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的孩子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20/12/20 14:07:01 字数:10504

忧虑的孩子

“所以。”

“……是时候该告诉我,你亲身造访的缘由了吧。”

男人有意无意地交叉十指,托起自己的下颚,将那微昂的面孔呈现在来客眼中。外人能很清晰地看到他双目的银灰色,单片眼镜下的右眼黯淡异常,齿轮一如既往地朝右方旋转,向下颠簸了一圈一圈、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卡在某个早已锈蚀了的夹缝里。他和往常一样身着西装,戴着高高的礼帽,一旁搭着个与绅士必备的手杖,规规矩矩地坐在少女的正前方。而对面人显然不顾忌什么礼教,她将大半个身子贴在沙发上,随心所欲地跷起了二郎腿,使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白花花的大腿根,高跟皮鞋上的丝带一圈一圈地缠绕上去。

“缘由?你问这个啊~”克洛蒂只是哼笑,一双银眸狡黠地半眯起来,其中兴许掺和着几分嘲弄。她忽而撩起半边秀发,将那廉价的玻璃头饰乍露在外人眼中——那无异就是一种刻意的举动,然而无人能理解她此举的意图。话音于是慢悠悠地道出,接着上一句调侃,比起单纯的解释,更像是在警醒着何人。“我呢,无非就是想照看照看我可爱的小神使们,免得在你面前闹出笑话,带来一些不愉快的冲突——”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那时间神灵不禁颦眉 ,他狐疑地朝她瞪了一眼,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秒钟低下头颅,顶着那副若无其事的面貌、无精打采地啜了一口咖啡。“我真是难以理解你。克洛蒂。”他刻意加重语气,将那段说言一字一句地道出,并非正常的腔调攒动在咽喉里,仿佛一根被塞入骨髓的鱼刺,与那躯壳融成一团,藕断丝连地藏进皮囊之中。

“咯咯咯咯~我当然明白你不会理解,至少作为多年的合作伙伴,我就不妨再提一句。”对方始终在微笑着,将她的嘴角夸张地咧开一丝深缝,视线趁她说话的霎时冷不丁地转至幕后,停留在少女们冷滞僵板的面容中,与骨子里的调侃味儿一同、尽被那声嬉笑吞没。“此次前来并非我自己的意愿,实际上呢,是我可爱的小神使们的要求。”

“……”

“所以,你还有什么疑问吗?亲爱的克斐先生~”不等时间神开口,伴随着极不和谐的拍手声,克洛蒂眯着眼睛追问他,将此刻的宁静直接捏碎在了手心里。“如果你三秒钟后还不回答,那我们进入正题应该也没问题吧?。”

“……”

“好了!弗罗沃兹,雪绒。现在该轮到你们的表现时间喽。”

克洛蒂随口哼着,顺便将双腿搭在桌面上,整个上身几乎完全没入了沙发的怀抱里。正当她头颅微昂,银眸竟与后方人的蓝色眼睛暧昧地对视,最终眯成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缝儿。她悠然自得地看着弗罗沃兹走上前来,红瞳粉发的小圣女紧跟在后头,用大大的白帽子遮住了眼睛,让人不禁想起了那位永远漂泊的旅行者。

“……是吗。”克斐歪了歪脖子,目光正对着修女暗蓝色的眼瞳,那家伙此时打扮得中规中矩,穿衣风格与之前相差甚远、使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她过去的样子——视线过于模糊了,就算只是相隔几米,他也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貌。这严肃的男人不免咳嗽几声,用手背推了推镜片、就连说话语气都变得古怪而犹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在什么节日的时候……?”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那段嘀咕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在道出的瞬间立即被她塞回了喉咙。这时候,克斐正经到古板的眼神游移过来,冷幽幽地扫到她脸上,竟使弗罗沃兹有些心悸地咬住下唇,将心中所想全部嚼烂了吞咽入肚。“不,没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斯薇忒的朋友,那只门牙蛀了的蓝色兔子?”

