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葛甜甜千里迢迢赶往威海港揍了叶璨豪。”将军淡淡说，咬掉雪茄头，眯眼打火：“我听说葛甜甜上警察厅讨说法去了。你把他逼跳墙了呢，很不错。”
金荷莉呆了一下。她想到了葛甜甜凝视自己的犀利眼神，那个眼神一定代表着什么。
葛甜甜意识到了来自金琅的压力。他已经开始动作了。
“呐，舅舅。”金荷莉玩着指甲，像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样吞吞吐吐：“我让人去联系司宪检查厅促成庭外调解了。”
“他知道我在施压了吗。”将军淡淡问，口气轻的像掸落的烟灰。
“没有！”金荷莉举双手保证，睁大眼睛撒谎，“绝对没有，半个字儿都没说，没有。”
“莉莉啊。”金琅爱怜地伸手捏捏警花的尖下巴，让金荷莉不知所措，“你说不是就代表是。你说没有就代表有。”
金荷莉气苦地趴在桌上。
“不要难过。”金琅眯起眼睛，躺进椅子里吐烟：“你并没有弄砸什么。对我来说，诚实是诅咒，对你却不是。我并不是责备你才请你来的。接下来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了，你可以休息了。”
“真是松了一口气呢！”金荷莉直起腰，认真拍胸。“舅舅您精明的像只老猫，葛甜甜呢，贼得像只老鼠，夹在你们中间真是让我沮丧至极。都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阴谋，我是不是太笨了？”
金荷莉无辜地问。
“阴谋只是火箭助推器。它的使命是把正确的东西送上轨道，然后坠落，因为它本身毫无用处。”金琅按灭烟头，一字一句地对金荷莉澄清。
“我，我从来没觉得舅舅是阴谋家啊。”金荷莉连忙卖乖。
对于这样的命题，金琅没做回答，似乎无从答起。他只是重新拉开窗帘，瞧着玻璃说：“水渍都没了呢。谁知道刚才下过雨呢。”
金荷莉在意肌肤，往阴影里挪了挪才搅拌着沙拉答道：“太阳雨都是这样的啦。”
“看到太阳雨的时候，你必须联想到在远处的某片天空正在雷雨交加闪电齐鸣。而星星点点的水珠被太阳风吹到了晴朗的仁州，才被你看到。”金琅循循善诱。
“你想多了啦舅舅。”金荷莉不以为意，她专心吃沙拉，因为午休时间有限，她可不想在和平饭店坐半个小时回去还得买快餐。
“送你个吊坠儿。”金琅抬起手，一枚沉甸甸的项链在手里熠熠发光，链子是精巧的铂金打造，坠子像颗锥形的坚果。
金荷莉瞧一眼，勉强笑道：“舅舅我自己会买首饰啦！我又不是松鼠，胸上挂颗坚果多不好意思啊。”
“坠子尖上埋了颗三克拉的高纯度钻石。”金琅淡淡说，手一抖，坠子轻快飞到他手心握住，“不要算了。”
“我要。”金荷莉坚定地抱住了舅舅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把坠子拎起来赏玩。
“而且这不是坚果。”金琅往口里送食物，一边给金荷莉扫盲：“这是钻头。很多地质钻头尖端都是钻石材质，来钻破坚固的岩层。”
“突破天际的钻头吗。”金荷莉笑道，随手收起吊坠儿，嘀咕道：“您真的把我当成您从没有过的儿子了呢。”
“我只是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能够多想想。”金琅喝酒，“如果没有尖端那一粒微不可见的钻石，整个钻头都是废物。钻石很重要。它革新了八十年代的石油业。”
金荷莉笑道：“全世界的女人都会举双手赞成的，舅舅。”
金琅心力交瘁，捂脸悲伤道：“认真点啊莉莉。”
金荷莉于是收起吊坠儿，认真戳着沙拉：“好好，钻石很重要。我懂了。”
“你懂了的时候才会知道你懂了。”金琅疲惫地说，他重新把窗帘拉合，光线专暗，雅座变成了私密的小空间。
“咱们这一支到你这代只有你这个男人了……”金琅伤感地继续说。
金荷莉不开心了。
谁是男人啊！你才是男人吧！
她气鼓鼓地吃沙拉，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喂，双颊鼓得高高的，一股生气劲儿在眼里昭然若揭，却偏不说出来。
“喂慢点吃啊。”金琅怕她噎着。
“男人要什么吃相啊。”金荷莉发音都不标准了，谴责地瞧着舅舅，“风卷残云才有男子汉的气概啊！”
金琅失笑，温柔地伸手摸金荷莉的头，用笑话安慰她：“你快点给我搜罗一个靠谱的女婿来，我就放过你。”
