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叫傅成，今年十一。
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偏偏有个很老成的名字。
兴许是因为名字很老成，所以他表现得也很老成。
男孩提剑的动作足够老成，剑柄攥在手里像是从手臂延展出来的新肢体，寻常剑客没有几十年练剑功夫做不到他这般浑然天成的感觉。
他持剑而立时，脸色桀骜不驯的傲然感也足够老成，像极了那些杀敌多年，以剑为傲骨的冷漠剑客。
就连傅成手中那柄剑也样式老成，银光发亮，剑锋却偏染几抹殷红，在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仿佛锋芒处托着朵花。
他立在夕往峰殿后方的崖坪上，背对着烈阳，在日光照耀下被拂出几道好看的光晕。
这使得男孩年仅十一，就极有股傲雪凌霜的老练感。
以傅成在夕往峰的地位，任何人见了他都是要俯首作揖，唤声师兄的。
尽管对十一岁的孩童尊称师兄，总给人以颇为古怪之感，然而傅成地位摆在那里，夕往峰任何一名斩役都无法忽略事实。
傅成乃是夕往峰主唯一的亲传弟子，更是下代夕往峰主的唯一人选。
而像傅成这般在尊卑严苛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有股与生俱来的桀骜和高人一等。
他不认为这有什么错，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对他而言，任何斩役见到他都要俯首作揖，这和太阳会东升西落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徐寒衣不该叫他“小孩”。
所以傅成出剑，毫无征兆地出剑。
剑锋破空的声音很刺耳，如同有人用指甲在光滑崖壁上用力摩擦。
徐寒衣自然察觉到傅成出剑，他没有动，既不拔剑也没有后退。
不是他懒得出手或者不能出手，是因为有人会替他出手。
孟积苏也动了。
一尺剑围环绕周身，构筑出的青海竹林剑意仍然坚不可摧。
叮~
剑锋对撞声又清脆又悦耳，像是风铃。
……
傅成接连后退，瓷娃娃般精致的容颜上浮出不悦。
他既不悦于徐寒衣对自己无礼，也不悦于孟积苏居然出手袒护那身白衣。
剑锋上灵气流转，傅成脸色如黑云压境般阴沉。
“孟道友何必护这无礼之人？”
他连说话语气都很老成。
孟积苏闻言微笑，主动敛起剑围，回头望了眼徐寒衣，“他初来乍到，此前从未来过夕往峰，自然不知晓你们夕往峰的规矩。”
傅成冷冷地盯着徐寒衣，漠然道：“就算如此，他也至少该知道行天司的礼节。”
孟积苏想说这的确很有道理。
傅成再怎么说也是夕往峰主亲传弟子，论及辈分要远在徐寒衣之上。
问题在于孟积苏从未见过徐寒衣对其他人行礼过。
这身白衣做过最大的礼节，就是朝人点头示意。
连夕往峰主和墨行剑主都是如此，想必徐寒衣也不会为了傅成而作出改变。
这可麻烦了。
孟积苏面露赧然，悄然瞟了两眼徐寒衣。
正当他准备些说辞来替徐寒衣解围时，傅成霸道又蛮横的声音响起。
“你，现在该向我行礼。”
他几乎是指着徐寒衣的鼻子说出这句话。
孟积苏嘴角抽搐两下，尽管他不喜欢傅成的态度，可按事实来判断，徐寒衣确实应该行礼。
还不等他开口，徐寒衣反而抛去个问题。
“你是斩役？”
傅成愣了愣神，很快又反应过来，淡然抬头，“不是，师父尚未让我正式入行天司。”
这很合理。
傅成终究才十一岁，入了行天司就意味着要出入秘境。
在傅成真正拥有足够护卫自己安全的境界之后，夕往峰主才会让傅成正式入行天司。
傅成毫无疑问是天才，而且是夕往峰主认可的天才。
天才需要成长，否则就容易夭折于摇篮内，夕往峰主自然懂得这番道理。
徐寒衣挑了挑眉，“所以你现在不是斩役。”
傅成道：“暂时不时，几年后就是了。”
徐寒衣又道：“我是斩役。”
傅成眨了眨眼，“所以呢？”
徐寒衣道：“行天司斩役是玄国朝廷六品官员，按理来说，你应该叫我一声大人，然后行礼。”
……
……
夕往峰巅忽然冷得出奇。
现在分明还是春日，烈阳还高挂头顶，寒意却不请自来。
孟积苏分明见到男孩涨红了脸，绯色被气得窜上耳根，腮帮子鼓得像是金鱼，气恼和愤恨也在眼眶里打转。
这还是孟积苏第一次见到傅成如此生气。
他气得连剑都在发颤，恨不得要把头发都揪下来。
傅成咬着牙，狠狠地瞪了眼徐寒衣，“你是不是找死？”
徐寒衣认真地望着他，“小孩子不要总是说死不死的。”
“你再说个【小孩】试试！”傅成气得直跺脚，就差直接提剑上去砍人，“把你那张臭嘴闭上，你他娘是不是有病？”