“呃?啊……”

“某种意义上也没错,我确实是斯薇忒的朋友。”弗罗沃兹最终妥协地深呼一口气,她下意识握紧左拳,将那无故颤抖的小臂藏入外袍之中,语调郑重得出乎意料,倒是一扫而空了原先的痞子气质。亦在昂首霎时,下一句话语清晰有力地钻出了她的嗓子,其中许是敛起一抹缓和尴尬的笑嘲意味。“我们以前打过几次照面,您应该不至于不记得我了吧?时间神大人。”

“是的。我确实记得你,弗罗亚兹达。”

没想到对面人竟然道出了个从未听过的名字,正正经经的语气让人怀疑那根本就不是一句玩笑。弗罗沃兹的眼神直勾勾地瞪了上去,她面颊抽搐着、像在看待傻子似的咬紧牙关,控制住自己不去实施暴力。银发少女在后边噗噗笑了起来,用她的袖子捂住嘴巴,根本就是个事不关己的看戏者。至于那位呆站在前头的小圣女,也一边颦眉一边惨笑,在意识到自己面部问题的某个瞬间,她立即拽下帽子,将整个面容直接塞入了阴影底下。

然而,时间神灵并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古怪。他忽然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地扶正了那顶高帽子,深重的眼翳蒙于瞳间,沉淀在这双浑浊而迷惘的双目里,是数不尽的碎玻璃被掺入血肉,一时间更像是噙满了泪水。他那身材瘦瘦高高,黑眼圈将他的眼眶托得深邃,背部不免有些佝偻了,仿佛只需一拽就会轰然倒下,就算身着一袭整洁的西装,也完全无法掩饰他骨子里的颓靡色彩。

克斐一时忘记去拿那根手杖。他快步走到弗罗沃兹跟前,顶着那副毫无变化的面容,行为举止却颇为仓促。对方顿时意识到了神灵态度的异样,那男人就在这一刻弯下了腰,双手突然无力地摁在她的肩膀上。

手心是拔凉的,十指不受控制地死掐,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陷入皮肉。她能感受到那手指之间微弱的颤抖,犹如飞蛾扑火,无能为力地被命运的浪潮吞噬。

“发生了什么事情?斯薇忒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他抬起嗓音 ,在意识到不妥的同时迅速松开了双手,整个身子猛一哆嗦,是小丑手中最后那张底牌、摇摇欲坠地悬在了高塔顶上。弗罗沃兹甚至能看清他脸颊上的每一寸毛孔,那双异常疲惫的银眸始终半阖着,眼睑从未停止打颤,犹如沉甸甸的石块黏附着肌肤,带着几分即将被压垮了的窘态,将人子的弱点完全暴露在她的眼中。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了个荒诞的、恐怖的、绝妙的想法。

或许。她是说……或许。

眼中映下的并非是神灵,而是与她同样的“人类”。从远古的某一天起,他们被一位神祇所创造,从父亲手中得到强大的力量,肩负起了永生永世的职责。那些人无非是掌握着生杀大权,从未犯罪,也不需要承担原罪的业果,维持现有的平衡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但是,蝼蚁毕竟是蝼蚁,作为这几个“人”的造物,人类甘愿被名为乌托邦的幻境所蒙蔽,愚蠢的、固执的,始终如一地盼望着救赎,妄想着圣子的鲜血能够包揽他们的罪过。

真是一群无可理喻的生物。

“果然,你的时间存在着被暂停的迹象,弗罗亚兹达。”对面人忽然直起身子,用那双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他的脸上尚存严肃,其他多余的情感尽都一扫而空,右瞳间的齿轮仍在运行,是永无息止的圆盘旋转于诸天,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混沌里,终被规划好的秩序接管入怀。弗罗沃兹一时以为刚才发生的实为虚幻,男人从未表现出人子的窘迫,颤栗即是臆想,至于那触碰肩膀的五指、固然只是个建立连结的媒介罢了。

“倘若如此。那就意味着,她对你们——”

“是对你使用了能力?”克斐随即改口,视线游移不定地落在雪绒身上,其中不免藏敛了迟疑。“即便如此,那几秒钟也不至于让她……”

