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与柜中人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21/6/23 10:11:41 字数:10721

幽魂与柜中人

奈洛维希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拎着莎莱美的右腕、一把提起了她整个身子。女仆身着一件单薄的修米兹裙,红晕并非正常地浮现于面颊,因为发烧而显得异常憔悴。银质饰物在两鬓闪烁着,分外清冷的、映下了那双漆黑色的双目——魔王半声不哼地颦蹙眉头,视线顺着长发游走,最终停留在女仆满是疲惫的眼眸上。

“……你怎么了?莎莱美。”

当他抬起嗓音,用冷静且狐疑的语气道出了声问言,夜风顿时席卷而来,沿着那扇半敞着的彩窗,不安定地撩开了他的鬓发,这一刹那近乎永恒,暴风骤雨即刻倾盆,掀起黑幕披裹在二人身上,最先是雷声轰隆,继而煞白的电光重新将面庞照亮,雨点噼里啪啦地流渗到墙缝中,紧接着狂风,一刻不停地抽打着窗户。那是不安,是孤独与恐惧的盛宴,黑暗吞噬了灯塔薄光,使得一切事物都变得虚幻朦胧。

莎莱美慌忙避过了他的视线,一言不发的,任由自己的手腕被魔王掐着,未能控制好的力度使肌肤很快就现出了一道红痕。他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谁也不敢破坏此刻的平衡。直到下一阵雷声响彻,奈洛维希这才松开了紧扣着她的五指,转即摁住莎莱美的两肩,用沉而沙哑的声音复述着那个名字。

“莎莱美,我需要你回答我。”

“能……跟我谈谈吗?就现在。”他深呼一口气,漆黑的瞳眸里似乎揽满了温柔,莎莱美顿时被这眼神怔住,她错愕地睁着那双眼睛,最终用极轻极轻的语声回应了他。雨滴下坠的速度似乎有一瞬迟缓,挟起水雾氤氲、肆无忌惮地飞溅入他们的衣襟。顺着那袭长长的衣摆,金丝勾勒下的半边蝴蝶在夜风中鼓动,他在她耳畔低喃,偌大的影子暗合于脚底,最终沉没入了近乎永恒的混沌。

暴风雨不知持续了多久,它死命敲击着窗户,活像是个闲得暴躁的幽魂。热茶从壶嘴倾下,旋转着流荡进杯中,女仆沉默的面容映在茶水上,月白色眼睛胆怯地半阖着,视线在稍瞬即逝的水波间游走。当魔王的黑瞳与那双眼睛虚晃交叠,她这才从神游中惊醒,趁着昂首刹那,两人差点就相触了鼻尖。

“魔王,大人……?”

“我应该嘱咐过你,既然发烧了,就要呆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奈洛维希长叹了口气,他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将莎莱美的刘海捋上,那温度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滚烫得像是煮了有一段时间的热锅——总而言之,此等情形、也勉强算是处于他的预料。

“莎莱美,先躺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

“我!我会照做的,魔王大人。”莎莱美下意识认为这是命令,她慌乱地一点头,眼看着男人的身姿在廊道间奔走,仿佛黑蝶翩跹于光与影的罅缝。这位众魔之王此刻完全放下了名为身份的条框,无论是撸起袖子端茶送水,还是照顾人那等小差事,对他来说压根不具备什么挑战性。直到湿毛巾轻轻敷上女仆的前额,他才伸伸懒腰,毫无顾虑地躺倒在了背后的沙发上。

“现在。我们之间,应该就能敞开一些说话了吧。”

“可否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最近总是心神不宁?”魔王昂头凝视着她,在半阖黑瞳的同时,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他恍惚伸出五指,沿着莎莱美的面颊轻巧地划落,待那声低喃潜入脑海,噙满哀伤的月白眸子与他四目相对,奈洛维希惊觉自己陷入了迷失。他藏起那愕然的目光,从对方颤抖的肩头攀摇而上,眼角晶莹转瞬落入了视野。

“魔王大人……魔王大人也要抛下莎莱美吗?”女仆忽然拉长声线,紧摁着裙摆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栗,湿漉漉的毛巾从额头滑落下来,稍一翻覆就打湿了那身衣裙。奈洛维希不免坐正身姿,避过女子近乎质问的眼神,视线习惯性地停留于腰间的黑刀,那副面容映入冷刃,显然噙满了不由分说的麻木。

“这并不是抛下——”

