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之后，大概是一分多钟吧，但淇洛却觉得似乎过了一个小时，门才不耐烦地尖叫着移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里面露出利贝兹博士的一只琥珀色浑浊的眼睛。那眼睛显得很可怕，像是古堡地牢里面守护财宝的巨龙的眼睛。它左右溜了一下，看到了阿尔杰特，定住了，接着它眨了眨，似乎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最后，它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目光，缩回去了，有一只手拉开了门。
“阿尔杰特先生，我本以为你们自由党是记恩情的，医药协会捐助给你的那几十万是不是都打水漂了？”利贝兹博士抬起头盯着阿尔杰特说，虽然个子比对方矮，但这个小老头气势上丝毫不让。
“当然没有。”阿尔杰特慢吞吞地、很有礼貌地回答，但他的礼貌像是一种的嘲讽，反而让对方更加不舒服，“您的钱我都拿去修缮总部了。多谢您啊，那个小公馆我本来想重新装修的，就怕手下不答应，这下有机会了。”
“是我的失算，没想到你居然会和男爵阁下，那个保守党的扯上关系。好啦，你们保守党已经取缔了我们的PMB-Σ，接下来要干什么？把八年前的事情连同现在的事情一起曝光吗？”利贝兹博士知道自己斗败了，却挺着胸膛，拿出一副虽败犹荣的姿态出来，仿佛自己在精神上依旧是胜利者。
“好啦，老先生。和您过不去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位小朋友，他有很多话要问你。”阿尔杰特叹了口气，主动退到了后面，将淇洛拱了出去。
淇洛其实早就盼望这一时刻的到来了。他曾经错误地把真相寄托在毒蛇、哈姆、雪、阿尔杰特身上，然而他们或是真的不知道，或是故意闪烁其词，逼得淇洛沿着这条虽算不上是错误但也算得上是牺牲最大的路探寻下去，从PMB-Σ这个小小的药丸身上拉出好几个黑帮来，还附送了一个亲姐姐。现在自己终于站在源头的源头、根本的根本、一切的始作俑者面前，本以为自己会像一个占了道理的律师般一条一条地控诉这人的罪状，然而此时淇洛的脑海里却是空的，不能说空吧，只有一个东西占据着。
那就是棘。
“我想当淇洛哥哥的妈妈……”一种温暖的，被拥抱着的幻觉在淇洛的大脑里面膨胀开来，还有那熟悉的声音，棘那张带着病而苍白憔悴的脸庞，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淇洛仿佛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的海洋中茫然地挣扎着，水在一点一点灌进他的喉咙，他吐了一个气泡，破裂了，却从中间听到了棘在甜甜地叫“淇洛哥哥”
“咕！”一阵恶心从淇洛的胃里翻了上来，他连忙把它咽下去，紧接着，一阵带着酸臭味的火烧感在淇洛的食管里蔓延。
“告诉我，棘在哪里？她到底……还活着吗？”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淇洛都不相信那句话居然是自己说的。因为自己一直坚信着棘还活着，是棘还活着的信念撑着自己走到了现在。虽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说：“棘死了，你这样做是毫无用途的。”但淇洛执拗地觉得自己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哪怕是微弱的跳动。这种观念丝毫没有科学性在里面，淇洛只能把它解释为主的奇迹——然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怀疑主了。
“她已经死了，我要说多少遍！”利贝兹博士有些不耐烦地把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走到淇洛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你被保守党的那帮人利用了！他们想要搞垮我们可怜的医药协会，所以才把你挑唆到这里来。”
“我才不管什么保守党还是进步党呢，我只想知道棘在哪里。”淇洛厌恶地把利贝兹的手抖开，冷冰冰地说。他现在对政治已经不再仅仅是原来的莫不关心了，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这件事情本来可以用邪恶的医生把小女孩抓去做实验，然后英雄过来救美这种简单的逻辑来概括，可偏偏扯到政治上！那位保守党议员的纯金烟盒隔了这么长时间还在淇洛的眼前晃晃悠悠的，像是催眠师的怀表一样。
“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利贝兹咬牙切齿地叫道。他现在的表情与其说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更像是一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孩子学坏的父亲，“好吧！你想看尸体是吗？我就让你看！停尸房在403，你的那位小朋友在2号床。辛亏早上我还没有叫清理工把这具尸体运出去。”
“难道棘真的？……”淇洛脑海中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大，他根本不敢往下再想下去了。现在淇洛该怎么做？他不知道。他没有那个勇气直接掉头出去，走到楼下的403房一看究竟。可是就这样白耗着也不是个事啊？自己来是干什么的？是为了把棘带回去啊！现在连棘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想退缩？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姐姐苹果凑了过来，轻轻握住淇洛的手腕说：
“弟弟，要不我和阿尔先下去看看吧，万一是个陷阱呢？”
“对啊！陷阱！说不定棘根本就没有怎样，一切只不过是利贝兹的调虎离山之计想把自己给支开！”淇洛这么想着，终于算是放心了，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利贝兹要把自己支开，与阿尔杰特相比，自己的威胁性要小很多。但这种小事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利贝兹肯定打了什么自己的小算盘，而淇洛是不会让他得逞的。
