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前，伦萨城中心医院。
内科主任强卢卡正无聊地盯着报纸上的谜语填空发愣。他卡在了第五题：“富人需要？，穷人拥有？”足足思考了二十分钟左右，翻遍了各种资料，强卢卡依旧想不出答案。
“穷人……穷人是很穷的……穷人能有……对，生命！等等！富人就不需要生命了吗？富人他要成为富人最起码的条件是要活着并且是个人啊！天哪这玩意儿……”强卢卡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一边用钢笔烦躁地敲着办公桌。
“什么都不。”一声清冷的少年音响起来，打断了强卢卡的思绪。
“这是什么意思。”强卢卡皱着眉头问。
“富人什么都不需要，穷人什么都不拥有。真是个无聊的文字游戏。”那个声音说。它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实习医生，他蜷曲的黑发下是一张天使般的娃娃脸，那用纤长睫毛点缀的翠色大眼睛美丽得仿佛要安在橱窗里摆放的高级人偶上才贴切，再加上孩子一样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巴，若是单从这张脸看，你很容易将他误认成一位少女。
这位少年外表顶多就十五六岁左右吧，但实际上他已经20岁了，是伦萨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名叫淇洛。淇洛为了完成学校的实践任务而跟随着自己的导师强卢卡主任来中心医院当实习医生，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虽然说有时的确可以看着导师接诊学到些临床经验，但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被医院里面的前辈们当小跑腿子使唤的。帮一线医生们写写病历、诊疗报告，帮二三线的领导们端个茶送个水拖个地什么的，基本上就是淇洛的日常生活了。虽然很无聊，但淇洛到也没抱怨过几句，只是默默的干活。他到不是不对医院的这种越来越官僚化的体制不满，而是牢骚太多到干脆不想说了。反正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嘛，那些二三线坐办公室的胖家伙们也有当小实习的时候。
今天轮到淇洛陪他的导师强卢卡一起坐堂接诊。本指望能够学到些什么新内容的淇洛和本指望能来几通生意的强卢卡一起度过了两个月以来罕有的无聊早上。没有一个门诊病人，也没有什么预约，明说是上班实际上就跟放假一样。强卢卡安排淇洛去整理那些本该主治医生写的诊疗报告，自己从走廊顺了份报纸回来翘着二郎腿看。这个平衡本来应该持续到下班或者哪个病人突然进来，然而现在淇洛居然主动将它打破了。
强卢卡因为好不容易解出了题目而高兴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意识到这点，大声呵斥道：
“淇洛！我叫你写报告的，你怎么三心二意呢？”
“这题目那么简单，还用我分心？我瞥一眼就知道答案了。只不过实在是看你叽咕了老半天还没想出来才好心提醒你的。”淇洛停下手里的笔，就像跟同龄人说话一样毫不留情的和自己的教授顶了起来。
“你！”强卢卡气得差点噎住，“你看看你，一点学生的样子都没有。我什么时候给你布置的报告？10点！眼看都快12点了，你还没有写好吗？你是不是要写到开中饭？”
“对啊！我是学生！这个报告本来就应该是主治医生，也就是你写，现在在我这个学生的手上，我又没有什么临床经验，甚至连从医的资格证都没有，要是出了事故怎么办呢？”淇洛鼻子里“哼”了一声，抱起了膀子。
“出了事故我扛着！后面签字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担心啥？我好好地给你个机会锻炼，你还在这里废话半天。”强卢卡站了起来，用手指敲着桌面说，显然有些发火了。
淇洛从来不会担心自己的导师发火。因为从大一进校开始，他就一直跟着强卢卡教授，强卢卡教授也一直带着他，彼此都深谙对方的脾气。淇洛虽然会顶嘴，但不会顶的太过分，他知道如果越过教授心里的高压线自己的实践成绩就要亮红灯了。同样，强卢卡也知道淇洛这孩子脾气倔，但只要不给自己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能兜着点就兜着点，毕竟单纯从医学这个专业领域来看的话，淇洛是块好苗子。