“不要再骗我了!魔王大人。”她登时打断了他的说辞,声音难以置信地强硬起来,掺和着哭腔、分外沙哑的传达入耳。魔王对视着女仆晦暗的眸子,不禁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黄昏,对于那日的记忆,他已经有些模糊了。“我知道。你也好,柯奈特也好!都迟早,迟早会离开这里的。”

“莎莱……”

“就和小公主说的一样,没有人会需要莎莱美,我存不存在,也根本无关紧要。”她因高烧而面颊通红,语气里几乎完全抹去了怯弱,仿佛褪下一层天真烂漫的皮囊,露出她早已朽烂了的白骨。一旦戴上了名为温柔的假面,就没有人会想要看透其中的真实。她已经陷得太深,时间早就遗忘了她过去的模样。

“真正看见我的人,能够理解我孤独的人……都是幻想,是切切实实的幻觉!”

“停下吧,莎莱美。”奈洛维希这就俯身,将双手搭上额头,在双目之间蒙上一层浑浊的眼翳。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态,瞳孔湮没在黑暗里,死盯着女仆早就干涸了的唇瓣,那段字节从口中清晰分明地吐露而出。

“我只是一个,王城的幽魂。”

“莎——莱——美!”他突然放开了压抑许久的嗓音,终究无法按捺躁动,鬓发因紧张而呈现出并非正常的扭姿。在他起身之瞬,沉闷的雷声又一次占据了主导,二人在黑暗中如同剪影,近乎亘古地凝固在原位,一道电光从他们之间落下,割裂并映亮了整片天穹。真像是两个偶然相遇的幽魂——传闻死者的魂魄会藏身在橱柜里,只有逢着雷雨、才会出来昭显自身的存在。这是王城流传已久的传说,而所谓怨灵,怎么说都只是一个强加于人的笑话。

暴雨无休止地坠下,攫起电光亲吻了女仆的脸。她蜷缩起来,更像是个藏入柜中的孩童,没有人能够发觉她的存在。因为那是幽魂,已经空虚、已经腐化,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

是谁,将那扇柜门拉开?

“别再闹了。”言辞仿佛被嚼烂了般的从喉中呕出,又在最后一道音节里掺起苦酒,收敛在难以表露的温柔下。魔王对视着她的眼睛,眸子乌黑若漆、深不见底如同混沌。“你并不是什么幽魂,这都是过去那些人强加给你的身份!莎莱美,你是我的子民,也是这座王城重要的仆役。正因为你留了下来,为这里倾注了如此多真心,我才不至于深陷孤独。”

“我是魔界的王,有责任守护子民的幸福。所以,我向你发誓,悲伤已经过去了,你不再是幽魂!不再会被冷落,我……必会为你带来你应得的幸福。但是!在此之前,我也必须承担起我的责任。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莎莱美。”

“希,希望?”

“我需要……不。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不是单纯地顺应请愿,而是以你——自己的想法。”他特意加重了句末的几个单词,身姿就在这时半跪,双手轻轻拨开莎莱美紧握的五指,抚摸着她孔雀蓝色的指甲。直到两人十指相扣,外界的雷声才尚有停歇,雨雾翻覆着混进窗口,带来一寸微凉钻入衣襟。伴随着抽噎似有若无,女仆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蜷缩起一团无懈可击的屏障。

“听起来,听起来就像是莎莱美在需要魔王大人一样……我明明,应该是被需要的啊?不被需要的话,莎莱美就没有价值……”

她止不住地呢喃着,面部红晕似有退散的趋势。魔王就在这时托起她的下颚,用唇拭去了女仆眼角的泪水,他正视着她,嘴角笑容不免显得有些苦涩,“我只能告诉你,你的价值不应该由是否被需要来决定。”

“并非需要与被需要的假象,我的所行所言皆是凭着我自身的想法,是我的自由意志得出的答案。那你呢?你的自由意志又是什么?”声音近乎于质问,却又表现得异常温柔,甚至都能莫过于小心翼翼。奈洛维希忽然从袖中掏出了个小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悄悄按在莎莱美的指尖,被他的手掌小心护着。“我知道,仅凭几句话是不可能改变你的想法的。但是,唯独这次——”

“莎莱美,我能向你提出最后一个任性的‘需要’吗?”

“……”

“请,请您务必!”对方猛然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惊醒,一双眸子紧张地半阖着,撑在膝盖上的双手十分明显地战栗起来。

“现在用敬语就太过了。”魔王长叹一口气,最终握住了女仆颤抖的指尖。“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个答案。并非是对外人愿望的顺从,而是出于自身真实的意志。”

“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戒指?”