徐寒衣眉头皱得很紧。
过了会儿，他又说了句，“小孩子也不要说脏话。”
“文明要从小做起。”
……
……
傅成气疯了。
孟积苏也要乐疯了。
只有徐寒衣还平静地站在原地，他在思考着要不要替傅成这孩子的家长管一管他。
孩子很需要教育，也很需要正确教育。
很显然傅成有点被娇生惯养的味道，大抵是习惯了养尊处优，说话也很有纨绔子弟的味道。
这样不好。
以后出了行天司，可能会被人打成残废。
“我要和你比剑！”
傅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显然还没有完全压抑下心头怒火，那剑锋直指徐寒衣，杀意凌然。
那是货真价实的杀意，而非简单的敌意。
这说明傅成是发自真心想要在这里杀了徐寒衣。
他想在行天司杀人。
傅成会有这般念想冒出来，说明他认定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就算杀了徐寒衣也不会受到惩罚。
徐寒衣想了想，问道：“一定要比？”
他问的是孟积苏。
今日他来夕往峰，为的不是比剑，而是要去剑元秘境。
孟积苏感到有趣地瞄了眼气恼的傅成，答道：“一定要比。”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夕往峰主亲传弟子。”
徐寒衣听不出其中有什么逻辑，“所以？”
孟积苏耸耸肩，道：“这里是夕往峰，剑元秘境也在夕往峰，你想进秘境，就得按夕往峰的规矩来。”
“夕往峰的规矩就是比剑？”
“差不多。”孟积苏抚过灵剑，道道剑纹于其上浮现，“夕往峰的规矩，就是用剑说话。”
徐寒衣说道：“麻烦的规矩。”
孟积苏不可置否，“所以他们才是行天司最疯的剑疯子。”
……
……
用剑说话。
徐寒衣稍作咀嚼，还是觉得这句话毫无道理。
因为剑是不会说话的。
说话的只能是人，剑就只是剑而已。
或许是夕往峰的剑疯子太疯，疯到以为剑都会说话，才会立下这般规矩。
又或许他们已经开始认为，人就是剑，剑就是人，想要追求所谓人剑合一的境界。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蠢了。
徐寒衣比任何人都清楚，人剑合一这条道是错的。
虽然不能说全错，但终究是偏离了不少。
走不太远。
徐寒衣抬头，望向那怒意快要爆发的傅成，问道：“你真要比？”
傅成声音冷得像是千载寒冰，“要比！”
他心里想的却是不仅要比，还要杀，还要杀了徐寒衣。
徐寒衣看得出来傅成心怀杀意。
他不在乎。
孟积苏也看得出来傅成已怒不可遏。
他也不在乎。
……
山风里，烈日下。
孟积苏主动退开，让出足够宽阔的空间来。
崖坪上绿草盈盈，随寒风而舞。
烈阳正正悬挂在两人中间，左是徐寒衣，右是傅成。
山峰之巅的对决，很有股剑客高手之间决斗的感觉。
徐寒衣问道：“怎么比？”
傅成冷声而道：“你是什么境界？”
徐寒衣道：“结台。”
不屑与轻蔑顿时浮现，傅成嘴角微扬，道：“也莫要说我欺辱你，我虽也是结台，但天生灵气醇厚，就算是化峰境与我比拼灵气也不及我，今天我们就不比境界，只比剑招剑式。”
孟积苏神色微凝，心道这根本不公平。
徐寒衣乃是御剑派剑修，不用灵气，以何御剑？
而傅成则是斩剑派剑修，握剑于掌中，剑招剑式凌厉非凡。
在都不动用灵气的情况下，傅成占尽优势。
徐寒衣望着傅成，问道：“你自己是斩剑派，就认为其他人都是斩剑派？”
傅成闻言微怔，脸色有些诧异，“你不是斩剑派？”
他听说徐寒衣与孟积苏有过一战，并且还胜了。
孟积苏乃是箓剑派剑修，剑围何其坚硬，恐怕只有斩剑派的剑修才有可能斩破。
御剑派强横之处在于千里追杀和疾驰之速，在真正的破坏力上大抵都不如斩剑派。
此间。
听徐寒衣的意思，他似乎不是斩剑派？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算孟积苏是刻意放水，不可能输给徐寒衣才对。
傅成表情变得古怪。
直到徐寒衣又开了口。
“没关系。”
他随意地抽出灵剑，攥在掌中。
“我可以是斩剑派。”
夕往峰的山巅蓦然宁静下来。
孟积苏嘴角抽搐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望着徐寒衣自然握剑的模样，他脑子里又蹦出个很不实在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忍不住喃喃出声。
“你总不会连斩剑都那么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