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个集体，构成它的人数越多，内部出现拉帮结派的可能性就越高。
再团结的班级，也无法保证每时每刻都具备强大的凝聚力。更何况大家都是在十五六岁，这样一个对性别敏感到极致的年龄，与人相处的首要原则完全不是理想中的那样，在这种环境里出现规模不一的小型团体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对于高中生来说，并不是没有能够强行将他们团结到一起的因素，搬出“集体荣誉”这个概念便是大人们的惯用手段，尽可能挑选休息日来组织各种以班级为基本单位的课外活动，比如运动会、郊游、联谊晚会之类的。
而在我身处的班级里，还存在着一个能够让绝大多数人结成联盟的，额外因素。
没有心思去听讲的教学时光过得飞快，缓过神来已是午休。
我居住的地方距离学校有着不短的一段路程，在有了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几乎错过整个下午第一节课这样的经历之后，便放弃了中午回去的想法。
学校设有学生宿舍，不过在住宿和走读的选择问题上完全尊重学生的个人意愿，这一点我倒是要好好感谢一下领导们，否则以我的实际状况，是必然会被划分到住校生行列的。
盖有宿舍的情况下，食堂的存在也就理所应当，这也为我解决午餐提供了便利，只是现在还不是去的时候。
盲目加入任何一个人员密集的场所，都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
食堂不是什么促销活动的现场，等晚一些人群散尽的时候再去，也没有任何损失。
身体感受到一股暖意，有人从后方用手搭住了我的右肩。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能以这种方式触碰到我的，至少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
“你……没事吧。”
叶箜还是穿着那一身连我都有些嫌弃的校服，长长的头发很随意地在末端用绳子绑上搭在胸前，本应是一副标准的村姑形象，然而白皙的皮肤出卖了主人。
她的眼神中，有着和语气一样的担忧。
我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眼四周，教室里除了我们，不再有第三个人。
果然，每次都是这样，真不愧是个胆小心细的孩子。
是的，因为胆小，所以心细，这样去理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与叶箜是旧识，在来到这所学校之前，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初中，虽然不是同一个班级，但因为某件事情，我们得以互相认识，成为不近不远的朋友。
这个班级里不再有以前初中的学生，因此她能够很好地在别人面前隐藏了与我认识的这个信息，只在确保不会有任何其他人看见的情况下跟我说话，就像现在这样。
我完全理解这样的做法，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旦在同学间曝光，她很有可能会瞬间失去现有倒数第二层的地位，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境遇。自保是生物的本能，无可厚非。
说实话，能够抓住别人纷纷回家或是去食堂，而我留在教室等待的这个空隙，说明她至少已经了解了我的这个习惯，我还是有些佩服的。
叶箜的性格非常内向，说话声时常细到需要竖起耳朵才能够听清，这样的她想必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新的朋友，所以来关心我这点倒也不出乎意料。
毕竟，对于不擅于交际的人来说，维持一段友谊更加容易，也更加重要。
更何况，我没有任何能够对她构成威胁的地方，她完全没有必要假惺惺地来讨好我。
这么想来，在这个班级里，有跟我好好说过话的，至今也就她一人。
只是这一次，我还能够好好说话吗？
“那个……我看你早上一来脸色就不太好……下课后又出去了很久才回来……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叶箜见我迟迟没有回应，显得更加担心了。
为了不让她继续担心下去，同时也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接下来需要小心应对。
“没什么。”
简短的话语可以尽量避免暴露更多的信息，但这样的对话显得过于生硬，容易弄巧成拙，于是我又补上了一个微笑。
“哎呀，你的声音……”
看来想要侥幸骗过去的想法，终究只是痴人说梦。想想也是，我的声音具备那么高的辨识度，发生改变的话，又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更何况还是作为旧识的叶箜。
既然都被发现了，那就全盘托出吧，在这个时候遮遮掩掩、胡编乱造，都是自作聪明的行为。
“太好了，你终于到变声期了，这样的声音才像个男孩子嘛。”
我是不是有些错怪坐在医务室里值班的那位老师了？在这个校园里最了解的我的人，也觉得我声音的变化是到了变声期的缘故。也难怪，声音被人换走，这种可能性换作谁都不会首先去考虑的。
“你上午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就是这个吧？不要紧的，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你之前不管声音还是模样都太像女孩子了，进入变声期了是一件好事呢，至少……”