奈洛维希昂头凝视着她,从指间显露出了那只银戒,一段凯格斯文印刻于戒身,大概意为“汝之永恒”。时间就在那一瞬陷入了静止,就连瓢泼大雨都为此停歇,女仆起初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戒指试探性地触碰了她的左手中指,她这才惊讶地睁大眼睛,绯红立即晕上了整个面颊,带着一股热流急涌上头,使她无措地将头颅埋到腿间,尽量避过了男人的视线。

“魔,魔王大人……不要,不要再开玩笑了!莎莎莱美只是一个低贱的奴仆,根本没有价值……”

声线明摆在发颤着,可是颊上红晕分毫没有退散,反而变本加厉地延伸上了耳根。魔王依旧半跪在那儿,等待着女仆停下她无止尽的述说,他的手掌轻抚过那袭浅灰蓝色的长发,像是在安慰着一只山雀似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的小心。莎莱美突然抬起头来,褪去了那张苦涩的皮囊,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起,带着一抹温柔沉溺在黑瞳之间。

“你——”

魔王不禁陷入了恍惚,还未及他开口,莎莱美竟然直接扑上去来了一记熊抱,她毫不控制力度地搂住他的脖颈,软绵绵的胸脯直接抵住面门,压得那身高八尺的男人差点就因此窒息。

“太!太近了……太近了,莎莱美。”他摁着女仆的胳膊,慌忙将怀中人推出了一段距离,面颊显然覆上一层红晕,比起对方还要夸张更甚。

“关于……那个问题,我会,会考虑的。”少女的声音伴随着忐忑,在他耳畔轻飘飘地道出,更像是一场美丽而虚幻的迷梦。魔王骤然愣住了,他对视着莎莱美的眼睛,听她一字一句地道出了那个结论。

“所以,我可以需要您,等待我的答案吗?”

“我真是,荣幸之至。”奈洛维希不免酸涩地笑了起来,将噙满溺爱的黑眸眯成一丝狭长的缝儿,长鬓发顺着两肩蜷起,相较先前显然更为扭曲。雨声在耳畔连绵不绝地回响着,是大小不一的珠子落入轮盘,它们回旋、翻滚、流转、跃出,仿佛苦酒醉饮入肚,与那癫狂的神祇一同、沉溺在帐幕般的漆黑里。直至世界归为死寂,不知何人盖上了锁眼,将最后那寸阳光无所用心地收入掌心。

时间在那一刻也不愿停止。仅剩一点儿光辉被它的纺车轧过,变成稀碎的磷粉,从蝴蝶翅膀上整块儿撵下了。锁链以魔杖为中心,通过数不尽的枷锁相连,毫不留情地吞噬了这寸狭隘,仿佛天罗地网蔓延向更为阴暗的角落,决不会有光芒愿意在此滞留。雪凌那袭粉发放肆地狂舞,一双红瞳晦暗无神敛着,如同上位者居高临下地睥睨众生,久积的情感被击打得粉碎,化成沙子从下水道里留渗而出。

那必是迷失的眼神,是有罪的——是一双属于魔女的眼睛,沉沦在名为选择的意志里,忘却了她的初衷,忘却了她的目的,剥开那本应褪去的、名为真实的皮囊,苏醒在酒神的歌舞与纸醉金迷中。魔女始终坚信着自己的罪过,但是,那样笃定的她,却在赎罪路上食下了禁果。

……正因为放弃了向命运顺从,救赎才离那双眼睛更为遥远,“情感”的负累拘束了她,使她犯下了与夏娃同等的罪过。

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喂喂,我到底做了让你爆发出这么大敌意了?!不就是行行好让个路的问题,搞得那么认真……也没必要!嘛!你说是不是?”布佩顶着一张即将哭出来似的苦瓜脸,扶起腰板踉跄退后了几步,锁链转即冲袭上来,紧跟着他的脚踝猛捶地面 ,一根接着一根、丝毫不给他带来喘息的机会。雪凌半阖着双眸,自始至终都深陷于思考,链条不受控制地涌满了四周,将她的手脚禁锢在不可视的十字架上。

魔力显然比先前更为膨胀了,是即将被引燃的火药桶,在完全失控的边缘徘徊。她庄严的伪装就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无论隐藏了何物,尽因那双眼睛无处遁形。恶魔脸色凝重地拧起眉头,在锁链差点打上脚踝的同时,伴随着一记空翻、挥起利爪将链条死死扯住。“没想到啊没想到~雇佣兵小姐你,之前竟然都没有动真格啊!”