“嗯……好吧。”淇洛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他原先有些担心苹果的安全，但想到有阿尔杰特在旁边护着，也就随她的愿。
他目送着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进了电梯，没过多久，又看着他们两人出来。不过出来的这两个人和进去的那两个人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先说苹果，她的脸色煞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身体软踏踏地搭在阿尔杰特怀里，像是纸糊的人一样。阿尔杰特抿紧嘴唇，秀美的脸显得十分严肃。他的眉头微皱着，眼角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悔恨和痛苦。他用宽阔地手臂紧紧地搂住自己的未婚妻，步履变得迟缓而蹒跚，像是个受了伤的老兵。
“你到底对我姐姐做了什么？”淇洛原以为利贝兹放了什么东西把苹果给吓到了，便冲着那个小老头吼了起来。利贝兹叹了口气，没有理会淇洛，但苹果却说话了：
“弟弟，你回去吧。那位小妹妹……那位小妹妹……”说了一半，苹果哽住了，翡翠色晶莹通透的大眼睛上蒙了一层阴翳，她在极力忍住不使自己哭出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你真的不要过去看，真的。”
什么啊？淇洛心里一阵烦躁。看来苹果的确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而且还被吓个不轻。淇洛估计是个被切的四分五裂的死尸或者其他乱七八糟东西，这儿是医药协会，材料有的是。淇洛有点鄙视这个利贝兹，死到临头了还反咬一口，还以这种三岁小孩的幼稚方法，真是无聊透顶。不行，自己得去看。苹果这么一说，淇洛是必须去看了。
“让开。”淇洛没好气地把站在旁边的一位自由党人推到拐角，自己大步流星地就要往外走，却被阿尔杰特的一只大手猛地拉住了。
“淇洛先生，我劝您适可而止。”阿尔杰特看着淇洛的眼睛，冷冷地丢下这句话。
“阿尔杰特，这与你无关，你松手啊！”淇洛像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一边拼命挣脱一边嘴里嘟囔道。
“……好吧。”阿尔杰特突然间把手一放，一股反作用力差点把淇洛给甩出去。淇洛好不容易找准自己的重心，厌恶地瞥了阿尔杰特一眼，转身就冲了出去。他没有这个耐心坐电梯，直接从楼梯那边下去的，穿过阴森森的回廊，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作为停尸房的403室。
一拉开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死亡的气息直往淇洛的鼻孔里钻。作为一位医科学生，淇洛也没少去过太平间，甚至还亲自做过人体解剖，所以他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出于信仰的角度他还是喊了一声圣母玛利亚，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轻轻地走进去。
他看到了躺在二号床上的棘。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淇洛的手下有了实习生，曾经有个调皮的孩子问过他关于那天的事情。淇洛不知道这小屁孩是从哪里知道的，估计是自己收藏的报纸没放好，被那家伙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了。淇洛很想打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那家伙的眼睛，嘴里蠕动了半天，结果只说出一句话来：
“就像地狱一样。”
对，就像地狱一样。淇洛直到满头银发，直到退休，直到进坟墓，都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看到棘，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棘，那个总是会甜甜地叫着淇洛哥哥的小女孩，那个天真地等待着勇敢的骑士拯救自己的小公主。淇洛拒绝去形容淇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形容词可以用在这个上面，他头一回感觉到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那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冲撞着，比愤怒更加激烈，比悲伤更加深沉。淇洛很想大哭一场，但是他根本哭不出来，泪腺仿佛干涸了一样；他很想大叫，但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向那张小床看过去，但眼睛像是被施了魔法般怎么也移不开那张惨白的床单，而且那个白色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最后汇聚成了一股浪潮，将淇洛吞没进去。淇洛恍惚间发现自己跪在沙漠的中央，四周全是光！全是亮！没有一丝的荫庇！毒辣地日光直直地照射在他的身上，他的皮肤起火了！他的手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捆住，怎么也动不了，喉咙里塞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群马蜂，围着淇洛的脑袋转悠，发出令人崩溃的嗡嗡声。渐渐的，蜂群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堵白色的墙，淇洛感觉自己的后脑勺重重地撞了上去。
