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洛的下颌微微移动了一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布朗可不管，他有的是时间，于是他用那双调皮地棕色眼睛一直看着淇洛，两手撑着大腿，耐心地等待淇洛发话。
十分钟之后，淇洛还是没有说出话，一滴浑浊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慢慢滚了出来，在重力的牵引下拉成一条很长的白线，一直拖到毯子，将上面的盾徽弄得湿乎乎的。
看淇洛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小布朗这才彬彬有礼地开口了：
“对不起，既然您真的不想说什么，那我可是有话要说。您现在这个样子——不说话，不动——非常让我们困扰。我说的我们，不仅仅是指我、阿尔杰特先生和苹果小姐三个人，更是包括所有曾经爱过您、照顾过您、帮助过您的人。对，还包括那位名叫棘的小女孩。”
一听到“棘”这个名字，淇洛垂下来的口水线猛地断裂了，灰蒙蒙的瞳孔深处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光亮。
“我知道您心里一直对她过意不去。”小布朗善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来，从衣服内兜里掏出自己的手帕，像慈母照顾幼子一样轻柔地帮他擦脸，嘴里也不停唠叨，“您总是认为是您自己杀了那位女孩，或者说，如果您没有一根筋地闹下去的话，兴许她不会死得那样凄惨。”
说到这里，小布朗刻意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感觉到淇洛的脸在发烫，知道自己说得话深深地戳痛了淇洛的伤疤，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于是他刻意给了淇洛缓冲的时间，这个做法和阿尔杰特很是类似。直到淇洛的脸再度回到原来的温度，小布朗才收起手帕，向后退了一步，又坐回到椅子上，继续说：
“我知道我下面说的话对于您而言会比较尖刻，这点我和阿尔杰特不一样，我不会给您留面子。如果您觉得难受，想吐就吐出来，我会叫女仆给您收拾。您要记住，我这么做，是为了您好。好了，客套到此为止。”
小布朗说完，收起脸上的笑容，换成一副冷冰冰的严肃表情，声音也比刚才低沉好多。
“要是您没有一根筋的闹下去，兴许那个孤儿少女不会死得如此凄惨。这个论题，我看毫无疑问是成立的。但是，您说是您杀了那个女孩，这点我不敢苟同。那个女孩，我看报纸上说，患得是衰竭症。对不对？衰竭症，众所周知，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还是一个很难彻底治愈的病症，死亡率非常高。虽然已经研发出了相关药物，但由于原材料昂贵，供应十分紧张。可以说她能够维持那么长时间已经算是奇迹，即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真正的凶手不是您，而是衰竭症，要怪，只能去怪上帝。”
小布朗讲到“死”的时候，语气平淡到出奇，跟正常人谈论吃饭喝水差不多，这在伦萨的规矩人士眼中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总是把死者讳莫如深。利贝兹博士被抓，棘确认死亡之后，苹果就再也没有在弟弟面前提过这个名字，哪怕要提，也是尽量用相关词汇代替、暗示，搞得像猜谜语一样。其实按道理来说，死生虽然是大事，但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需要在这方面过于防范，否则等到悲伤啮碎了心灵，那就太晚了。
“在您看来，您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害她。要是您当初怕了，听说药物不够就乖乖地等待，她说不定还能活下去。相信您周边的很多人都在劝您这么做，但是您拒绝了。您不愿意心甘情愿地躺在地上等待上帝什么时候开心就将恩惠赏赐给您，您情愿自己去奋斗，打破所谓‘白鸽会’的传说，深入医药协会大楼，这种勇气，我，布朗·金盏花，非常佩服，佩服到五体投地。虽然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能够想象到您为了追求目标而背负了多大的压力，那些报社的编辑就是再敲坏十个打字机，写一本《荷马史诗》出来，也无法描绘您的内心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起伏。”
小布朗用华丽到无可附加地语言来叙述那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冒险故事，那煞有介事地样子仿佛是在开玩笑，可是他从表情到音调都是非常认真的。要在平时，淇洛肯定会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并且想方设法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愤怒，而此时，他的面部表情只是有了不明显的改变，但总体还是一副痴呆的样子，口水又在嘴角聚了一大滴。
“您以为我在嘲笑您吗？不，我没有，我是真心实意佩服您。”见淇洛似乎有反应，小布朗摇摇头，继续说，“或许在您心中，您前段时间做得事情就是小孩子的胡闹、年轻人头脑一热犯下的大错、无比自私自利的逞英雄。可是您想过没有，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答案很简单，因为您失败了，她没有能够活下去。就是因为一次失败，您就把失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抹杀掉了，这种念头和歧视有什么区别！照您这样的想法，斯巴达那300勇士都是蠢猪，他们早知道温泉关守不住，就应该拱手让给波斯人咯！这样下去他们兴许还能保住300条命呐。亚历山大的东征毫无必要，反正建立的那个硕大无比的帝国他完全控制不了，最后还不是碎地满地？倘若大家都这么想，世界就简单多了，只有成功者能够活着并标榜他们的功劳，失败者只能带着耻辱的帽子永世不能超生。那么就没有金盏花家族，也没有我小布朗。您知道金盏花家族原先是什么吗？是逃犯！按您的逻辑那是失败者中的失败者，就应该在英国约克郡的大牢里面安度余生，何必费尽心思逃到圣联邦来！”
