……别过来！你应该早死了……那个时候我亲眼看到你摔下去的……”
声音听见来惶恐不已，我急忙推开了铁门。果不其然看到瘫坐在天台边的吴刚。
他目眦欲裂，汗流不止，表情还有些错乱。
雪音则漠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在这样一幅奇异的光景中，我介入了：“住手。”
“啊……严……严老师……”吴刚听见了闯入的人声，转过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我。
雪音也扭头看着我这边，只是仍不带任何感情。
“你所做的那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我朝他走过去，“十年前，害那女孩坠楼的元凶也是你，对吧？”
“不……不关我事啊！”吴刚一面说一面直跺脚，指着雪音的方向唾沫横飞，“是……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根本就没想害死她！”
“够了，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老师！”
吴刚抱着自己的头，以前我从未觉得，他的样貌是这般贼眉鼠眼。
“我……我没错，”他的眼珠子四处转动，像极了肮脏的老鼠，“都是她们的问题……小小年纪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不就是想要勾引男人么……”
他摊开双手，冲我这边发出荒诞的质问。
我握紧了拳头，但随之意识到这么做无益。于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把这些话留着给警察说去吧。”
在我无情的斥责下，吴刚经过我身边，夺门而去。
终于，现在旧校舍的天台上只剩下我和雪音了。
沉默良久，我率先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的，害死自己的人就是吴刚一事？”
“之前跟你一起来学校的时候，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我就想起来了。那时我就确定，他也是能看见我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为什么要选择一个人独自解决这件事？”
她先是愣了愣，半晌后云淡风轻地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生气啊。”
“当然了，一般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发火。别想转移话题。”
“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老师了。”某刻，她张开嘴唇，“十年前我被那个人骚扰的时候也向别的老师求助过，但是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更有甚者，他们认为事不关己，根本没人愿意管。”
我不禁沉默。
人们总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但是那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聆听这个女孩的心声，为什么她身边的大人能够如此冷漠。
“一直伤害我的人正是我的老师，”她蹙起眉头，“那一天他要在教室里对我施暴，我想着与其这样，还不如死掉算了，就从教室的窗户跳了下去……
“哦，对了，”忽然她转过头来，像平常那样笑道，“你放心好了，那个小姑娘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那个人没有得逞。”
听到这里，我感到在一堆糟透了的事情中，总算有一件还算好的事。
只是，看到她现在跟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笑，总让我感觉有些心疼。
我来到她面前，也放眼看向外面被阴暗吞没了的世界。
“我在想，如果十年前我遇到的是像你这样的老师，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原本她就应该像个普通的同龄人一样，完成学业，之后步入社会，可能遇到另一个珍视自己的人，组成家庭，走完自己的一生……但是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如今也变得遥不可及。
就因为那种师德败坏的人，谋杀了这女孩的大好年华……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
“这次一定会让那家伙接受法律的制裁，我向你保证。”
“嗯，我相信你。这下我也终于可以和过去告别了。说起来，最近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
“我从没把你当成麻烦……”
她先是露出些许惊讶，之后缓缓笑道：“谢谢。”
这是相遇以来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会怎么样？”
“不知道啊，我在这世间最后的怨念也已经了却了，可能，会消失吧。”
短暂的沉默。
“我以前活着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你在某些方面跟他挺像的。”蓦然，她开口说道，“十年前的那天，我原本是打算跟他表白，还写了信夹到他的课本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来……”
“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我说，“之前我一直以为能够看见你，是出于什么特殊的体质，但其实可能不是这样。我在一年前遭遇了车祸，动过一场手术，现在身体里面移植是别人的心脏。”
她诧异地看着我。
“那个人就是陈立，你认识的。我今天去了一趟他家，从他的父母那里得知了，他这些年间一直坚信你的死不是意外，并隐隐察觉到那件事可能与吴刚有关，甚至去校长处抗争过，之后吴刚试图给他一笔钱帮其隐瞒，被他断然拒绝了，因为这个原因，被其动用关系从学校退学。”
“果然是我喜欢过的男孩子。”她笑道。
“尽管得不到身边任何一个人的支持，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追查当年的真相，直到最后罹患了不治之症，身体越来越虚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感觉有些对不起他了呢。”
“他的心脏救了我，然后由我来替他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我说，“陈立将当年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今天我去了一趟他家，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那本笔记，征得他家人同意后带了来。这里面还有你过去写给他的……姑且称之为情书吧。”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不，”我摇头，“这很正常，你只是做了那个年龄的女孩大多都会做的事。”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愿意帮助我呢？就因为你是老师？”
“我想，可能是陈立的心情在暗中引导我吧。他当年因为一些情况而没能及时看到那封信，就这样与你错过了，这件事成为了他内心的遗憾，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没有谈过恋爱。”我说，“他始终没有将你遗忘过。”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她自嘲道。
“前不久我去找了你的父母，他们搬了家，开始了新的生活，但还是每年都会去你的墓前祭奠，”我说，“你当年的死党也是，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你。”
“我很开心，”她说，“但还是希望他们都能放下吧。”
“你不知道，在遇到你之前，我是很不喜欢下雪天的，”我推了推眼镜，“在我发生事故的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雪。但如今看来，这样的天气也别有一番风景。”
“对了，我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她神神秘秘地对我招了招手。
“什么？”我有些不想搭理。
“再过来一点儿嘛，不会整你的。”她一个劲儿地让我靠过去。
我正疑惑，忽然她向我身上扑了过来，把脸庞埋在我胸前，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推开。
“很温暖。”她说，似乎是在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很冷啊。”我无奈道，“要感冒的。”
“我要说的事就是……”她抬起头来笑了笑。
我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只见她凑近我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好像再吃一次冰淇淋啊……”
下一刻，我的怀中只剩下冰冷的空气。
无论怎样四处搜寻，却再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就这么突然地消失了，就像当初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伸出手去，只接住了夜空中坠下的雪花。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我无奈地想。
再见了，还有……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