“丢给我也就罢了，你好歹看看，检查检查，就这么放心我吗？”在这个恰当的时候，淇洛软下来了。
“我这是信任你，你还不高兴了？好好干你的活去！”强卢卡也知道即便是按照潜规则自己的确也应该看看淇洛的报告，以防止里面有些错误闹得自己丢饭碗，但人都是有惰性的嘛，懒有的时候比癌症还可怕。为了不让这个话题进行下去自己难堪，他也顺着楼梯下了。
诊室里又重新被寂静占领，只有墙角的小座钟还在走着单一无聊的旋律。
然而这次的平衡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淇洛要收拾起思绪继续往下写报告的时候，门铃响了。
“谁啊。”淇洛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还能是谁？当然是病人。”强卢卡冲淇洛呵斥一声，然后立马满脸堆起令人反感的假笑走上前去开门。
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套浅灰色的秋季西装，虽然是休闲款，但无论从式样还是料子上看都价格不菲。他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常礼帽，柱了根手杖，行为举止有点旧贵族的风度。毕竟伦萨城作为君主立宪的神圣联邦帝国的一部分，残留一些贵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个男人大概是什么伯爵啥啥的。淇洛这么想着，没把那个人放在眼里。
然而强卢卡却被来客吓了一跳，用一副颤抖的恭敬嗓子说：
“啊，议……议员阁下……那阵香风把您吹来了……您太太还好吗？”
“托您的褔，她现在好一点了。”来人说着，冲强卢卡行了个礼，将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挂到了房间一角的衣帽架上，然后找了个沙发坐下来。
切，原来是议员啊。淇洛不屑地皱皱眉头。他从来就很反感强卢卡的势利眼，对待上级和上流人士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差来个“臣惶恐惶恐死罪死罪”了。然后对待下面的学生和普通的老百姓呢，就一副主任专家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底下人见到他一面就算是三生有幸了。
“淇洛，给议员阁下见礼！”就在淇洛胡思乱想的时候，强卢卡像家长对付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把淇洛拉起来，推到了议员面前。
“议员阁下。”淇洛不情不愿地鞠躬问好。
“免了免了。”议员招招手，示意淇洛不必多礼，淇洛这才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个，您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地方吗？”强卢卡用如同餐厅服务生一样的口气小心翼翼地问议员，淇洛听了咬咬牙，没说话。
“主任啊，我想求您多开一点PMB-Σ，您看行不行。”议员说着，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挺大的纯金烟盒，用拇指“啪”地打开，从中取出两根烟来，一根自己拿着，一根往强卢卡手上递。
“您不必这么客气，我们医院有规定……”强卢卡满脸堆笑地谢绝了议员的香烟，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打火机帮议员点上，不一会这个小诊室就被烟味充满了。
“您快点发个话，我那边还有事情。”议员嘴里含着香烟口齿不清地催促道。
“那个，议员阁下，关于PMB-Σ嘛，我不是不想给您开，只是……淇洛！把药理说明书拿过来！淇洛！淇洛！淇……”强卢卡本来想使唤淇洛去拿东西的，却发现这个少年突然间像失了魂一样楞在哪里，怎么喊都没反应。
