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琪希视角】
“伟大的「水」之精灵啊……”
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那位大人，泪流满面的洛琪希颤抖着举起魔杖，杖尖魔石的水蓝色光芒忽明忽暗。
“面对主人不再只会恳求，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杀意了吗？”
那位大人的眼神之中没有丝毫意外，没有丝毫愠怒，只有夹杂着些许欣慰的无尽寂寞：
“洛琪希，现在的你杀不死我。正确的勇者、正确的武器、正确的杀意——讨伐我的条件，现在的这个你一样都不具备呢。正因为现在你杀不死我，所以我特别准许你尽情攻击我；就算我不会死，创伤和疼痛都不会豁免！”
那位大人维持着坐禅一般盘腿坐在草地上的姿势，只是双臂大大地张开了：“你亲手把我撕碎一遍，多少也能告慰这个我谋杀的无辜孩子的灵魂，你自己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吧？我就在这里，不躲不逃，不会反击，事后也绝不算账——来吧，洛琪希。”
洛琪希的半截咏唱已经彻底卡在了喉间；就连握住魔杖的手都几乎要失去力气，不是因为心怀恐惧，而是因为不那么久远以前的记忆蓦然浮现。
“这是封印着你的魔力，防止你反抗或者逃跑的契约书。”
“撕了它。”
“愿伟大的水之加护降临汝所求之处，清凉之浅流在此显现——「水弹」（Water ball）！”
“啊啊啊啊啊啊啊——！！！！！！”
洛琪希将杖尖高高举起，射出了一发「水弹」就扔开了魔杖，全身脱力软倒在地，手掌都攥得渗血的拳头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捶打着草地，一边捶地一边号泣，发出不似人声的悲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呜呜呜……为什么……”
胳膊勉强撑着上半身，深深低下脑袋的洛琪希，已经看不见几步开外的那位大人现在的表情。但是能听见脚步声，那位大人缓缓踱步过来，而洛琪希疲惫而又悲伤的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终于到此为止了吗？
但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话，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呢……比起在盛宴那晚就没有与现在的主人发生任何交集，从此以后的一生作为连魔法都不能施展的玩物而活……
预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甚至面颊都没有传来耳光的触感。
那位大人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仅仅是在若即若离的距离停留了片刻，简直像是想要接近却害怕被嫌弃一般。最后，那位大人轻叹一声，轻轻坐下，对着等待审判的洛琪希小声说道：
“为什么？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已经说过了啊。我饿了。这就是唯一的答案……也不是你想听的答案吧，洛琪希？”
“……”
“你在野外看到一头狮子袭击了人，你也只会战斗或者逃跑二选一，不会考虑对它说教一番劝它吃素，对吧？洛琪希，你哭泣的原因，你质问的关键，已经不是‘为什么我会吃人’，而是‘一匹会吃人的魔物为什么看起来像人类，说起话像人类，甚至还像有正义感的人类一样救下了你’，对吗？”
“呜呜呜……”
洛琪希低声抽泣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是恶魔。”
“嗯……我已经知道了……”
“但我并不是原生的恶魔，而是一匹缺陷品。”
“……”
“恶魔的本能无非就是折磨人类、屠杀人类、吞噬人类。为了更高效地发挥这样的本能，有些优秀的个体可以模拟人类的外表和言行举止。但那终究只是模拟而已，恶魔没有人心。”
“真的吗……您，真的是这样的吗……”
“谁知道呢？”
那位大人像是沮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这都是我单方面的胡编乱造呢？也许我在有意识无意识地营造出‘十恶不赦的吃人狂魔居然会有忧伤内疚的一面’这样的反差感呢？也许在你的视角，窥视到了我也会有脆弱的一面，而在我的视角这边只会有‘桀桀桀上钩了’呢？”
“您究竟是哪边……您究竟是……什么……”
“不是已经说了吗？我不是原生的恶魔，而是一匹缺陷品。”
因为气氛还算和缓的交谈，洛琪希总算从草地上直起了身子。而此刻她眼中所见的，是那位大人透过丛林的间隙，仰望星空的模样；那位大人的双手和胸腹仍然沾着那个孩子的血，嘴角依然血迹未干，映出星光的眼睛分外晶莹。
“如果不是缺陷品的话，一丝一毫人心都不可能有也不需要有，只要像鹦鹉学舌一样去观察和模仿人类就好了。”
那位大人压根不跟洛琪希对上眼神，也倔强地不伸手擦泪，而是更夸张地仰起头来，不让重力将泪水从眼眶引出：“如果不是缺陷品的话，就不需要再被道德与正义的思考日夜煎熬，更不需要寄希望于‘拯救的人比杀害的人更多’这样虚伪可笑的安慰剂了。”
只有一瞬间。
真的只有仅仅一瞬间，洛琪希产生了正面扑上去紧紧拥抱那位大人的冲动。然而不行，那血腥的气息如同只剩几步的距离间难以逾越的深渊。这样的洛琪希感到不得不说些什么，怯生生地开口了：“至少您……”
“如果不是缺陷品的话……”
那位大人像是没听见洛琪希的插话，仅仅是颓然长叹一声，猛地低头将脸埋在腿间，沉闷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呜咽：“……就不会精神分裂到一边歇斯底里地恐惧着失去力量、失去自由和生命，一边却又发自内心期待着身为最邪恶的魔王，有朝一日能面对最闪耀的勇者，让一切罪孽就此画上句号……”
“至少您……至少您救下了我……看着我，请好好看着我吧！”
洛琪希的声音也哽咽着：
“因为您的善意而摆脱了不幸的人就在这里啊！效忠于您的我虽然也有烦恼，我虽然也会冲动，可是唯独……唯独当初被您解救而不是被哪个满脑肥肠的贵族买走，唯独这一件事我只有感谢，没有后悔的啊！哪怕是这样的……哪怕是这样的您，我也不后悔！！！我也想要试着去理解！我也想要试着为这样的您尽我所能啊！请您不要这么自暴自弃……不要说出这么悲伤的话啊！”
“话别说得太满了，笨蛋。”
那位大人的声音闷闷不乐：“洛琪希。呐，洛琪希。你亲口跟我说过‘想要成为我的魔杖’，我至今以来也都是这么使用你——我只有思路却无法实操的魔法研究，你来做我的左膀右臂。”
“是的……？”
“如果有朝一日，我命令你将魔杖对准完全无辜的妇孺老幼，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那位大人抬起头来，不待洛琪希反问便问了下去，通红的双眼之中，眼神比起噬人的魔物更像受伤的小兽：
“如果我命令你全力施放圣级甚至以上的水魔法，冲垮堤坝、淹没城镇、屠杀平民、煽动战争，你会服从我的命令吗？如果我告诉你，我饿坏了所以给我去人类的城镇搜刮童男童女贡献给我，你会去这么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