剧烈碰撞之后的那种酸麻感沿着淇洛的头皮的蔓延，他有些清醒过来了，心里面出奇的镇静。这种不正常的镇静，用淇洛自己的话来形容，就像水晶一样玲珑通透，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照理而言，淇洛既然选择了医学，就选择去接触那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血腥场面。淇洛曾经亲眼看过一位伤口感染的患者，整个膝盖处都腐烂并且散发一股恶臭，白色的蛆虫在里面拱来拱去，他也没有觉得哪里恶心，帮那人包扎的时候，淇洛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但那不是棘，淇洛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棘的身上，坚决不允许。
棘要是能够干干净净的躺中心医院的太平间或许还好一点。可是现在……她……这个样子……这个根本不想用言语去形容的样子……全部……全部都是淇洛一手造成的。
淇洛就是凶手。
淇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上楼的。他仿佛感觉这具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淇洛只是个灵魂，飘在上空，盯着那个伤心少年黑乎乎的头顶发呆。
但是他总算上楼了。他知道自己心里面还有东西放不下，要去问问那位利贝兹博士。淇洛现在已经不再恨他了，但是淇洛也没有原谅他。这位少年仿佛一下子成熟了，懂得了许多东西，然而那些东西都是另他不快的，所以他只想把它们忘掉。
苹果看到自己丢了魂的宝贝弟弟晃晃悠悠地过来了，伸出双臂就要把他搂在怀中。淇洛没有反抗，乖乖地贴了过去，却在快要靠到姐姐身体的那一刹那猛地转身，“刺啦”一下就把姐姐插在腰间的勃朗宁拔了出来，没等苹果反应过来，淇洛已经粗鲁地把她甩开，两手举着枪直直地对着利贝兹博士。
“你要杀了我吗？”利贝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自己的白大褂，“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死生有命……”
“我只问你，作为一个医生，你怎么能够忍心做出这种事情来？”淇洛此时的声音沉重而迟缓，还带着点沙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摩擦。这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清脆嗓音了，反而有点像阿尔杰特，连淇洛本人都被吓了一跳。
“冷静，小子，你冷静。”利贝兹做了个深呼吸，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像是跟淇洛讲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也是一名医生，我问你，你在独处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职业？”
“我只是……”淇洛刚准备开口回击，眼前倏忽闪过了中心医院病房垃圾桶里的一张小纸条。现在那张纸条肯定停放在垃圾处理站了，可是上面的内容淇洛一直忘不掉。
我为什么要当医生？
“别跟我说养家糊口，这只是个烂到不行的借口。想养家糊口干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医生职业？”利贝兹博士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用琥珀色的小眼睛和淇洛对视着。淇洛感觉到他的眼睛里面似乎藏了一把利剑，笔直地向自己的心脏刺过去，还翻动了几下，把里面那些最见不得人的东西统统挑了出来。
“你在回避我的目光，小子。告诉我，为什么你想当医生。”利贝兹看到淇洛的眸子四处跳，便知道对方阵脚已乱，紧紧地跟上了一击。
“呃……咕……”淇洛咽了口吐沫，他能够感觉到自己那不明显的喉结向下滑动了一下。“我想拯救别人。”这太可笑了，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你想拯救别人，对不对？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淇洛不愿意回答，利贝兹就替他回答了，同时还给了他一个令人不快的微笑，“我的确救过一些人。用药物治疗他们，看着他们一天天的康复，直到出院的那天送我一个大大的捧花，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20岁的我感到开心了。“
淇洛的脸有点发烧，他有种小时候做的挫事被人当众抖出来的羞耻感觉。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看到生命在我眼前一点一点的流逝，我却无所适从。渐渐地我明白，我并不能治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伤病，只能在人与人之间做出取舍。”利贝兹博士顿了顿，抿了一下嘴唇，问道，“如果杀死一个人可以让另外十个人活下去，你会怎么做？”
淇洛心里有个声音在叫着杀死那一个，但他知道如果顺着这个声音下去就中了利贝兹博士的圈套，于是选择保持沉默。实际上他谁都不想杀害，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罢，这种问题简直太刁钻了，逼得所有人都去当魔鬼。
“如果杀死一个被疾病折磨得快不行的人，换取千千万万圣联邦底层老百姓的生命呢？”利贝兹步步紧逼，不给淇洛喘息的机会。
“随你便。但你不能抓棘来做实验。”淇洛说完就后悔，恨不得把这句满是把柄的话收回去，可是已经迟了。
“总得有人要牺牲，否则，我们现在用的药物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否则，我们怎么去治疗这个世界的伤病呢？”
利贝兹博士话音刚落，淇洛，这个曾经对枪械绝望了的少年，突然间拉开了勃朗宁的保险栓。阿尔杰特和苹果见状想去阻止，可枪声早就响了起来。利贝兹博士心想完了，自己的小命要保不住了，便闭上眼睛等死。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窗玻璃掉落的稀里哗啦声音。
“你个变态。”淇洛说着，吹散了枪口的硝烟，将勃朗宁往姐姐苹果手里一扔，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