PMB-Σ，这个词在淇洛耳朵里如同一个炸雷一样，炸的淇洛脑子“嗡”的一声短路了。PMB-Σ对于强卢卡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用来治疗衰竭症的药物而已；对于淇洛而言也是。但对于某些人而言，比如议员的夫人，还有孤儿少女棘，就是救命的神丹了。
淇洛连议员都不认识，更别提他的夫人了。所以在这里，我们不对议员夫人多做赘述，关键要讲讲孤儿少女棘。
棘和淇洛一样，从小是失去父母的孤儿，被圣索菲亚孤儿院收养。淇洛已经长大了，所以搬出了孤儿院，在孤儿院旁边的一栋小楼里租了个阁间，但也时不时回孤儿院看看那里的嬷嬷和其他小朋友们。孤儿院的小朋友都把淇洛当成亲哥哥来对待，当然，棘也不例外。今年上半年，棘被查出患有衰竭症，住进了中心医院。淇洛为此操碎了心，因为治疗衰竭症的PMB-Σ稀有而且价格不菲，淇洛本身还是一位大学生手头上不可能有太多积蓄，棘作为一个9岁的孤儿小女孩更别说了。辛亏孤儿院的席德佳嬷嬷和不少善人们捐款，还有强卢卡教授居然仁心大发慷慨解囊补贴了一点，棘能用上药了，不过还是时断时续的。医院存药充足的时候就按疗程服用，但像现在这种存货紧缺的状况下，棘已经连续两个星期都没服过药了，目前身体日渐憔悴，淇洛只能在一旁看着，自己也无能为力。
即便如此，只要那个议员的夫人停止服用PMB-Σ，棘还是能够用到药的。本来按疗程来算，议员夫人的疗程也满了。是药三分毒，PMB-Σ这种东西过度服用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所以照道理来说，议员夫人的确应该现在停药。也就是说，棘马上就能够恢复用药了，淇洛心里面自然是高兴，可是今天议员过来居然是要加药的，这无疑是给淇洛的后脑勺一记闷棍。
“淇洛！怎么啦！我叫你拿东西的，你楞啥神？”耳朵的疼痛使得淇洛从虚无缥缈之中堕入现实，他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的导师正一脸狰狞的拽着自己的耳朵，便疼地叫起来。
“别这样对他嘛，他还是个小孩子。”议员在旁边劝道。
强卢卡松开了手，淇洛一手揉着自己发红的耳朵，一手在档案袋里翻找着，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像说明书一样的东西交到了强卢卡手中。强卢卡把那玩意儿双手捧给了议员。
“全身痉挛？严重者猝死？”议员一边翻看着说明书，一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过一会儿，他显得有些厌烦地把那堆纸往地上一扔，然后说：
“我夫人现在病得已经快死了您还担心什么副作用，这不是纯属多虑吗？”
“您刚才不是说您的夫人好一点……呜呜！”淇洛刚想开口，强卢卡立刻堵住了他的嘴，自己笑着接道：
“您的夫人现在正在康复期……可以停止用药了……您看……这药物的副作用那么多……作为主任医生，我当然是为您夫人的健康着想……”
“除了您以外，其他的病人也要用药呢！他们的命不是命吗？”就在强卢卡不注意的时候，一边的淇洛又插嘴了。
“你给我闭嘴！”强卢卡低低地吼了一声，然后一脸赔罪的表情看向议员。
“现在你们这些医生啊，真不负责。”议员冷笑着说，拿起挂在架子上的礼帽摆出要走的姿势，强卢卡叫住了他。
“好好好，我帮您开，我帮您开，但要是出事儿我真的担当不起啊！您老原谅！”强卢卡用一副可怜的哀求嗓音说，看起来十分可笑。
“条子？”议员伸出手。
“淇洛！”强卢卡吩咐在一旁看得怒火冲天的少年开条子。
“*！见你的鬼去吧！”淇洛嘴里咕哝了一个脏字，把钢笔往地下一扔就摔门而去。可怜的钢笔被摔坏了，墨水将刚拖过的白色地砖染成了黑色。
“……”强卢卡咬了咬牙，没有骂出声来，自己默默的拾起地上的钢笔将它插回笔筒里，然后又取出一支新钢笔写了张条子给议员。
“嗯，这还差不多。”议员接过了条子，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诊室里又只剩下强卢卡一人。座钟当当地敲着一点，是吃饭的时候。
“可恶……”强卢卡抿了抿嘴唇，比起吃饭，先劝住淇洛那个小混球更要紧，这孩子被惹毛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他这样想着，离开了诊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