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理由
这个晚上很安静，但是他们睡得并不安稳。
明天如果不能上岸，那么负责接应的同伴就要离开了，只留下马匹和一部分物资。
而且，这座岛屿是会沉没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睡梦中沉入大海。连解影都不知道。
未来之所以令人畏惧，是因为未知。
他们带了三顶帐篷，没敢多带，不想背的东西太多累赘。有一个被温晴朗背着的，但是温晴朗的包没有跟着他这个人下来。所以即便最后他们还是决定搭了帐篷好好睡一觉，也到底有两个人挤不进去帐篷。
于是他们就只好一班排两个人守夜。第一班解影说他守着，于是除了丁伊其他人都非常自觉而且有秩序的排着队进了帐篷。
他们没带墨镜，需要保护眼睛。
丁伊不解地看着他们，有些没搞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那么有秩序了。
“你要是实在困了，就靠着我先睡会儿，我没关系。”解影在无烟炉旁边坐下，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
解影自己的衣服早就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人赤条条一丝不挂完全真空。丁伊的队服外套当初找科研组订的是长款，所以就给了解影穿，勉勉强强够到膝盖。而温晴朗作为解影曾经的学生也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了解影，为了遮住腿。赤裸的小腿在他们-----尤其还有两个女孩子，虽然这两个女孩子早已经心有所属-----的视线范围内晃来晃去，影响不太好呐。
至于溯烛和丽萨，溯烛里面的衣服早就破了，被他的翅膀撑破的。丽萨是女孩子，找女孩子要衣服穿，怎么说也不太好吧？所以这种事情，只能温晴朗上。
但是到底这里是石洞，还守着水，温度低，这个时间也已经入夜了，温度就更低，即便现在是夏天。挤在帐篷里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停，因为无烟炉里的固体燃料不多了，只能给守夜的人用，况且他们在帐篷里这么拥挤也用不了。一个人睡在睡袋里，一开始无论如何都会比较冷，况且他们的睡袋比较大，即便是四个人挤一个帐篷，毕竟隔着睡袋，挤着不会有多暖和。于是有不少人都在讨论着和别人挤一个睡袋的可行性。
丁伊无奈地摇头，听着他们琐碎的言语无奈道：“睡觉的事先放放，我看着你都觉得冷。”
解影去帐篷里找溯烛要了根绳子系头发，然后帮他们啦上帐篷回头道：“人鱼不怕冷，只是蜥蜴可是冷血动物，可别冻僵了。”
丁伊失笑：“改造的副作用没那么大。你头发束上干什么？散着多保暖。”
“说了我不怕冷，散着挡视线。”解影坐在地上，看着无烟炉里缓慢燃烧的固体燃料。
“玛利亚！别挤我！一会帐篷挤坏了！”
“啊啦啦啦阿炎呐，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我旁边是亚莉斯和丽萨哈。而且挤着暖和呐～”
“滚！”
“那个，玛利亚，你可以挨着我们的，我和亚莉斯不会介意的……”
“嗯，我不介意。”
“溯烛，要不要跟我挤一个睡……”温晴朗的话没有说完，就发出了一声疑似被揍的痛呼。
“滚吧。”溯烛的回答十分的干脆利落。
“嘛小烛你不要这么别扭啊，两个人挤着确实很暖和啊。”尤岚的声音幽幽响起。
“……尤岚，你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说的……”夏尹的声音有点尴尬。
丁伊听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突然觉得这次回去了还是让科研组研究一下隔音的帐篷吧……
过了几分钟，终于安静了，丁伊解放般长舒了一口气。
“……你今天是怎么掉水里去的？”出乎意料的，是解影先开的口。
“不小心离水边近了，就被拽下去了。”丁伊有些尴尬的笑，“本来都以为要挂了。”