至少不会因为说话像女生而被人嘲笑了，她应该是想这样说的吧。
这样一句很随意的话都顾及到我的感受，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我对真正温柔的人，很难架起自己的防御。
“不要紧的，我早已习惯这样的事实，这种程度的话根本不算什么。”
叶箜的表情瞬间由欣喜转为悲伤。
“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针对你，你明明那么可爱……”
是啊，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说，哎呀这个女孩子真的好可爱！
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
在这所高中的一年四班，学生们的人际关系中不可避免地存在阶层划分。在这个体系中，上层间的界定相当模糊，并且存在流动的可能；但越往下，界限就愈发明显，阶层间出现变动的可能性也越小。
在这个虚构建筑物的最底端，我孤身一人。
只因为，我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可爱并没有什么罪过，男孩子也没有什么罪过，但当这两者融合在一起，班级中的异类就出现了。
一直以来我所遭遇的，经历的，在同龄人看来无法理解的事情，全是出自这个原因。而这些讥讽、嘲笑、谩骂甚至是直接的欺侮，在这个新环境，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我没有憎恨他们的想法，并非我为人有多么宽宏大量，而是因为那样做没有任何的意义。
人在高中时期的自我意识最为强烈，但又涉世不深，很容易就做出无意识伤害到别人的行为。我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没有，只不过是我很不巧地，成为了他们眼中的异类，以及消遣无聊时光的对象而已。
另一方面，相比起在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早已有了更为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
“不过这下好了，声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只要让行为举止更像个男孩子，就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精致的面庞绽放出阳光般的笑容，那份暖意从我的双眼进入身体，瞬间布满全身。
这么单纯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浇灭她的期望。
叶箜在这个班级中的地位也只是比我高一层而已，即没有固定的组织，多数时候单独行动，即便是参加了集体的活动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那部分学生。但在我看来，这却是整个体系中最为逍遥自在的一个阶层，不用受到任何人的关注，随时可以隐去自己的行踪，方便又快捷。
“这样确实挺好的，但是……”
但是我不能让她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但是什么？”
“我上课会迟到是因为去医务室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是因为感冒导致的嗓子发炎，才会让声音听起来不正常，并不是什么变声期。”
我终究还是没有把复杂的实情告诉她。
没有必要将帮不上忙的朋友拖进自己的麻烦事里，这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之一，尽管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
叶箜的脸上展现出非常明显的失望神情，但仅有一瞬。很快她就又恢复了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没关系的，我们都还小，说不定以后……以后还有机会的。”
眼前的这个女孩，在紧张的时候，说话就必然会结巴，初见可能会觉得很好笑，但相处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其实也挺可爱的。
所以她的表情伪装地再好，只要话一出口，内心的紧张就暴露无遗。
只是我不太明白，猜测错误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况且她还是出于好心，为什么会紧张到这种程度？
话说回来，对于如何让我变得更像男孩子这个问题的思考，她还真是执着。
“嗯，会有机会的。”
我也只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不然气氛可能会变得比较尴尬。
“那……那你多喝些水，好好休息，我……我去吃饭了。”
叶箜说完，没有等我的答复，转身快速离开了教室。
就让她自己去平复心情吧。
我扭头看向窗外，叫不出名字的树上又缓缓飘落下一片叶子，远方的天空中雁群刚刚完成从“一”到“人”的变化。
孤单的“一”只能躺在水平面上，而“人”因为有了支撑，才得以站立。
我不禁开始怀疑，人类究竟是不是最聪明的动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