“您的说法基本正确,但是很可惜,这不仅仅是关乎我一个人的事情。”弗罗沃兹苦笑着摊了摊双手,昂着那张无可厚非的面庞,用否定的口吻道出了那句话。未等神灵追问,她就压低嗓音,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晰晰,是个以传达为要旨的机器,抛下了一切情感,包括一切的愧念与执妄。

“仅仅这点时间我也无法跟您解释清楚,我只能告诉您,斯薇忒她确实是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遭到反噬,全部责任皆在于作为协调者与命运神使的我身上,对此,我愿意承担所有惩罚……!”

“这是我犯下的罪过,我不乞求您的宽恕,只希望您能救下斯薇忒!事到如今,她能获得平安……才是我唯一的请求!”她义正言辞地说道,那袭蓝发随着身势剧烈颤抖着,目光没有从对方脸上逃离分毫,就这样直勾勾地顶了上去。弗罗沃兹最终跪下,如同个牵线木偶瘫倒于幕布后方,那是尼布甲尼撒王的梦境,是战士已经僵死了的身躯与恳求着神祇原谅的罪大恶极者。外袍一时难以掩饰她的秘密,缺失了小指的左手恐怖而突兀,一层层纱布包裹上来,却再也无法控制猩红的流渗。

缺失的小指与无法止住的血液,多么狼狈的现实,低贱的,无能的,荒诞不经的。那便是命运向她索要的代价。

“弗,弗罗沃兹……”雪绒瘫软地后退了几步,她的整个小腿都在发颤着,气若游丝的声音压入喉里,仿佛即刻就会随身躯一同崩溃瓦解。指尖就在这时摸索上了肩膀,滑腻腻的、带着一抹诡异的恶寒直窜脊骨,迫使雪绒惊惶地扭过头去,红眸顿时对上了那双恐怖阴森的眼睛。克洛蒂正在微笑,她将大半个面容埋入阴影里,混乱的殷红分裂成无数根丝线,在瞳孔里难以把控地纠缠拧死,它们扭曲、融化、缠绵、荡转,像是数不尽的蚂蚁咬噬着皮肤,亦是永恒运转的打孔机、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线上扎入了密密麻麻的小洞。

“呐~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的谈话了,好吗?我的小雪绒?”对方和个傀儡似的歪动了下脖子,死摁肩膀的左手像在对待尸体一般拖拽着她,几缕发丝挂在雪绒的面颊上,煞白煞白的、使人不禁想起了盘旋在墓地灯光下的飞蛾——那必定只是幻觉而已。

“好吗?小雪绒?你听到了吗……?我亲爱的——小,雪,绒?”

雪绒顿时怔住,她死命压了压一侧的颞骨,抬头盯着克洛蒂重归正常的眼睛。神祇的双手是冰凉的,如同安置了死人的冰窖,流光顺着那高窗坠落下来,直刷刷地打在少女身上,仿佛时间都为此凝固。佝偻着的躯体不协调地一颤栗,轮廓顿时覆没于暝濛,伴随着嗡声模糊地霸占了脑海,圣女惊觉那双纤手捧起了自己的下鄂,克洛蒂依然微笑着凝视着她,一副假面仿佛永远都不会卸下似的。

“想好了吗?那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吧~我可爱的小神使,你觉得如何呢?”她悄无声息地贴了上去,用极轻极轻的声线问询着她。温热的呼吸扑洒在雪绒的耳垂上,竟使对方畏惧地一哆嗦,待那人离身之时,耳根已是通红一片。

“我们,两人……?”