淇洛看似没有反应，但他嘴角积蓄的一大滴口水在颤动。刚才的那一大段话，一开始还能明显听出来是小布朗在说，后来淇洛越来越觉得那个声音是从自己的心里发出的，或者是说和自己内心发出的某个声音重合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的存在，或者出于内疚心里一直压制着它。这个声音如同一盏明灯，在淇洛人为制造的浓雾中傲然地亮着，将他刻意想要隐藏的某些东西照得清清楚楚，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同时也非常畅快。
“哦，我刚才讲话是否吓到您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激动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大，小布朗连忙笑嘻嘻地道歉，又恢复到花花公子潇洒轻浮的样子。他再次站起来，准备给淇洛擦口水。可是手帕刚递到一半，他棕色的眼珠转了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手，“这样不行。您滴一次，我擦一次。您每隔五分钟口水就会漫出来，我每隔五分钟就要帮您擦，还不得累死！我想了个方法，您可以试试看。”
说着，小布朗一手捏着淇洛的鼻子，一手强行把他的嘴掰开，将手帕塞了进去半边，露出半边垂在外面。淇洛呼吸不到空气，本能地呜呜直叫，小布朗像对付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绷起脸来训斥他：“不许叫！要是让男爵大小姐听到了，又以为我虐待你。”
把手帕放置好之后，小布朗松开了手。空气一下子灌入淇洛干瘪的肺中，引起他猛烈咳嗽，声音尖细地像是刚出生的小猫叫唤，最重要的是，他还把小布朗好不容易放好的口水垫吐了出来，这使在一旁看着的小布朗大为恼火：
“该死的小屁孩！居然敢把我好心好意给你放的口水垫吐出来！我看你是不想好了，想一辈子当痴呆，对吧！”
淇洛终于动了，他挪了挪屁股，使自己离小布朗更远一点，身体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紧紧地缩成一团，两只浑浊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小布朗，似乎是怕他会打自己。但他这样反而令小布朗更加愤怒。
“缩！你继续往后缩！”小布朗粗暴地咆哮着，膀臂上的肌肉一团团鼓起，原先的斯文样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你总是在往后缩！我就不相信按照你营救那个小女孩的能耐，你对付不了医院大改革运动的那些和你作对的实习生！对付不了前来抓你的警察！对付不了事前偷偷煽火事后躲避责任的伪君子们！别忘了，你是在理的，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不去反抗？为什么要硬生生地等别人把冰凉的手铐铐在你的手上，再像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我相信，命运肯定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却打着不想伤害任何人的名义白白地看着他们溜掉！命运女神可是有脾气的，她对你那么好，你却一脚把她踹开，还摆出一副无可挑剔的正人君子模样，你叫不叫人寒心！”
淇洛不停地吸着鼻子，抖得更厉害了，似乎是要一哭了之。
“还哭！又不是小孩子了！”小布朗见状，抓起淇洛身上的毯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淇洛吓得不敢吸鼻子了，只是一个劲地打嗝。
小布朗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做得太过了，会把苹果引来，就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重新坐到椅子上，用相对柔和的声音说道：
“你因为长得小，我们一直把你当小孩子看，这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应该早点跟你来一次大人之间的对话，行吗？”
淇洛打着嗝，惊惶地点了点头，身体蜷地更紧了，他的样子非常可笑。
“那就好。”小布朗郑重地敲了一下扶手，脸上没有一丝嘲笑神色，“我知道你肯定是因为那个女孩的事情，害怕自己鲁莽前进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所以一再退缩，能避免冲突就尽量避免，以争取短期的和平。我说的对吧？我并没有支持你莽撞行动，就像你上次那样，但是，该反抗的时候还是要反抗。你以为你的不抵抗政策使周围人幸福了吗？并没有。你也看到了，你姐姐，男爵家的大小姐，规矩人家的女儿，为了救你，情愿化妆成个**，和我这种名声极臭的花花公子出入监狱，你知道她做出了多大牺牲吗？顺便一提，我为了那个劫狱计划，可是砸掉了不少钱，到处托关系，还冒着风险把庄园让出来给你住。你被真理党抓走的时候，我可是发动了我最喜欢的劳斯莱斯宝贝去追那伙歹徒，窗帘都被子弹熏黑了。我是你什么人，我跟你毫无亲缘关系，我救你，一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二是看在你那天招待我过夜的份上。你那天真的招待我过夜了吗？是谁昏倒在楼道门口，让我抱回去的？再说阿尔杰特，他是你的姐夫，也是自由党的党首。听真理党的人说，你曾经大闹过人家自由党，还伤过阿尔杰特的小弟，人家能够不计前嫌，已经是很好了。他为了他的未婚妻，也是为了你，放下自由党党首的工作特地来到金盏花庄园。今天凌晨你失踪，要不是他，你现在早就落在真理党手里了！大家为了救你，帮你，哄你开心，而你干了什么？装傻，装痴呆，跟所有人闹脾气。我不知道我们大家怎么惹了你，请告诉我们，好吗？”
小布朗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细微的抽泣。淇洛缩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