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萨城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各种各样的车辆与行人纠缠在一起，虽然有交通灯的指示，但收效甚微，马路中央还是乱得跟一锅粥一样，行人的谩骂声、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不绝于耳。自从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罢工潮此起彼伏，好多交警都被拉过去平息工人暴动了，导致马路无人看管，甚至还有淘气的小孩趁堵车时期在路边便溺的，司机们对此毫无办法。
要是在以前，电车到下一站也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即便是堵车堵得很厉害也不过十分钟，而今天，这个小绿皮车整整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而在这个半个小时内，苹果分分秒秒都不得安生。她时而看一下窗外的景象，判断车走到哪里了；时而向男爵递眼色，等待父亲下一步的指示；于此同时，她还得时刻监视着那位调戏自己的轻浮大汉，那个家伙正在跟身旁的小矮子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龌龊的玩意。
苹果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小矮子，也就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那么高，满头肮脏的黄发，鼻头红红的，缺了颗门牙，一开口嗓子像磨砂纸擦玻璃般尖厉难听。苹果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但这点丝毫不能冲洗掉她对这人的厌烦。“能和那个流氓答话，这家伙肯定也不是好人。”苹果心里想着，嘴里下意识地低声说了出来。小矮子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眼睛往苹果这边溜了溜，随后他冲大汉点点头。奇怪的是，苹果并没有从他的眼里找到任何恶意，那双眸子甚至毫无感**彩可言，只是单纯地看向一个任务目标。
苹果将嘴唇咬破出了血，嘴里一股甜丝丝的腥味，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完全不是个好兆头，他们估计要动手！想到这，苹果将带着血的唾沫咽了下去，不顾拥挤把身体往门那边挪了挪。刚好此时电车员拉响了铃，提醒大家车已到站。苹果终于等到这一刻，彻底放弃了所谓的大小姐礼仪，粗鲁地将旁边的人推开，第一个冲了出去。紧接着，鼓胀的车厢又吐出了一大堆人，可怜的男爵也在里面，瘦高的身体像是茫茫沙漠中的一根枯树枝。最令她反感的壮汉倒是没有跟着出来，这让苹果很放心，但那位小矮子出来了，混在人群中几乎让人无法分辨，所幸苹果还认得出他的红鼻头。男爵招手呼唤女儿，苹果忙不迭地答应，在意识上就疏忽了，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可疑的小矮子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跑了！父亲，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苹果自责地叹了口气，抬头问男爵。
“不用担心，阿尔杰特先生给我们买的火车票还早呢，大概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男爵慢条斯理地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怀表，“啪啪”两声打开又合上，接着将表放回口袋中。
“父亲，您这样不太好吧，万一让魔鬼教派看到这块表……”苹果对男爵这个奇怪的举动感到很担心。
“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男爵说着，眯起眼睛，拍了一下苹果的后背，用很平常的语气说，“走，女儿，我们上教堂去。”
苹果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想到父亲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便跟在男爵身后随便进入了道旁的一所教堂，找了一张空长凳坐下，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
不一会儿，苹果感觉到男爵用手肘捅了自己一下，于是她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四处扫视了一圈，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个小矮子也偷偷地跟了进来，坐在靠着大门的长凳上，覆着黄毛的小脑袋几乎垂到腿上，显得很是虔诚，倒和其他善男信女们没什么区别。
“一般教堂的忏悔室里面都有小门，我们到时候可以从那里出去。”男爵压低声音说，他依旧保持着祈祷的姿势，嘴唇微微翕动，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语。
“那个家伙不会知道吗？”苹果偷偷问。
“小门多数都是关着的，仅供工作人员使用，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将它忽略。”男爵的嘴角划过一抹笑容，这抹笑容给苹果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与男爵本人平时的风格不太相同，但又那么的熟悉。很快，她回想起来了，这是阿尔杰特的笑容。
“都说阿尔像父亲，现在看来是真的。”苹果在心里感叹道，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酸溜溜的，像是阿尔杰特夺了自己的宠一样；但在这酸溜溜中，又掺杂着甜丝丝的幸福，毕竟阿尔杰特是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人，能够如同父亲般可靠那是最好的了。提到阿尔杰特，苹果不由得把思维从个人感情上扯开，想起他曾经许诺过派自由党的暗探来保护自己，可是自己现在正处于危急当中，自由党的暗探会不会突然现身来帮助自己解围呢？
也许阿尔杰特只是在火车站那里部署了岗哨吧，很显然，从男爵父女上电车以来，一直到两人先后走进忏悔室，这么长时间内阿尔杰特的手下始终没有出现。苹果现在只能依靠自己了。当她踏入忏悔室门槛的那一刹那，幻想彻底破灭，恐惧就像没有形状的鬼怪般充溢着她的心房，她的呼吸变得渐渐急促起来，手也不听使唤地摸向了腰间的勃朗宁。她知道在教堂这种神圣的地方动杀心是对主的亵渎，但她就是无法装成镇定自若的样子，即便有父亲，一个强壮的男性在身边，苹果还是没有安全感。她又回想起弟弟听说自己要走时候的反常表现，胆子越来越虚，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汗了。