“咯咯咯咯,难得的二人世界,你难道不喜欢吗?”食指悄悄划过雪绒的下唇,虚幻宛若梦境、带上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狡黠。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寂在两人的呼吸声中,像是报死虫将躯壳塞入尘埃的缝隙。幕布倏然落下如同暴风骤雨,扭转了方位的光斑在地面上匍匐着,魔女的靴跟悄悄踏下,在激起琼音的这瞬藏匿入昏黑,伴随耳坠的闪烁,锁链急遽包揽上来,将那伺机而动的敌人从外边整个甩飞出去。

“噢啊啊啊啊!飞得好高好高啊!!!”随之而来的是魔族的惨叫,其中兴许还掺杂着几分狂喜,简直就是在明面上揭示了他的身份。雪凌警惕地望向后方,梅塞狄丝的小腿还被链条束缚着,只要两人的距离不是太远,对方一时半会也脱不出她的掌控。于是未等对方开口,那红瞳的魔女小姐毫不犹豫地从缺口跃出,眼看这敏捷的家伙已经稳稳站在了铁链高处,护目镜藏掩着他松石绿色的眼睛,一袭黑袍残破不堪,被他随心所欲地披在肩上。

“还以为你会放过本大爷一马呢,哎!做人不要这么不留情面吧冷酷小美女~”布佩笑着弯下了腰,恶魔尾巴在身后来回转悠,让人不禁想到了因喜悦而耸起大尾的灰狼。未等他话音毕落,有翼魔族的部队立即包围上来,水泄不通地围堵了少女的去路。雪凌一手扶着洞口边际,目光从人偶残破的身躯向下游移,在疾驰的车轱辘间停滞了顷刻。她扶了扶帽子,不知在思虑什么般的颦起眉头。

那些傀儡已不再拥有原先的模样,为了尽快地运送货物,冠冕堂皇的皮囊被抛下了,现实撕碎伪装,丑陋的内在最终暴露给了世人。筋脉像是蠕动的爬虫,攀附着怪物的皮肤、以极其诡异的姿态塑造着躯体,魔眼在层层肌肉的狭缝里怒目圆睁,贴依着这团难辨形体的肉块,骨碌碌地瞪向了她那面容。唯有面具还深嵌在“魔兽”的脸部,其上涂鸦倒是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恶趣味。

“你怎么了?别不说话呀!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当你放弃了喔,那就太太太无聊了!”恶魔猖狂地叫嚣着,压着那挤满笑意的嗓子,将其本身的浮躁深深掐入咽喉之中。他于是从人群簇拥间一跃下来,双手拟成利爪、毫不犹豫地朝魔女的脖颈抓去——雪凌并不打算逃避这次攻击,她始终昂头对视着他,那双红瞳冷寂异常,外人根本无法揣透她此刻的想法。

亦在那一瞬间,黑链急缠而上、直接锁住了敌人的右腕,这纠缠不清的家伙只好放弃了近身,如同一只狼狈的困兽、揪着他的胳膊死不放手。

“啧啧啧啧,你终于开始动真格了!真是让我没白等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不想在这里招惹麻烦。”那声低吟遂尔沉寂,轻飘飘地划落在男人耳间。未等敌人昂起头颅,雪凌就迅速跳下货箱,如同一只纯白飞鸟,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傀儡的脊部。她压根就不在意那怪物的诡异形体,肉块在她脚下扭曲变形,是黏稠的蛋液在外壳破碎时流溢出来,注定无法成形的它从壳中挣脱,最终只能沦为一团废物。

“太棒了太棒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你给迷住了。”那几声哼笑顿时从喉中涌出,是猖狂的洪水吞没堤坝,再也无法被躯壳束缚自我。布佩和个木偶似的抬起头来、整副面容溢满着愉悦,他放弃去扯他的右腕,反而猛力击打那部分薄弱,利爪硬是将链条捶打得崩离,护目镜后的绿眸于是兴奋地半眯,其中暗藏着独属于狩猎者的狠戾与狡猾。“这么看来,那双美丽的眼睛实在是太适合你了!这位雇佣兵小姐姐~”

“红色,红色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你知道吗梅塞狄丝?我以前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

“那是血吗?还是说,就像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童话那样,背负多少性命,食下多少罪果,上帝就会在那双眼睛里塞入与之相称的猩红!”

