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被勇者杀死之后，恶魔大军也节节败退，但因为进攻的恶魔数量相当之多，而且不断地从已经化为焦土的大陆中赶来援军，所以还是在北方大陆占领了相当一段时间。
薇薇诺是从中央大陆前来支援的刺客。作为从勇者队伍的扫荡中存活下来的一人，她以迅捷、灵巧、多变的攻击和不惜亲手割断自己的尾巴来制作趁手的武器【魔鳞刀】而闻名。
那时的她当然没有蒙住眼睛，当然也没有穿哥特洛丽塔服装，而是尽可能轻便的斗篷和战裙。除此以外就是自己的魔鳞刀。
她成功暗杀掉了数名将军，尽管无法逆转局势，但仍然为恶魔军队的撤退争取了时间。
她记得那是在北方大陆的严冬的黄昏。即便是最靠近南部的暖流镇一带，也下着连绵不绝的大雪。
天空漆黑一片，即使是夕阳也无法透过纠缠着不愿离开的阴云，而草原上的螺旋蕨依然旺盛地生长着，白色的雪花沾在上面，看上去就像是开了小小的白色花朵。
薇薇诺收到的信息是破坏军队与暖流镇关于加倍征收螺旋蕨的会议。假如征收共识达成的话，会大大增加人类军队战斗的持久力。“最好是将与会议有关的一切人都杀死”羊皮纸上用显眼的粗体写道。
薇薇诺重新确认了一次指令的内容，踢开还是温暖着的守卫的尸体，然后用手中的武器扯碎了脆弱的木门。
刚刚还在沉重地对讲着的双方人马立即惊呼道：
“恶魔！”
一时间，刀刃剑刃还有箭尖的光芒闪出。薇薇诺只是眯着眼睛躲闪一下，好几个不经思考的士兵便一刀砍空，随即被自己同伴的弓箭射伤在地。
薇薇诺反手握住魔鳞刀，瞄准了右方举着农具防身的普通市民们。
已经不敢轻举妄动的士兵无法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平民代表们被杀死。
一个，两个，四个，七个，鲜红的血液从他们的脏器中喷出。
“看招！”
一个穿长袍的魔法师吼着，甩着手中的魔杖，一道白光如涌流般从杖尖喷出，疾速地扫向薇薇诺。
薇薇诺呼了一口气，全身的烧痕泛出火光，随即喷涌出如血色般的暗红色火焰——黑火。
暗红色的火焰旋转着缠上魔鳞刀。薇薇诺向前冲刺，直接用刀刃劈开了那连绵不绝的光流，并且黑火越烧越旺，迅速地反噬了白光。
不等魔法师来得及反应，薇薇诺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一瞬间，她看见了房间里其他人眼中的深深的恐惧。
据说会有恶魔享受这种看着对手被愚弄，惊慌失措的模样。但薇薇诺不是那样的恶魔，她仅仅只是完成任务，用黑火吞噬他们的灵魂也只是满足进食的需要。
薇薇诺用力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暗红色的火焰从他的七窍钻入体内，随即狠狠地砸向扎堆站着的士兵。
薇薇诺转过身去。
爆炸。红色的光芒从身后绽开，又被四面的墙壁反射着，点亮了整个屋子。
随即，滚烫的血液洒满了周。灰白色的灵魂弥漫在小屋中。
薇薇诺摇摇头，身上的黑火贪婪地吞噬着空气中弥漫着的灵魂。
她转向桌面，找到了他们没有完成的协议，轻轻吐息，点燃了那张纸。
那么，算是完成了吧。屋子中已经无人生还，协议也显而易见的无法达成了。
正在她打算踏着木门的碎片走掉的时候，她蓦地回过神。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尽管那些士兵的脸庞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但从盔甲上可以看出……这里并没有更高级的成员。也没有类似谈判官的不穿盔甲的人。
薇薇诺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冲出房间。
外面人的叫喊声如同沸腾的水一般，人们纷纷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狂奔着。
薇薇诺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暗杀被发现了，迅速躲到阴影中。
随即她便发现他们躲避的不是自己，而是——
其实自己早应该知道的，他们是从自己所在的小屋前跑过，而不是远离这里。
他们远离的是——
巨大的红色巨龙，在以房屋为炬的、火光的照耀下从深厚的黑暗中现身，胸口以上的部分只能看到金色的跳动着火光的邪眼，正飘忽不定地寻找着目标。每一步，大地都在颤动，脚下溅出血花。
四散的人们口中不知道叫喊着什么，只是向前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火龙怒吼着，身上的鳞片闪耀着金红色的火光，双翼发疯般乱抓着，周围的民居如同纸糊的玩具，被宛如被点燃的赤红龙尾扫荡着，破碎的木片拌着雪、草、还有沙尘扬起。