“不是第一次了，以后离有水的地方远点。”解影面无表情地提醒。
“上一次是我五岁的时候好吗，我不是小孩子了唉。”丁伊有些不满于解影有时像是对小孩子说话一样的语气。
“不是小孩子了，还会跟我撒娇呢。”解影冷笑了一声，微弱的光线映得他的表情有些诡异。
“……你怎么了？”丁伊隐约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我在想，如果现在，我从这水里逃走，大概上岛的人就会全部都死在这里了，我也不用再回到那个钢铁牢笼里，不用再面对恶心的白色，反光的手术刀。”解影盯着不远处一潭暗色的水，语气平淡得有些怪异，“为了你们人类，拼命到跟王作对，跟整个族群作对，真是不划算的买卖。”
丁伊低下头，没有接话。
“到头来，你们又能给我什么？疼痛，伤口，实验，不信任，把我当作工具，没有自由-----虽然我从来就不曾有过。”解影转过头，明灭的火光照得他的眼睛闪闪烁烁。他看见丁伊面色阴沉地看着面前的固体燃料，火光映得他的面色诡异而可怖。
“我到底在为了什么战斗？你说，我到底爱上人类哪一点了？为什么我选择暴露在干燥的空气里，而不是隐藏在深海？”解影吐字很轻，却字字都狠狠地砸进了丁伊的心里，一砸就是一个血窟窿，痛得撕心裂肺，却只能把痛呼用力地咽了，烂在肚子里。
这些话就好像一个人温柔地怀抱着他，然后用冰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刺着他，看着他渐渐冰凉，而那个人还在笑。
丁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小的时候，没有听解影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去湖边找解影，缠着他给自己唱歌，给自己讲述那些深海之下野蛮，残忍，血腥而又新奇的故事。终于有一天，被父亲发现了。那时候，水下那狭窄的通道由于地壳的运动，早就消失了，解影无处可逃。
因为他，解影才会被关进实验室。
帐篷里的人自然是不可能睡着了的，他们都在屏息听着帐篷外低低的对话声。
温晴朗惊讶于人鱼老师居然在这种时候，就像自己一样，迷惘起了战斗的理由。
可是随即温晴朗就反应了过来。他的迷惘不是没有理由。人类何时给过作为异类的他最基本的信任？人类给予他最多的，就像人鱼给予他最多的，都同样是疼痛与禁锢。
“……我无所谓，我欠你的太多了。你现在尽管可以离开，杀掉阻拦你的人类和人鱼，随着水流漂流到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自由的生活。”丁伊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声线的平稳。
“你无所谓，那他们呢？”解影指的是帐篷里的人。
“他们……不一定拦得住你吧？当初就是因为你跟莱拉打得几乎势均力敌，科研机构才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你扔给了莱拉。”丁伊想起了那时自己父亲的诡异表情，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实验，居然都不知道自己在对着一只蜷缩利刃的凶猛野兽动刀？他可是第一次见解影，就明白了这个事实。解影有着足以与死神抗衡的力量。
说起来，那么多年，明明解影有着足以斩开钢铁硬度的骨刺，那么他究竟为什么始终没有逃走，或者杀人泄愤？真的只是因为所谓的忘却力量？实验室的大火只是因为曾经尤岚的几句话？
人似乎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对一件自己一直以来坚定不已的事情产生怀疑。
“不一定。穆利尔这个队伍，能进的人都不简单。对外穆利尔是一线精英战斗组织，对内其实就是把整个都市的危险分子集中了起来，一旦失控就集体抹杀的队伍。注定是都市的牺牲品。”解影冷笑了两声，似乎在嘲笑那将自己囚禁的钢铁都市。
“……感觉你变了。”丁伊苦笑。该说黑暗的存在就像光明的存在一样无法否定吗？
