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霜儿去请舒成大将军和医老过来，同时不想让她看到老管家的尸体。
老管家的尸体已经被我处理了。
我在宅子后边儿的花园里挖了一个坑，郑重地把他埋葬了。
原来老管家和我一样，是燕人啊……
可明明都是燕人，为什么你不肯帮我，反而在这种时候给我添乱呢？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行刺师傅啊！
我不能接受。
什么烈火十日，什么国仇家恨……
这些东西少来啊！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爆发出来啊！
为什么要在我即将带着霜儿离开云启城的前夕爆发出来啊！
其它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在这里，我真的接过师傅手中那个一个手掌长度的玩意儿的话，这辈子我都别想再踏出云启城一步了。
这不公平！我绝不接受！
明明霜儿和我期盼去圣穹冰瀑，已经期盼了超过五年了。
为什么在即将动身的前一刻，才给我开这样的玩笑啊……
我抿了抿嘴唇，嗓子里有些干，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师傅我，我，不能，不行，我……不干！”
说完这话，我闭上眼睛，低着头准备接受师傅的雷霆大怒。
要打就打吧，要骂就骂吧，只要不接手云启天枢阵，你让我断条腿或者断只手，也成啊！
然而师傅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他没有发怒，甚至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笑容。
但就是这样态度温和的师傅，更让我感到不安，背后的冷汗疯狂地渗出皮肤，不多时，面已经浸透了汗衫，双腿也不争气地微微颤动起来。
“为什么不干？”师傅的问声很轻，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就像是早知道我会这么回答一样。
“我答应过霜儿，在她成人之前，我要带她去看圣穹冰瀑。”我竭力忍住从心头翻上来的恐惧，与愧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如果我在这里，接手了云启天枢阵，那我一辈子都别想从这里能够出去了。”
“师傅，你以前经常说，如果连对女人的承诺都无法完成的话，那我们还做什么男人呢？”
我竭力咬着牙，硬着头皮向上顶，埋着脑袋，不敢正视师傅那慈爱包容的目光。
“你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毕竟你不是唐人。”师傅突然说道。
不，不，这，这怎么会牵扯到我是不是唐人呢！难道我是燕人的后裔，我就不爱生我养我的云启吗？
不不，这绝不可能！
不是这个原因！
我竭力想反驳师傅，可终于抬起头正视他的目光时，那张憔悴的脸上惨白的面容，让我吐不出任何一个字。
还是不能屈服！
我咬着牙，把已经泛滥成海的悔恨，狠狠的吞回肚子里去，拳头死死地攥住衣角。
“好啦，我明白的，你虽然是燕人，但你确实是在唐国长大的。”
那师傅你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试探我作为唐人的忠诚吗？
我突然感觉有些屈辱，自己一直对大唐的爱，在这个时候居然被最亲的师傅质疑了。
“我大唐怎么可能按照国家来划分标准呢？在大唐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树木，自然都是大唐的组成部分。”
师傅说完这句话，突然猛烈地开始咳嗽，一团黑血从他的喉咙深处飞出，重重的击打在堂前，血沫甚至溅到了我的鞋上。
那颜色，令人恐惧。
师傅，真的命不久矣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飞过，心头的恐惧在此刻被无限倍地放大。
如果师傅死了，作为唯一的弟子，我就必须要接任他，成为天枢阵的阵眼了。
不行，无论从作为弟子的本分，还是从个人的利益考量来看，师傅都不能死！
咸咸的液体，不知何时流进了嘴里，我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在这个时候决堤了。
师傅要死啦。
云启的天要垮啦。
“师傅，你不会死的！弟子听医老说过，寒山深处有着能解百毒的千年黄连参！我这就去找舒成大将军，请他派出一支队伍，和我一起进山去寻找这灵药！”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师傅面前，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淌去，模糊了视野，也模糊了我想要离开的心。
“毒性尚在脾肺之间时，那千年黄连参或许还有点作用，”师父突然笑了笑，一张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只可惜为了能够和你还有霜儿多说几句话，我这把老骨头，不小心运了功啊。”
不小心运了功？
也就是说毒性已经扩散到四肢百骸，无药可救。
“师父！”我终于难以压抑心头的悲意，难以自制地磕下头去。
“小渊，你听我说。”师傅扶住我向地面磕去的头，声音依旧难得的温柔，“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霜儿这丫头，我也想趁我在的时候帮你们俩把婚事办了，大概就是准备明年霜儿的成人礼上。”
师傅知道我喜欢霜儿？还想帮我们操办婚事？
我，我……
真不是人！
师傅似乎没有听到我的低语，依然自顾自地说着:“我在十五年前的燕国京都外捡到了你，当时你就是个两岁不到的孩子，倒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云启城，因为跟随唐军伐燕。”
“我还记得你看我的眼神，和看仇人一样。”
我不说话，默默把泪痕擦去，静静听着师傅回忆。
“后来六岁的时候，你问我你是那个国家的人，我说是燕国。然而我一直没有对你说的是，你确实是燕人，但却是燕国的奴隶，并非自由人。”
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这我是早就知道的。
“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恩赐，毕竟我一生没有娶妻，于是我把你带回了云启城。”
“也许是因果循环吧，你八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把霜儿抱了回来。”
“这挺好的。”师傅突然笑起来，嘴边的白胡子一颤一颤。
别再说了，师傅，再说下去我真的没办法坚定离开的决心了……
“和你们一起过的这十年，我很快乐，比之前四十几年都要快乐得多。”
师傅的年轻时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吧。
那个时候燕国和唐国连年交战，战火绵延雁北要塞，几次唐军杀进燕京，几乎屠掉了百万人。
那个血与火纷飞的年代，哪里有人性的温情呢？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成为囚徒，这和我计划的，至少还有三四年。”
师傅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小得让我心碎。
“但是时不我待，谁知道这个年头居然会成为举世攻唐的开始呢。”
“我不强迫你。”师傅突然说道。
不强迫我？我豁然抬起头来，对上师傅满是慈爱的目光。
心里又有些颤抖。
“我大概还能撑到明天，如果你真的想走的话，今天晚上带着双儿悄悄地走吧。”
师傅……
“这里是两千两银子，带上它，去燕北，去看圣穹吧。”
师傅的声音，很平稳。
“ 见到圣穹冰瀑之后，你们俩，就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吧。”
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被愧疚不断撕咬的内心一阵阵的疼痛。
“……谢师傅成全。”然后额头重重地与大地碰撞。
视野里，满是师傅慈祥的容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