逃——薇薇诺立马跳上小屋，一个人对抗火龙，是没有生还的机会的。
可是，该往哪里躲？和人群一起逃跑吗……？
她犹豫着最后看到的，是直直向自己扫来的如同破碎矿岩般的红色尾巴。
然后，破碎般的痛觉在身体中炸开。
然后，一片黑暗。
唤醒薇薇诺的是一种诡异的痛觉，就像是有人用尖锐的东西隔着一层厚厚的存在不停地刺着她。又痒、又麻、又痛。这种痛觉像无数条虫子般在身上四处游走着。
周围强烈的光让眼睛无法适应，她只能从颤抖的上下眼皮的夹缝中勉强看看周围有什么。
“我……还活着吗？”薇薇诺从干渴的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是的。请别乱动。”轻柔的女声从身边响起。
——人类！被人类抓住了！
薇薇诺不顾女声轻轻的提醒，也不管自己还无法看清周围的东西，立马试着站起来，然而双手的力量异常地弱小，她试了好几次还是无法把自己撑起来。
“请不要乱动，很危险！”女声有些急切地提醒道。
薇薇诺依然没有理睬，双手依然搜寻着应该在自己身边的魔鳞刀。双手地面上胡乱地搜寻着——
然后，一双凉凉的、软软的手，坚定地握住了她。
“嘘……放心，我知道你是什么。”
薇薇诺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随即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年纪大概不过二十的女孩，浅色的头发扎成麻花辫放在一侧。身上穿着斜在一边的斗篷，用某种黑色的羽毛制成，反射着金属般的光芒，低下穿着在普通不过的白色礼服。胸口上别着一枚鹰纹的玛瑙徽章。
她双眼中的碧绿也是浅淡的，海水拍在沙滩上浪花的颜色。那双眼睛殷切地注视着薇薇诺。
“你会很安全的。”她说道。
“你……有什么目的？”薇薇诺甩开那双手，另一只手依然挣扎着要把自己撑起来。
女孩眼光闪烁着，最后定定地望着她，说：
“赎罪。”
“赎罪？暗影会的成员，还需要赎罪吗？还是通过帮助罪大恶极的恶魔？”
薇薇诺冷笑一声，这个距离的话，直接释放出黑火可以直接点燃她。
但是身体的温度无法顺利地沸腾起来，只有那种诡异的痛感稍稍变强了一些。
女孩咬了咬嘴唇，说道：
“你知道涅槃教吗？”
“你，对我做了什么？”薇薇诺无视了那句提问，咬着牙齿问道。
“救了你的命。”女孩说着，摸了摸她的脸颊。薇薇诺惊讶地发现那里布满了冰晶。
“你很清楚吧，被龙尾直接击中，即使你是恶魔也是会死掉的。”
女孩的语气严肃但不冰冷，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全身的骨头都断掉了，黑火也在身体外面乱窜，大概很快就要把你自己燃尽了吧。”
“……”薇薇诺惊讶地微微张开口。
“所以，我把灵魂的一部分分给你了。”女孩坚定地说，“通过燃烧着我的那部分，黑火停止了燃烧你的身体和灵魂……然后我就有时间治疗你了。”
“逆·夺魂术……你为了我用了那种东西？”
逆·夺魂术不是魔法，而是一种炼金术，需要用收集一些极其珍稀的材料才能使用。
据说是只有王族传承时才有资格使用，被列为排名第二的禁术。
“恩，这是秘密。但你有权知道。不要告诉别人哦。”
女孩吐吐舌头，仿佛做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薇薇诺闭上双眼，感觉到自己体内确实在燃烧着别人的灵魂，而且相当强大，大概直到那份灵魂燃尽之前自己都无法再使用黑火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救你。为了……赎罪。”她轻声重复道。
“什么罪？”薇薇诺刚问出口。不远处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爱希维尔小姐，村民们为了感谢您封印恶龙的礼物送到了……您不出去收下吗？”
一个穿着轻便，立着长枪的守卫样的人半跪着说道。
“好。”爱希维尔转向薇薇诺，“抱歉，我稍微离开一下。”
薇薇诺想继续追问，但爱希维尔已经转身离开。
“‘汝等断不可与恶魔作任何意义上的交易。
——《神言录·第十九章·遗落的轻语·第八节·第六十一句》’”
薇薇诺对拿着哥特洛丽塔连衣裙的爱希维尔说道。
“你居然会背诵神言录吗……？”爱希维尔歪歪头。
“小时候，我经常被你们人类用这句话拒绝。”薇薇诺撇撇嘴，“买面包也好打声招呼也好……想不背下来的都难啊。”
“所以你也是在用这句话表示拒绝，是吗？”爱希维尔眨眨浅绿色的眼睛。
“……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薇薇诺扭过头去，问道。
爱希维尔把手和连衣裙放到身后：