忏悔室非常狭小，只能容下两张椅子，男爵和苹果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神父坐在另一张上，他背后的墙面上不知道是挂着还是画着一个大十字架。室内灯光昏暗，只能看到物体的大致轮廓，根本无法分辨人的长相。在这种对比下，神父的眸子显得格外亮，莹莹的如同一对烛火。伦萨有个迷信的说法，与这种眸子很亮的人打交道要异常小心，因为他们肯定在策划着什么。苹果往常都对这种不靠谱的民间传说嗤之以鼻，然而今天现在这句话却久久地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与那些恐惧感之类不好的东西混在一起，令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孩子，说出你的罪过吧，主会宽大你的。”神父哑着嗓子说。苹果感觉他的声音很是怪异，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快要坏掉的留声机发出的机械音，让人毛骨悚然。
与苹果相比，男爵的反应要镇定许多。他抬起头，平视神父的眼睛，看门见山地说：“亲爱的神父阁下，我有罪，我隐瞒了我前来的真实目的。”
“哦。”神父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表现得有些吃惊，但他还是选择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下去，“说出来吧，主会宽恕你的罪过。”
“请问我们能否借用一下这里的小门？”男爵问。
“最近世道比较乱。”神父慢条斯理地说，他似乎话里有话，“我看你们不像是一般人。”
“那么您呢？您是一般人吗？”男爵接口道，他的意思露骨到连苹果都给吓了一跳。苹果一开始还认为只有自己觉得这个神父不太正常，怀疑是自己想太多，现在发现父亲和自己一样也这么认为，顿时心里有了不少底气。这个神父正邪莫辨，可能和外面的小矮子是一伙人，可能是阿尔杰特派过来保护自己的暗探，也有可能是自己尚未知晓的他方势力，但无论他是什么人，在一切都没搞清楚之前，还是多留个心眼。想到这里，苹果再次将手搭到勃朗宁上，不过这次，她是理直气壮的，一点都不担心渎神。
“您真会说笑话。天主在上，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神父，虽算不上尽职尽责，但也没有为天主抹黑。”神父说着，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苹果猜想他是在笑，因为他说话时的音调是逐渐上扬的，正如同笑者嘴角的曲线。
“天主在上，我也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工薪阶层，快要退休了，这是我的女儿。我们虽然算不上尽职尽责，但也没有为天主抹黑。”男爵学着神父的口气说，用左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仿佛刚才的情景在镜中重演了一遍。
“天主在上……万福归于天主……阿门……”神父用拉丁语念叨着经文，他的发音不是很准确，似乎是为了遮盖这点而故意讲得含混不清，只能听懂其中的只言片语。虽然一个神父在这种场合下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但苹果却总感觉他像是在讽刺什么。她紧紧地咬住牙关，在心中祈求上帝与圣母玛利亚垂怜自己，将不义之人打入地狱。
男爵静静地等待神父将经文念到最后，末了，和他一起道了一声“阿门”，垂头默祷良久，终于又说道：“亲爱的神父先生，您能帮个忙吗？诚如您所说，最近的世道比较乱。”
“当然。上帝之门随时为善人打开。”神父说着，从木椅子上站起身来，摸了摸腰间，掏出了一把银钥匙，走到忏悔室另一头的小门那里，弯腰将锁解开，把门轻轻一推。外面是一条小巷，肮脏的拐角处堆满了垃圾，可以听到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与交通工具的噪音。苹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眼前的场景并不美，但她却觉得自己离天堂咫尺之遥。
“走吧。”男爵向女儿示意。苹果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出了门。
然而就在两人的脚刚刚踏上天堂的金砖时，男爵突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像母鸡护雏般飞也似地扑向苹果，企图把她抱住，可惜已经迟了。苹果只是感觉到脖子后面猛然间一阵尖锐的疼痛，随后视野越来越模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整个人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刹那之后，男爵也感受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他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回过头去，看到那位神父就站在他们背后，手里端着一杆**，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副面目狰狞的魔鬼面具。
“赞美撒旦！”
这是男爵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此刻他耳畔的蜂鸣越来越响，逐渐淹没了一切，天堂瓦解了，再次变为上帝创世之初的混沌状态。
黄头发的小矮子在教堂的长凳上坐了很久，亲眼看到男爵父女二人走进了忏悔室。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小矮子并没有跟过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起来，小心翼翼摸向忏悔室的方向，为了使自己走路不发出声音，他把脚尖掂地老高，姿态十分夸张，像是个干坏事的小孩子，周围有几个前来做礼拜的老太太看着他捂嘴偷笑，小矮子根本就不理他们，专心寻找苹果和男爵的踪迹。
忏悔室的门是关着的，但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得有点可怕。精明的小矮子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头，难道说，目标已经跑了吗？他试探性地敲了敲忏悔室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小矮子点点头，胆子大了起来，把门一推——这下他傻眼了，不仅仅是苹果和男爵，连原本应该在忏悔室里的神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旁应该关着的员工小门开了条缝，很明显，他们是从这儿溜掉的。
小矮子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突然懊悔地跺起脚来，嘴里大骂道：“该死的肥猪！都是你把老太爷和嫂子惹到了，害得他们老是躲着我！现在人没了，雪老大非得宰了我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