“随着罪行被犯下,瞳孔的颜色就会越来越深,先是橙红!然后是殷红!!最后是堪比鲜血的深红色……!!!那就是拥有这双眼睛之人必定背负的惩罚,是人类、魔族乃至神灵都无法获得的永恒之物!”他几近癫狂地扯烂了锁链,将面前的护目镜迅速推开,露出了那双颤栗着的双眼。不过顷刻,魔女就利用锁链一跃向货箱顶端,瞳间猩红乍尔入目,如同坛城在无限旋转、将永恒孤独埋进死一般的寂静中——这终究只是刹那的幻觉。恶魔忽然歪动了下脖颈,将目光僵硬地瞪向了别处。视线在眼皮底下颤栗起来,失焦且是游移不定。

”你觉得如何?梅塞狄丝?”

“我无话可说。”这时候,他的同伙、那个黑袍女人终于从洞口里爬了出来,疲惫不堪地摁了摁自己的两颞。这家伙依旧和只猴子似的活蹦乱跳,不给她留出任何省事的机会。梅塞狄丝避嫌地背过身去,她许是从水晶球里瞄见了什么异样,在布佩意图追击的同时、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等一下,布佩!”

话音毕落之时,前方的傀儡突然不正常地颤栗了几下,如同坏掉的机器压抑着它已经锈蚀了的嗓子,嘶哑不知从哪个发声口里呕出,以极其难忍的频率扎入耳膜。于是,包裹于其上的外壳扭曲、溶解。崩坏了。像是被上帝凭空抽去了骨骼。这个怪物一时难以保持形体,仿佛即刻就会化为一滩里外无分的液状物。法阵清晰刻印在它的面具上,以一定的规律旋转膨胀,终于在他们发觉之时达到了某个高峰。

——剧烈的轰鸣在车头炸开,烟雾打破了它过去依附的蛋壳,膨胀、收缩,最终肆虐妄为地驰骋在了这片云雾里。爆裂魔法立即启动,带着灼热的冲击直烧皮肤,即使这并非致命,爆炸余波也足够扰乱他们的判断。恶魔一把扯过他的同伴,将背后黑翼猛撑开来,毫不犹豫地护住了其身。

于是黑与白色碰撞交织,掀起煞白将二人笼罩。整节货箱因此脱离轨道,是失血致死的巨人瘫垮在荒原之中。它空荡荡的内部几乎完全被揭露出来,空箱子和内脏似的四散在地,遂被靴跟碾成一堆无用的渣滓。浓烟急遽蹿上云雾,一蹬一蹬向着高处升腾,烟雾纯白顺着魔女的脚踝游移攀上,在她回身刹那没入阴影。雪凌提裙从那歪斜的车顶踏落,任由法帽虚掩了她的眼睛。

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掌声,清晰有力地响彻在货箱后侧。

雪凌立即昂首,用余光朝声音的源头望去。敌人并没有被这一伎俩轻易击垮。他收敛了平日的笑容、如同僵尸以极不正常的体态挪动,一袭黑袍破烂不堪地沿着肩头耷拉,是高原顶上的经幡来回摇曳,歪歪扭扭的、顺他的身势拖拉在了地面上。双手已然化作利爪,待他走近之时,魔女才真正看清了他拖拽着的秽物。那是傀儡不知应该算死掉还是活着的残尸,它的神经尚在跳动,怒目圆睁的无数只眼睛仿佛即刻就能溢出血来。

布佩毫不留情地将它甩在了地上,那双绿眸晦暗得可怕,在他昂头瞬间、攫起了一抹难以克制的猩红。“啧,啧啧啧……看看你做了多大的好事!!!”他忽然抬高嗓音,不加掩饰地甩了甩那染满鲜血的利爪,血珠止不住地滴落下来,它们互相黏连、没过多久就为地面披着了一身红妆。

“呐,呐,这位雇佣兵小姐。真是可惜啊!看来——我们已经不能友好相待了。”

“……是吗?”