“这句话你都问了好几次啦……我是为了赎罪，问多少次我都会这么说。”
“什么罪？”薇薇诺双臂在胸前交叉，一只手抬起来捏着下巴，“我猜猜……和龙有关？”
“……是的。我是在为，没有能救下所有人赎罪。”爱希维尔咬着嘴唇说。
“对自己要求挺高的啊？”薇薇诺半是嘲讽地说道，“要救下所有人，除非是【一开始就不让悲剧发生】，否则是不可能的，你们人类不明白吗？”
一小阵沉默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房间里散开。
爱希维尔眨了眨眼睛，用手抚顺鬓边的米白色长发，无言地摇摇头：
“我知道……总之，现在我也只能多救下一个是一个了。”
她跺跺脚，说道：“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把你伪装成救下的失忆少女，让你在我手下工作下去。当然，如果你太介意‘侍从’这个说法，我会想办法的……总之，如果你接受的话，以后可以像人类一样……不，比普通的人类要更平安地生活下去。”
“为什么我非得这样做不可？为了成全你的赎罪？”薇薇诺眼睛眯起，不快地说道。
爱希维尔认真地盯着薇薇诺的脸：
“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
“……”薇薇诺的思绪被这个问题打断。
“……你没有别的选择……抱歉，本来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告诉你的。
恶魔大军已经被全部消灭了，勇者还在搜寻隐藏着、的零散的……像你这样的，暗杀者恶魔。”
爱希维尔抿住嘴，像是咽下了一块冰，
“对不起。你已经，回不去了。对不起。”
薇薇诺的双手颤抖着，视觉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周围的东西的距离变得不太正常，很远的东西变得有些近了，而很近的东西变得有些远了，双眼无法很好地对焦在物体上。
奇怪……这个时候，应该回想起什么东西才对。薇薇诺对自己说。和同伴在一起的，美好的回忆……
但是不管怎么搜寻，都无法回忆起具体的东西。仿佛【回不去了】这个事实本身已经把这些回忆也一同夺走。
“开什么玩笑……”她从干枯的喉咙深处说道。
沉默。
“开什么玩笑啊！！！！”
她一把推开爱希维尔，粗暴地打开房门，本能似的追寻着某种东西似的往外跑去。
可是刚踏进门前的走廊，就碰到了其他人。
“……你是……什么？”
一个身穿褐红色斗篷，胸口别着鹰纹玛瑙徽章的男人定定地看着薇薇诺，手上拿着锋利的，闪着蓝色光芒的魔法匕首。
薇薇诺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犄角。
爱希维尔夺门而出，把薇薇诺护在身后。
“爱希……你，居然说谎了吗？”男人的脸因为某种感情而扭成一团，“你向我保证，没有私自隐藏恶魔……我还信任你，没有进你的房间搜查……没想到……”
“不，戈登，你听我解释。”爱希维尔直视着名为戈登的男人说道。
“解释……怎么解释？你想说她不是恶魔吗？”戈登露出虎牙，冷笑一声。
薇薇诺注意到，他的徽章和爱希维尔的不一样，边缘刻了一圈字。她只能辨认出【ROYAL】的字样。
王室直属的暗影会成员吗……看来，这家伙级别比爱希维尔要高。薇薇诺想。
“不是。她当然不是。”爱希维尔立马说道。
薇薇诺望向一旁的玻璃，外面正是黑夜，而走廊里点着烛光。她自昏迷后第一次打量自己的模样——
衣服依然是破旧的斗篷……但是，脸上和腹部的烧痕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鳞片似的冰，头上的犄角也被整齐地切下了。
“她……大概是【龙人】。”爱希维尔认真地，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和龙作战的时候，可能有鳞片飞了出去……那些鳞片的碎片在她体内，和她的灵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只能这么解释。你看她，没有黑火，对不对？”
“……这样吗……”戈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既然诞生了一个新的种族……恐怕也得报告给王室和勇者。”
“没这个必要了，她根本没什么超乎常人的能力，只是外表发生了变化。”爱希有些着急地说道。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戈登似乎又起了疑心，“你和她相处几天了？”
“……这……”爱希维尔似乎已经找不到回应的方法了，眼神闪烁着看着左右。