“什么都会变，从来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解影的语气冰凉。
一时间一片寂静，帐篷里挺尸的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解影走到了丁伊旁边，用接近气音的声音对着丁伊耳语了几句，一直贯彻着听墙角，啊不，听帐篷角的职业精神的八个人这一次是真的听不见了。
然后，传来了水声。
两个帐篷里靠近门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帐篷门，所有人都连滚带爬地出来了，温晴朗几乎是在咆哮：“丁伊你个二货真把他放走了？！”
丁伊转过头，露出了无辜而尽显二货风范的标志性懵圈笑容：“啊？”
“啊什么啊？解影呢？”温晴朗用力地扯着丁伊的领子。
“他去抓鱼了。”丁伊的表情万分无辜。
“啊？”这回轮到众人懵圈了。
“他说自己还是很饿，还说反正现在也不是很晚，让我把你们这群睡不着觉就听墙角的八卦混蛋叫出来等着吃鱼。”丁伊老老实实地把原话告诉了懵圈的众人。
“说实话我不太敢吃他抓的鱼。”夏尹的笑容扭曲得近乎诡异。
“没关系啦，刚刚他说的，其实很大一部分是他自己单纯为了发泄说的，他也很紧张，嘴难免会说得过了。”丁伊摆着手示意大家不要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温晴朗苦笑着想，刚刚解影说的话，是绝对发自内心的，真实的言语。那种真切的疑问和迷茫，造不了假。
“可是总感觉，他刚刚说的，就像离开了他也不会多想的感觉，我们对他来说其实无足轻重。”玛利亚蹲下来与丁伊平视。
“我们可是为了他所厌恶的人类而战哦，他不会恨我们吗？”尤岚站在水潭边，向下望着幽深的水，“虽然我们也算不上是完全的人类。”
“不会的。他不可能离开。他有为了人类战斗的理由，那是他的信仰，只是他不想承认。”丁伊突然笑了，温晴朗看见了，心里猛地一跳，就是这个感觉！
这种带着独占欲，具有毁灭性，甚至可以说是至死不渝的感情……似乎总是会在无意中，汹涌地喷发，然后无声地被隐藏。
这个时候的丁伊，不再是那个二货，而是一个凶残的猛兽。
水潭那里突然出了一点声响。
大家的视线被引了过去。
整个空间静默了几秒。
一只体型庞大的生物被丟了上来。
众人又安静了几秒，随即温晴朗近乎抓狂地拉扯着丁伊的领子：“你他娘的告诉我，这是鱼？！人鱼老师去抓的真的是鱼？！你确定？！啊？！”
那个体型庞大的生物依旧在抽搐着。
这个生物，它身体的前半部分是马，白马，还有蹄子的，只是脑袋上长了个独角，而且嘴里的牙是赤裸裸的尖牙。后半段……呃，是鱼的尾巴。
几条鱼被噼里啪啦地丢了上来。
“这个是独角兽。”解影的声音很清晰。
“……啥？”温晴朗觉得自己听错了。
“独角兽，一种低智商的东西，被人鱼驯养作宠物或者守卫。”解影慢悠悠地上岸，披上衣服。这里还有女孩子，在她们面前赤裸着身体可不好。
“呐解影，为什么没有人鱼追杀你了？”玛利亚问了一个很多人都像问的问题。
“王可不想整个族群被我杀绝种，她认为我的力量强大，于是就不满足于单纯的杀死我，而是要让我身心具毁，等着我和你们一起灭亡。”解影说着拍拍足有半人高的独角兽，它还在拼命蠕动着身体，努力张合着嘴，试图咬解影，“这个，你们……吃吗？”
众人非常一致的摇头。尤岚原本想点头，但是硬被夏尹拦住了。
“是吗，之前听你们说过独角兽什么的，以为你们想尝尝。毕竟那之前还有人说想吃鱼。”解影说完，飞起一脚把独角兽踹回了水里。
大多数人此时都在狠狠地咒骂着那个不知名的提起了独角兽的混蛋，毁了他们纯真美好的童年。
温晴朗默默地别过头去，溯烛看了他一眼不予评论。
……
这一顿不知道算是晚饭还是夜宵的食物倒是吃得不错，这伙食简直好到了温晴朗怀疑这是不是送行的鸿江宴的地步。
不过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温晴朗更在意的是，关于丁伊说的，解影战斗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