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成所谓的低等动物呢？
——是在丧失了什么之后么？比如理智，比如冷静，比如权衡弊利，比如学会为了所谓的什么大义而舍弃什么？
——不，应该是更加纯粹、本能的东西，比如……狂妄、恐惧、绝望。
——啊……或许是……确实是。那是否说明，如果一旦给动物们也加上这些东西——本能，它们也会变成人类呢？虽说“反之亦然”的说法并不总是那么合逻辑，但仔细想想，还是有可能的吧？
——即使只是……有可能？
——即使只是有可能，就足够了。
“什么？”
“嗯？”
“白师……你刚才说了什么么？”
“不。”一头黑色碎发，身着一袭洒然黑色长袍的少年微微转头，他说，“没什么。”
艾琳看到白师的身形隐匿在了树荫之中，唯独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闪闪发光。
少女似乎被这黑得纯粹、又白得透明的双眸闪住了双眼，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然后视野中蓦然就闪过了一抹耀眼的金色。
那是阳光——不知为何，今天的阳光格外耀眼，抬头望去，视线越过树冠，可以看到那明明该是惨白色的黎明，此刻就仿佛被渡上了一层轻柔软绵的金色。
艾琳莫名觉得这金色让她有些熟悉，又有些令她畏惧，她竟然有些害怕这光芒，忍不住把身体缩了缩，避免被这阳光触碰到。
叶未白挥手，周围的黑暗如听号令，呼啸而起，遮蔽住了天上的阳光，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四周的能见度顿时下降了不少。
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但艾琳心中却没有那么畏惧了。
她跟在白师后面走着，有意无意地，单方或者双方地，两人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黑暗的森林中，除了有节奏的踩碎枯叶枯草的脚步声以外，针落可闻。
“艾琳。”走在前面的少年率先开了口。
“嗯？”
“之前问过你了。”头也不回，叶未白轻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是否有想过那位会是你身边的人——比如我——会是最后的【魔——”
“白师！！”少女骤然提高——甚至是愤怒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叶未白的声音。
不，不仅仅是愤怒，还掺杂着悲伤与痛苦。
就如同你刚才见识到了少女那娇柔的撒娇就无法拒绝一样，若是你也听到了少女此刻那绝望的叫声，你也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于是，叶未白沉默。
直到又继续走了很久很久——这片连绵不绝的【魔女之林】怎么会如此之广阔，两人像是行走在永远都无法逃离的黑暗回廊中——少女终究还是又开了口。
“……白师。”她的声音轻柔了下来，或者该用“脆弱”这个词才对，少女此刻的语气像是一碰就会碎的清晨露珠。
带着哀求，她说，“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嗯。”叶未白点头。
他回答得异常迅速，就像是早就等着少女提出请求一样。这般爽快，以至于反而让艾琳心生不适。
“白师，你，你……”少女期期艾艾。
“艾琳。”白师打断了少女的话，“让我们来上课吧。”
“上，上课？”艾琳茫然地反问。
“是的。”叶未白继续说道，“你知道人为什么会愤怒么？”
艾琳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白师的开口太突然了，她既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觉得刚刚才做出那番表现的自己没有资格说什么。
好在叶未白自顾自地回答了，“愤怒是基于【恐惧】。”
“愤怒是基于……【恐惧】。”艾琳重复了一遍。
“是的。”叶未白点头，“狮子对猎豹的咆哮是因为恐惧于自己的猎物被夺走，就如同人类会对比自己强的人心生警惕是担心自己的资源会被夺走——这一点在恋爱中格外突出。”
艾琳点点头，表示理解这通俗易懂的说法，但她忍不住说道，“恋爱中……那应该是嫉妒吧。”
“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归根到底都是【恐惧】。”叶未白淡淡说道，“愤怒是恐惧、悲伤是恐惧、嫉妒是恐惧、贪婪是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恐惧】来解释。”
“所有的一切？”
心脏猛地一颤，即使是无比相信白师，但艾琳还是觉得这话太主观了，更加重要的是，望着眼前那身形似乎融化在黑暗中的白师，冥冥中，少女觉得她必须要找到证据去反驳白师才对啊，因为这句话未免也……太残忍了，才冰冷了。
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样，白师的这句话才显得更加现实与绝望。
“所谓的【恐惧】其实就是——【求生欲】。”叶未白继续说道。
求生欲这个词反而让艾琳眼前一亮。莫名，一个画面——那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两个人在交谈，似乎也是关于【恐惧】的话题——闪电般劈进她脑海中，她脱口而出，“巨石落下，母亲推开自己的孩子，反而自己遇难。如果是【恐惧】，也就是【求生欲】的话，是不会这样的吧。”