“爱希，我不是不信任你。但是……不，正因为我相信着你的善良，所以才担心你啊。你能明白吗？”戈登摇摇头，抚着额头说，“她可能会对你，就是对你造成危险，你明白吗？”
“她不会的……拜托你……”爱希维尔挣扎似的小声说道。
“如果出事了……你的徽章会被收回的，你明白吗？”戈登向前一步，“你知道这对你，对你的家人来说，将会是多大的打击，你知道吗？”
爱希维尔咬着嘴唇，头低着，说不出一句话，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然而就是这个姿态，戳中了薇薇诺的某条神经。
“什么明不明白什么知不知道啊！烦死了！”
薇薇诺大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怒吼声在走廊里回响。
啊……对啊，这个姿态……
薇薇诺眼前闪过自己被人类厌恶的眼光扫过后，只能低着头看着他们的脚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样子。
还有，父亲因为歧视而被辞退的时候……
还有，同伴为了让自己逃走举起双手的时候……
可恶——！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她把手伸向身边的烛台：
“看不见了就不能伤人了，对不对？你明不明白？你知不知道？啊？”
“等等——！薇薇——！”
薇薇诺推开爱希维尔，举起烛台，把还燃烧着的蜡烛狠狠地摁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滚烫的蜡烛化开，像是厚重的手指，一点点流进薇薇诺的眼睛与颅骨之间的狭小。水汽混合着烛火燃烧的烟雾从中冒出。
金属制的烛台落在地上，疼痛让薇薇诺的身体一抽一抽，胸腔剧烈地收缩扩张着，她挤出一个冷笑：
“……满意了吗？”
她在一片黑暗中感觉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随即是双臂紧紧环绕着肩膀和胛骨，然后就是软软的、凉凉的脸颊：
“为什么……！为什么——！！”
是爱希维尔的声音。
“别误会了啊……我只是，不想糟践别人的好意而已。会让我不爽。”
薇薇诺在她耳边说道。
然而这句别扭的安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爱希维尔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把肺中的空气全都用哭声排除干净一样。
温暖的泪流沿着薇薇诺和爱希维尔两人的脸颊流下，流到下巴，滴在锁骨上。
“那之后呢？”月问道。
“那之后……虽然那个时候戈登被我吓住了，那之后，我和爱希维尔小姐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非常，幸福的生活。我也学会了用冰气感受生物的存在……”
薇薇诺恬静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轻轻搭在厚厚的哥特洛丽塔裙子上，
“但是，戈登他最后还是在恶魔军队的名单上发现了【薇薇】这个名字。爱希维尔小姐被传唤到王城接受审问。
‘没事的，我会回来的。’她最后这么说道，‘最多只是失去徽章而已。我还有薇薇你啊……’
然后，她就把我托付给这家旅馆的馆主。还有就是，要守护着身后的这个大门，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入。”
“然后就这样等了几百年？”月说道，“你的爱希小姐比我年纪还大啊。”
“人类，特别是灵魂的强大的魔法使，活这么久还是非常有可能的……大概吧。”
薇薇诺咬咬嘴唇。
确实。月想起薇薇诺体内燃烧的红色灵魂，那中间一小簇白色大概就是还未被黑火燃尽的，爱希维尔的灵魂吧。燃烧了近百年仍未燃尽，想必是相当强大的存在。
但是，那只是正常死亡的情况。
“是吗。”月眯起眼睛，脸上挂着的冷笑蓦地消失了，“故事挺精彩的……总之，我们先去泡温泉了。”
他转过身去，
“你答应吗？帮我找到爱希维尔小姐……”
“答应。当然答应。”
月把头转回去，点了点，
“姑且问一句。如果我们找到的，是她的尸体，那你打算怎么办？”
“……”
薇薇诺愣在原地，随即说道——
——当然是，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月站在更衣室里，望着周围的水汽翻滚环绕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可怜的孩子……”
月用手把前发梳到后方，
“你的爱希维尔小姐，
已经死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