“你冷静一点,布佩……!”声音突然从远处道出,说话口吻里甚至还携着几分强硬。恶魔立即将视线移向后方,看着他的同伴扶着货箱外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并没有受多少伤,在挪动身子的同时吃力地气喘着,仿佛即刻就会跪倒在地。一袭修女服已经有些破损了,玫红色卷发十分醒目地耷拉在肩头,让人不禁想起了荒原之上孤自绽放的红玫瑰。那必是小王子用爱栽培的花儿。

“这只是个游戏,你没必要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大动肝火。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让属下……”

“不,不不不!这你就不懂了,梅塞狄丝。”

“既然她都已经表明了要伤害我重要的玫瑰。那我当然要一并奉还回去了!”布佩压着嗓子,一口否定了她的说辞,更在他们双目对视的霎时,和狐狸似的眯起眼睛、装出了一弯虚伪的假笑,“你应该能明白吧?这怎么说都是身为少校,是身为司仪的我的原则。”他歪了歪脖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瞳,显是格外的阴森恐怖。

“好了梅塞狄丝!现在,该是游戏开始的时候了!”恶魔突然一转话锋,他明显上扬了声调,轻松快活的尾音里甚至还掺杂着几分气恼。任性、浮夸且是桀骜不羁的。头颅此时高昂起来,说辞伴随着笑声一股脑儿流蹿出来,又带着幽魂似的执拗钻入耳蜗,在那本就是一团浆糊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啧啧啧,我想,我们必须清算点东西了,这位雇佣兵小姐~”

他哼笑着,迅速转过了身,却只看到一片空荡的荒原。

除了被毁坏的货箱与它的内脏,没什么用处的白痴护卫,天空、白鸟与倒在血泊上的傀儡的尸体。他找不到任何独属于魔女的猩红,或是长发的深粉色,或是那身完全不适合的军服与不知何人赠予的十字架耳坠……一切痕迹皆被抹除。对方早就趁此机会桃之夭夭,毫无预兆的一去不返。这两个人于是懵然愣住,盯着这白茫茫的荒野,几秒以后才缓过神来。

“喂,梅塞狄丝……规则中说过可以这样做吗?”

“……我不记得我有写过这种东西。”

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只留下沙尘孤独翻滚在大地上,无尽旋转的齿轮推动着时间,在某一霎时、仿佛历经了数以上千个昼夜。伴随着金属撞击的重响,剑刃就在这时疾挥上来,笨拙却有力地抵挡住了天使的攻击。将军一甩她高高的马尾辫子,一双绿眸游刃有余地瞄向后方,趁着她俩对视的霎时,掺起几分笑嘲敛入瞳里。

“我的参谋长!看来你那边不怎么愉快啊。”她放声说着,在挑起嘴角的同时、随手扛起了那把巨剑。声调不免愉悦地上扬,真不晓得她究竟是在高兴着些什么。

“怎么,还需要我的援助吗?”

“啊呀呀呀,这就不必了呢!我们这里的局势能够缓解,还真是多亏有您了,阿丽西雅将军。”特里妮缇歪头应道,她半眯着那双颓靡的眼睛,更像是在敷衍什么般、朝那家伙毫不客气地白了一眼。见对方仍旧是那副无所畏惧的笑容,虚伪得让她立即感到了厌倦。这位参谋长只得一脸无趣地背过了身,像是切换了人格似的指挥起来,将这几天囤下的泡沫星子统统喷到下属们的脸上。

也就是在她的身旁,那被委派了重任的警卫仍然与外敌纠缠着。刃鞭倏被横挥,将敌人的腰部挨着翅膀整个卷起,未等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在下一秒钟、洛茛就将其毫不留情地猛甩出去,像是推倒了某张多米诺骨牌,打出了一串儿连锁反应——他已经连续战斗了很久了,肌肉酸痛异常,倦怠和决堤的洪水似的席卷上他的大脑,精神一时陷入昏沉、带着眼皮不住地打着颤儿。

“呼,呼……该死的。这群苍蝇,根本就解决不完啊……!”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特里妮缇?”洛茛气喘着抬高了话音,用相对平和的语气朝身边人问着。他吃力地扶了扶额头,恍惚失焦的瞳孔里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刃鞭一再甩落,狠狠地劈在地上,如同飞花旋绕、剜开了几道刃口猩红。“神界的攻击越来越集中了。再这样下去,就算我们有支援也撑不了多久!”