“不，也一样，也不一样。”叶未白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少女困惑了。
“白师。我不明白。”
“一样是指，的确都是基于【恐惧】，基于【求生欲】。”叶未白说道，“不一样是指，即使都是【求生欲】，但对于不同的人，生物，乃至——物种，【生】的定义都——”
叶未白的声音戛然而止，正在低头聆听的艾琳疑惑地抬头望去，才发现白师的脚步也停下了。
“白师？”
“艾琳。我们到了。”叶未白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轻缓，既像是舍不得吃掉糖罐里最后一颗糖的犹豫不决，又像是忍不住开启尘封已久的宝盒那般小心翼翼。
这是少女从未在白师身上见识过的情绪。
可这并不让少女为之惊喜，而是莫名一股心慌，仿佛有什么不妙的东西就要揭幕了。
她忍不住上前几步，这才陡然发现，原来在白师的身前出现了一座小木屋。
一座三米高的小木屋，地基被抬高，前面有枯黄色的木头打造的踏板，可以走上去。
杏红色的木质坡屋顶，与同样泛着暗红色的圆木叠加而成的外立面，一扇窗，一扇门，窗户被里面黑色的窗帘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
原先视野被浓郁黑暗所遮掩，木屋又被那些树一蓬蓬的树叶遮掩着，直到她走近了才看到这木屋。
实在是太突兀了，为什么【魔女之林】中会出现这么一座木屋啊。难道传言是真的，真的是有【魔女】住在这里面么？
看着那木屋，仿佛看到了一座坟墓。
心中有莫名的恐惧升起，艾琳下意识就要后退。
可是叶未白阻止了她，不是用手，而是用眼神，他看了少女一眼。
“艾琳。这是我们的目的地。”
“可是——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白师就在身前，少女按耐住内心渐渐升腾而起的慌张——她可不能就这么转身就跑，即使她此刻已经非常想要就这么做了。
“先进去再说吧。”
踩着吱嘎吱嘎作响的台阶，叶未白上到了门前台阶。
然后他转眸看向还一动不动的少女。
少女身体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发现黑暗中，白师的双瞳的黑色不知何时蔓延了整双眸子，他的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了黑色，明明同样是黑色，却在这一片浓郁的黑暗中显得如此耀眼。
巨大的恐惧摄住了少女的心脏，她的脚在地上摩擦，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退后了不止三四步。
“艾琳。”叶未白轻声道，“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少女一怔。
刚才的话——
【恐惧】……
【求生欲】……
纷杂的词语在她脑海中旋转，碰撞。
少女还在恍惚，就听到叶未白继续说道，“我刚才没说完的话，【恐惧】与【求生欲】固然都一样，但是【求生欲】的【生】对于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生存】，有的人是【生活】。”
心中名为【恐惧】的野兽愈发暴躁，艾琳呼吸渐渐急促，她甚至有些呼吸困难起来，但不知为何，听着白师的声音，她混乱的思绪中却始终保持了一线清明，她喘着气道，“那位，那位母亲，她，她所求的是【生活】么？”
“或许是吧。”
“或，或许？”艾琳的声音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痛苦，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了她的脖颈，让她说不出话来。
而叶未白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此时此刻，他不能出手。
叶未白叹了口气道：“是啊。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去了解另一个人，所以我也只能说——或许是吧。”
“我，我明白了。”艾琳的背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的疲惫，就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打碎了，全身的肌肉都被碾碎了，她有谁一直在耳畔呢喃，告诉她快点睡去吧，快点跑吧。
她真的好想睡啊，实在是太辛苦了。
但是，前面有白师在看着啊。
“那位母亲，所求的【生】是【生活】……”
说话间，她反手撑着树干，接着推力，咬着牙朝前迈了一步。
“那种【生活】，不是自己活下去，而是——”
万事开头难，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第一步，凭着惯性也好，勇气也罢，总是可以踏出第二步的。
她又走出了一步，然后是两步，三步。
最后走到了叶未白身前。
金发少女脸色惨白，拼命喘着气，浑身湿透，冷汗如雨下，但她毕竟是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走到了叶未白的身前。
然后听到她说，“那种……是可以看到自己的孩子安全健康长大成人的【生活】。我说的对么，白师？”
叶未白微笑，“或许对吧。”
然后，他扶着全身虚脱继续快要瘫软在地上的艾琳。
打开了屋门。
进入了——
【魔王的巢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