金荷莉想了一下。
“把我当男人用吧。”她拿餐巾揩拭嘴唇，瞧着金琅，“我服气好不好，舅舅你解释给我听，我按照你的想法做还不行嘛。”
“你的任务很简单。”金琅笑着说。他递了一张餐巾纸过来。
金荷莉低头一瞧，叉子掉地上。
纸上简单写着两行字。
“在我死后”
“吊坠儿给给葛甜甜。”
金荷莉睁大眼睛，看金琅的眼神就像金琅正在喝农药。
“每个家族都有一个胜利主义者和失败主义者。”金琅简单地说，“在金家，两个都是我。”
金荷莉如遭霹雳，嘴唇翕动半天吐不出字儿来，呆呆看舅舅吃下两枚牛肉，才喃喃问出口：“为什么？”
“你会懂的，莉莉。”金琅心想跟你解释老子还不如去教小学生解微积分。于是他说的很简洁，“我今天和葛甜甜的对话很重要。到了那天，你会懂的，莉莉。”
她这才明白，这吊坠儿为什么做工精致却带着八十年代的工匠情怀。
这吊坠儿根本不是給她戴着去参加晚会的。
这是金琅的遗物。
金琅离开的时候，邻座三四桌人同时起身，结账护送金琅走出饭店。
金荷莉坐在凯迪拉克里泪如雨下。
直到今天，她才看清楚，舅舅每次慈爱地摸头，都是一声独力难支的长叹。
她偶尔会看见金琅发呆，深邃的眸子宛如两颗旋转的星云，金荷莉不知道他的目光聚焦在何处，却能感受到那一刹那，金琅将军老态龙钟。
只有在金荷莉面前，金琅会卸下那个精神百倍的形象，展示疲倦焦虑的一面。金荷莉习惯了，于是她一直不懂舅舅的焦虑，曾经不想懂舅舅的焦虑。
直到今天。
被葛甜甜识破后的沮丧、疲惫，和铺天盖地涌来的失败感，全都在这一刹那骤然缩小，渺小得像被她踩过的尘埃。
就算作为一个男人活着，金荷莉也决定去思考自己不懂的东西。
为了舅舅，为了家族。
为了那枚遗物。
与此同时，一道军令火速下达。
“仁州港提督葛甜甜与威海港提督叶璨豪马上前往军事执法处述职。见令动身。”命令的内容非常简单。
落款盖的不是海军作战部的戳，也不是海军参谋部的戳。而是北洋海军总司令部的大印。
提督深深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五指松开，薄薄的军令轻飘飘落在办公桌上，提督的心头却无比沉重。
窗帘起落，无常的海风顽皮地拂面而来，调戏提督的刘海。提督忽然觉得，这腥咸的海风其实很像血的气味。
纵然知道自己赌对了，依然沉重。
从此他和叶璨豪不死不休了。这是金琅的心愿，也是他葛甜甜的安全声明。
将军在和平饭店发出的邀请，将军唆使金荷莉做的事情，全都是那么扑朔迷离，只在一点上清晰明确。
假如提督接受邀请，落座就餐，他会和叶璨豪发生白热化的肉搏刺刀战。即便如此，将军依旧发出了邀请。
而金荷莉的行为，更是一个明显的引路标，把所有矛头指向叶璨豪，而警察厅全负荷运转给自己带来的司法压力则是一柄抽象化的长矛，暗喻着什么。
是的。将军不需要别人懂他的逻辑。他只是用暗喻和象征传达一个清晰明了的信息。
干掉叶璨豪。
提督争分夺秒地回答了将军。
好的，先生。
就算现在的叶璨豪是共和派的太子爷，就算叶璨豪是激进派的乘龙快婿，提督也必须和这位脚踏两只船的最强阔少撕破脸皮，悍然开火。
因为他不能暴露在激进派的炮火下。
他是共和派的卒子，但是拒绝过河。
提督离开的时候，张景深又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专家组，是四个不同国籍的学者，其中三个戴着眼镜，他们不约而同地穿着耐脏的西装夹克，西装肘部缝了一圈耐磨经脏的棕皮，头发蓬松，被太阳晒得脸色通红，却斯文镇定，在助手的陪同下，站在太阳里和沃克兰一一握手。
“我们里面坐吧。”小沃连忙招待，甜甜笑道：“真是不巧，提督和第一舰队都不在港内呢。”
“阳光是我们的朋友，沃克兰小姐。”走在最前面的高加索人回头瞧着同事笑着，“我们的工作有大半在高纬度的群岛上进行，所以习惯了太阳的毒辣了，请不要担心。”
天龙站在镇守府的阴凉里，好奇地看着突如其来的专家组，她第一次看到血统纯正的高加索人，鼻梁高得像插着胡萝卜的雪人，眼眶内陷，金黄的眉毛下闪烁蓝芒，深邃睿智。而后面微笑点头的三个人里，有一个文质彬彬的黑人，他的头发薄得像被一把火燎光了长发，剩下烧卷的焦炭平铺在头皮上，他笑起来嘴很宽，显得诚实温和。还有两个C国人，五十多岁，略显疲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