“这只是你的错觉,洛茛。”特里妮缇随手撩了撩她因营养不良而有些干枯的长发,将那双阳橙色眼睛半睁开来,沉醉痴迷地朝洛茛望去。就算如此,她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若有绯红泛上鼻尖,稍稍染及了她的面颊。这位参谋长于是故作镇定地咳嗽了几声,将头迅速撇到一侧,免得在那些参谋和传音者面前失了威信。

即使她早就威严尽失。

“敌我双方实力相当,陷入僵持固然难以避免。我可爱的、温柔的洛茛啊~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吧?必须抓住某个时机,才能改变我们魔族现在的局势!”

“当然,太早的大捷可不是我军所需要的喔……哼哼,哼哼哼哼。”她自顾自地嚷嚷,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阴笑,将那一连串笑声直接压入了嗓子眼里。声音倒是异常的愉快、傲慢甚至于轻狂,毫无保留地坠入尘埃,被刃鞭挥落的唰响尽都掩盖。特里妮缇仍然沉浸在她的个人世界中,无法抑制她泄洪了似的嗓门,直到她慢悠悠地转过身子,目光立即瞄向了心上人的眼睛。

“要是你问神界的攻击为什么那么集中,那应该就是我和将军位置暴露的问题吧~”

“……是吗?那还真是谢谢你们了。”羊角的恶魔讽刺性地嗤了一声,双手迅速将天使的剑刃接住。他的武器不知何时被扔在地上,承担了重压的掌心死死上摁,身子差点儿就要被那股蛮力直接压倒。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回上下对峙,直到寒光煞白穿透眼帘,唰得一下割断了敌人的右臂,未等天使凄厉的惨叫刺破耳膜,难以言喻的殷红色立即喷溅而出,它染红了男人的黑军服,黏稠的,可怖的,顺着面颊与利刃一滴一滴地落下。

“要是再敢动他,你的脑袋就不保了,垃圾刺蛾!”那参谋长阴森森地瞪了过去,整个身子都和尸体一般陷入绷直,双眸顿时附上了层眼翳,若有血色滞留瞳间,显得恐怖、美丽而又残忍。她突然僵硬地歪了歪脖子,倏尔抡回了那把巨剪,将意气用事的怨愤碾压在唇齿之间,鲜血当她挥剪那时甩落到地,在这乌托邦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呵呵,呵呵呵呵……我们的私人空间,现在可由不得你们胡作非为。”

“听懂了就等着被撕碎吧!!!神界的蠕虫们。”

声音转瞬就被嚣闹吞噬,带上了几分执于挑衅的轻狂,虚妄的风儿顿时拂起银丝,撩得那长发将侧容虚掩。雪绒疲乏地撇开视线,她只能瞄见那上扬了的嘴角,微咧着的弧度似在浅笑。克洛蒂站在与雪绒稍远的地方,靠着那柯林斯式的立柱,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紧扣十指、搭上了连衣裙漆黑色的绸缎。

她背对着光,不高不矮的身子在地面上斩出一道狭长的阴影,是孤独的飞蛾妄想依偎灯火,却吞下了永远栖身于黑暗的诅咒。

这位小圣女并不明白对方此刻的想法。那些神灵永远是那么的自命清高,暧昧却又疏离,孤傲而又热切,他们向来不屑于与有瑕疵的“造物”为伍,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个随时都可重启的棋盘,作为至高无上的尊主,没有任何愁闷能够侵扰他们的灵魂。至于所谓的名讳……根本无异于“善变”的代名词。

但是,无可否认的。人类同样善变,他们会因为仅仅的一秒钟而陷入痴迷,又会在未来的同一秒钟怒不可遏地将一切摧毁——或许,正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关联,她突然产生了个谬妄的想法。倘若神灵曾经也是人子,通过某种选拔制度、从某一天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神,那一切是否就能解释得通?