“难不成直到今天,你才不打算小瞧本大爷了?看来,我真得把这一天当做人生重大的纪念日喽!”

“……”

很显然,对方并没有对他抱有无意义的关心。她迅速操纵锁链将敌人甩飞,在抬起头时、目光直勾勾地与其对视。

“欸欸欸!你倒是回我几句,不要闷声不响地攻击好不好?”恶魔趔趔趄趄地稳住脚跟,护目镜倏被拉回了正确的位置,严不透风地藏着那双眼睛。他立马抬高声线,掺满了戏谑的语气,又突然变得极为强硬起来,“虽然挺不可思议的,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布佩顿时一跃而上,伸展翅膀避过铁锁,灵活得像是只狩猎的黑鹰。他挥爪拽动了几根链条,将它们硬是一齐钳断,当然,这家伙很快就吃痛地甩了甩手腕,利用尾巴撑起身子,直接扒在了锁链聚成的罗网上。随着那声回音刺耳,蔓延向四面的铁锁极力想要将他甩开,可这家伙就和个青蛙似的趴在上面,灵活地回转着位置,伺机潜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

于是,伴随着一记猛力的踢击,受力点就在这刹那扭曲形变,他的利爪死死拧着黑链,将链条硬是绷开了一道狭窄的缺口。黑暗遂被撕裂了,光辉从他身后投射下来,分明映亮了魔女的面容。“嘛,当然身为你的对手,我并没有任何提醒你的必要。不过,小姑娘,你现在的一切行为举止,真的不是在无意义地宣泄吗?”

“宣,泄?”对方僵硬地昂起头,双眸蓦然与绿瞳对视,冷寂且晦暗的、甚至能堪比已逝者毫无焦距的眼睛。“不可能。那没有必要。”

“啧啧啧,是吗。”恶魔压着喉咙哼笑着,就算锁链已经完全禁锢了他身,这家伙也顶着一副神态自若的笑脸,将嗓中言辞尽都吐露,“那么,你究竟是为什么毫无理由地暴露了秘密,又是因为什么感情促使你来到了这里?雇佣兵小姐,至少作为一位司仪,可否让我知道你的答案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雪凌不禁感到了头痛。她恍惚后退几步,意识从不可知的深海里上升,使眼中的一切都变得虚伪而不真实。

更像是坠入了另一片海,彻底的湮没感压迫着脑颅,毫无顾忌地向着每一寸骨髓渗透。耳坠或因警示而闪烁猩红,过溢的魔力疯狂转化为铁锁,失去了自我克制与平常状态下的约束,却在意识复苏的刹那、从里到外直接崩离瓦解。

——理性显然被簇拥回了高高在上的王座。先前释放的魔力无法完全回收,使她立即切断了一整个魔法回路。

“等,等等?!你不继续了吗?”布佩登时碎烦地叫嚷起来,这一突发状况使他失去了落脚点,幸亏有尾巴协助保持平衡,他的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踉跄冲出,差点就在魔女面前并膝跪下。

“……结束了。你与我,全部都结束了。”

“已经没有救赎了。”雪凌用极其机械的口吻呢喃道,红瞳完全丧失了情感,万分阴沉如同死物。她的眼神近乎睥睨,更像是易碎的瓷偶,被帽檐阴翳沉沉掩蔽于其中。

“你还真难伺候啊。难不成,我的这个回答还不如你意吗?小姑娘。”这时候,松石绿色眼睛的恶魔优雅地躬起身姿,小尾巴晃悠一下戳中她的面颊,又小心翼翼地藏回了身后。就算之前结下了梁子,他也压根没展现出一副敌人的姿态,恐怕是因为过于热爱礼仪与游戏,一旦没了乐子,反而使他更加注重仪表起来。

“既然连你都没了兴致,那就趁早放行吧?你说是不是?”

