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责任（二）
燕军用的箭是轻羽箭，重量较轻，能承受的力量有限，杀伤力也同样有限，一般来说飞过百步就难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但这种箭重量轻，容易制造，对手臂力量要求也小，可以实现近距离速射，在和草原人的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燕军喜欢这种箭，对于常年处于塞北征战的燕军而言，它用来对付草原人足矣。
不过就像它的特质一样，它并不适合用来对付厚甲簇拥的唐军。
唐军对这种箭有个戏谑的称呼，叫痒痒箭，意思是这箭射到身上没什么力度，如果遇上唐军引以为傲的重甲部队，那基本等同于挠痒痒。
可是，这一支羽箭离弦后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它以一种决绝的气势挣脱满月般的弓弦，带起了精钢长箭才能发出的破空尖啸！
当陈甫云从马鞍上跃起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右臂上骤然崩裂的臂铠。那块月白色的轻甲掉落在枣红马跃起前蹄的前方尘土里，滴溜溜地滚了一圈，安静着地。
这一瞬间要承受多大的力量才会让臂铠的皮绳绷断？
答案不言而喻。
羽箭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一息之间便到了舒成面前的女墙前，如果不加避让，下一刻这羽箭便能从他脸庞的正中心钻过去，或许还能带着他飞向后方的白塔。
舒成身旁两名卫兵双目圆睁，身躯拼命朝自家将军的前方扑去，想要用自己做肉盾挡住这杀伐无双的一击。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着。
羽箭从他们前伸的双手的空隙间穿过，不闪不避，仍然向自己预定的目标射去，就像磁石不断地吸引着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羽箭和舒成那称不上粗犷的脸庞间不断缩短的距离所吸引，一个大大的问号渐渐浮出很多人的脑海：
唐国的将军，云启的守将，居然是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收场的吗？
如果舒成作为大唐军方在云启的最高统领就这样死去，不说耻辱不耻辱，单是这样对唐军士气的打击就是致命的。
大战刚启，便失主将，那这场战争就没得打了。
特别还是在孤城死守的情形下，如果没有其他大的变故，云启城的归属便没有多少悬念了。
这样的生死时刻，城墙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也不禁愣了一下，手指微松间，上百道精钢长箭划出的轨迹已经笼罩了陈甫云在半空中翻滚的身影，也许下一刻，便是双方主帅殒命的时刻。
面对这样的攻势，唐人用最强硬的姿态给出了回答。
即便这回答双方都不想要。
舒成眼睛里已经被迎面射来的这支羽箭占满，旁人看他呆呆傻傻站在原地犹如被吓尿的木鸡，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他一直在计算着一些东西。
十年前，他还只是镇西军团的一名千夫长，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戎族人时，他们用的箭，其实也是这种轻羽箭。
只有轻羽箭能让唐人的弓箭手在戎族骑兵冲到盾兵阵列之前，尽量多地射出几拨箭雨，尽量大的造成杀伤。
镇西军团的士卒对这箭也很熟悉。
他们知道，这箭长四指半，重二十六两，是精铁箭的三分之一，知道这箭最多承受多大的力，当然……也知道这箭在承受了超负荷的力量之后，会在什么时刻爆裂！
他在赌！
赌自己的经验，赌唐国的国运！
这箭来得如此诡异，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他连拔剑的时间都没有，可就算不能拔剑，难道他还不能退吗？
要知道，虽然这箭看似来势汹汹，跨越千米之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挡不住，还不能退吗？
换做平时，他当然是可以退的，可现在不行。
他是唐国最后两座城之一的守将，他退了，就表示唐国认怂了。
退了，便表示唐国败了。
可唐国何时在区区北燕的面前认输过？
三天前，连小先生在长安一人一阵独面五万圣殿和北燕联军都没有退过，如今一只区区羽箭，怎能让他退后？
他不退！
羽箭高速旋转着逼近他的脸庞，世界在他眼中被放慢，一圈又一圈的螺旋在给予这箭最后力量的同时，其实也在损耗着它的寿命。
旋转地越厉害，这箭便越快死去。
能让臂甲固定皮带断裂的力度，哪里不能让这小小一支箭碎裂呢？
“嗞啦。”
那声音很微弱，在风声与呐喊声里什么都不是，可在此刻的舒成耳中却是无比清晰。
那箭已经到了他面前。
一道裂缝调皮地出现在了那尖锐的尖端上。
这箭开始出现数个箭头。
然后是箭身。
然后是尾羽……
四道极影在舒成面前炸开，朝着四个方向。
其中一道擦过他的脸庞。
他还是不避，眼睁睁地看着那破裂的木屑撕开表层的皮肤，拉出一条不深但却狰狞的沟渠。
另外三道击打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白塔上，连个白印都没打出来。
他赌赢了，接下来看陈甫云的了。
陈甫云的身体还在半空中，他背对着云启城楼，身后是上百道精钢长箭构成的绝杀。
袭杀失败，陷入绝境的他在想什么？
云启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只有窦磊能看见自己同伴脸上淡淡的笑容。
没有挫败。
然后他出剑了，长弓在出箭的瞬间早已弃去，腰间清冷的光芒一卷，两声清脆的剑鸣响彻战场。
两道先至的长箭脱离了原来的航向，朝着天空远方跌落。
陈甫云挡住了最初的箭，然后他一拉缰绳，身形陡然被那匹枣红马挡住！
箭雨至。
只有一匹战马临死的哀叫在沉重的金属入肉声中响起。
陈甫云翻身滚出老远，脱离箭雨覆盖的范围站起身来。
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数万道目光各怀着复杂的意思看着这个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月白战甲上满是自己爱马鲜血的失败者。
枣红马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没了声息，马眼睁得比灯笼还大，大概想不通自己的主人为何如此轻易地抛弃了自己。
陈甫云舔舔嘴角的红色液体，深深吸了几口气。
为了活命，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把燕皇赐给他的汗血宝马当作了盾牌。
这场较量里，他输了。
可他脸上丝毫不见挫败之感。
相反，一种奇怪的自信在他脸上浮现，伴随着红色鲜血一点点荡漾开来。
他站在原地，仰起头看向舒成的身后，嘴角微微翘起。
“诸军攻城！”他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上，手中弯刀前指，“天枢阵已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