不不。要是这样就无法解释禁果,更无法解释唯独人类有罪的事实。

无论如何,这一念头的存在就与渎神无异。

“克洛蒂大人。”

“为什么克斐先生……时间神大人他,会对斯薇忒的事情……!”不知何时何刻,雪绒终于开口,语无伦次的话音不免显得嗫嚅。她仓皇地撇过脑袋,在深呼一口气的同时放缓了嗓音,使那神灵不至于发觉她声线中的颤栗。“他真的不知道斯薇忒的那件事吗?明明作为掌管时间的神祇,我们每个人所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包括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应该呈现在他的眼中吧……”

“小雪绒,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咯咯咯咯~”那声问言只需半顷就被打断,克洛蒂慢悠悠地转过了身,将那袭银发轻撩起来,露出了她廉价的玻璃发饰。不等雪绒应她,这位命运神灵就踩着猫步走近了她,视线与视线正巧交汇于一点,她们两人的面容贴得几近,搞得雪绒那耳根都有些泛红。克洛蒂的长发悄悄挂落,顿时虚掩了外界光辉。

“既然提出问题的是我可爱的小神使,那我就不妨告诉你答案吧~”

“你能明白吗?小雪绒。我们七人,可是父亲所创造的‘天使’噢。”她忽然一把摁住了雪绒的脸颊,声音不免显得恐怖低沉,嘶哑入喉如同老妪。雪绒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僵硬的颈椎,她勉强抬起眼睑,目光正对着那人的双眸——这是只有神祇才会拥有的银白色,自恃、孤傲且是异常残忍,甚至还掺和起了痴狂,带上几分针对世间的愤恨与苦闷。真是一双令人生惧的眼睛。

“在创造我们的那几天里,父亲依次交托给了我们七种职能。神王负责维持世界的平衡,确保我们踏上的方位能够无误准确,秩序神是他的辅助者,维护着那位大人借用父亲的职权写下的律法——此世的逻各斯‘黑玛蒙尼’!而智慧神克洛佩斯,则是知晓一切、记录一切,看管着世间的因缘及业果。”

“这么说的话,智慧神大人他……岂不是知道所有东西?!”

“呵呵呵,他无非就是个无所作为的观测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克洛蒂于是晃了晃食指,另一只手从雪绒的面颊自然而然地顺到她的肩膀上,这位小神使只觉一股热流泛上自己的耳垂,使她不禁缩起身子,脸蛋通红的、以极其古怪的姿态将脖子歪到另一侧去。

“然后呢。父亲便将星宿托付给光明,而星宿的总体又决定了命运,命运于是依照时间的流向编织,割据在现在、过去与未来的节点上。”伴随着那倏尔抬高的嗓音,克洛蒂机械性地昂起头颅,从嗓子眼里哼出了几声讪笑,“只可惜呀……!时间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它的完整性,它并非完美,无法在真正意义上与命运结合。”

“咯咯咯咯~那就换个说法比喻吧,时间是轨道,命运则是行于其上的列车,它必须遵循着规定好的指向,沿着一个一个站牌到达终点。你不觉得吗?那还真是个愚蠢至极的玩意。”她自顾自地说着,抬高她的嘴角,目光在廊道的不远处停留了久时,“之所以命运能看到时间,时间却无法看到完整的命运,你只需按着这个方向思考,就能知道理由了噢!”

“我亲爱的,小雪绒?”

“但,但是,列车是?那个站……站牌又是什么啊?”很显然,雪绒并没有明白克洛蒂的意思。她支支吾吾地询问她,可对方仿佛根本没听到那句问话,取而代之的、是将唇瓣悄悄凑到小神使的耳垂边上,发出了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低语。

“……呐,他们来了。”

就像是一只狡黠的白猫。克洛蒂眯起了那双眼睛,瞧着柱廊尽头,二人的身影在余光中虚虚打转。

“一起去迎接吧,说不准,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在等着你们呢。噢呵呵呵呵~”

“好消息?我可不……”她戛然止住了话音,然后重重的、伴随着一阵难以克制的颤抖,将那声喘气急促地吸入喉中,“我可不那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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