“如你所说,我的行为或许就是在宣泄。倘若不是你的提醒,我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事态。”对方如是说着,言辞显然恢复了理性,挟起余音一字一句响彻了回廊。布佩措置裕如地咧起嘴角,露出了那箍了牙套的尖牙——至少现在,一切按着套路展开,比起单纯的武力对决,名为语言的游戏才会让人更加沉醉。

“但是。”雪凌话锋一转,趁着布佩再次贴近的瞬间,脚边锁链突然拢聚成团,毫不留情地向着他的身姿缠绕。

“正因为我无法得出答案。所以,我决定将遵循任务作为我的首要准则。”她的声线即刻变得硬朗,锁链在身周悬浮着,如同交错的烟云、毫无攻击性地向着天花板处延伸,随后竟猛然一紧绷,在布佩抽身后退的刹那,将他直接裹成一条楚楚可怜的毛虫。“至少现在,我是不会为你放行的。布佩·斯图亚德。”

“好吧好吧!反正你也抓到我了,完成了你的任务,现在总该高兴了吧!”恶魔忽而眯起眼睛,隔着那层护目镜暗窥着魔女的脸,“不过!看样子你正打算公平游戏了,我当然也得认真起——”

不等他话音毕落,这家伙就被连人带链甩到了地上,周遭铁锁几近收回,唯有一条铐上雪凌的手腕,和狗链似的与他相连。布佩假作投降的抬着双手,胸前枷锁将身躯完全拘束在链条中,如同春卷被面皮裹着,任他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

“在埃博佩沙女士回来之前,请你老实呆在这里。”

“……对我任务的达成,那是必要的。”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拎着那根狗链,将对方死死控制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十字架耳坠从晃荡逐渐藏于静止,先前释放了大半的魔力,仅有部分重归回路之中。就凭现在这种境况,要想再使出大规模魔法,恐怕对她异常吃力。

“但是,我的任务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喔。”对方瘫在地上仰望着她,大背头早就被搅得散架,乱七八糟地黏附着地板。雪凌身处逆光,投下狭长的影子将面容吞噬。布佩似乎压根就不在乎自身的处境,他猖狂地挑起嘴角,哼哼发出了几声嗤笑,若有轰隆在楼外彻响,汇成一处嘈杂、沉没入了接连迭起的喧嚣里。

也就在那一瞬间,苍鹰振翅划过阴云,乍尔响彻了半边天际。随着一声高亢的喝令,将军突然扛剑抽身,趁抬头之时朝后方回睨。罗莉玛丝明显意识到了这一行为的意味,她立即昂首,发缕火红映入眸里,竟使那只仁瞳骤然紧缩。

“这就是你亲自前来的目的吗?阿丽西雅!”她抬高了声调,突然一阵躁动将质问压倒,少女那身姿从高空坠下了,紧接而来的是警卫长藏青色的眼瞳。当镰刀抡起,太阳般璀璨的橘金发缕映入刃间,荡曳飘摇宛若烈火,其下依稀藏掖着深蓝。

——万箭即刻齐发,毫不留情地朝着他们扫射,天使就在那刻放下手腕,头也不回踏入了队列之中。时机不及转瞬,伴随着凭空回荡的哨音,或有气泡咕噜咕噜地升腾,趁那短发撩起、从青年的发梢翻裹而上。深蓝顺着手腕暴涨而出,化为数不尽的大嘴,将袭来的箭矢尽都吞噬。

“阿丽西雅将军!作战部队已经部署完毕,现在是时候该撤退了。”他抬着嗓声,一板一眼地吐露道,说话语气不免显得庄重而沉稳,“在脱出敌群之前,您还有什么任务要交代吗?”

“那就按原计划行动。该怎么做,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了吧。”

“会不会拖延再久一些会比较好呢?看你那样子不是挺开心的嘛~”晨曦不紧不慢地凑上前来,扬了扬嘴角,在挥指刹那、构建出防御罩抵挡住了那些漏网之鱼。当那话音暂止,阿丽西雅不禁嗤哼了声,趁着凯缪洱投掷出斗篷下的手雷,才迅速扭头,朝对方回了一句似是而非的嘀咕,“呵,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既然已经说好了时间,岂能轮得着我临时变卦?”

“喔~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西雅。”

“……啧。”将军并不打算正面回应,她歪了歪脖子,在那瞬缄默中凝视着脚下的虚影。那道影子竟与当初无异,即使是无端的幻觉,也不免使她陷入了失神。

“反正,期待什么的……总归是有的。”直到那声低语吐露,带上不可思议的温柔深深压入喉里。与此同时,伴随着榴弹的爆发,掀起沙尘搅乱了视野,他们迅速向着后方撤离,借着尘埃的余波与幻刃掩护,身势完全隐匿在人海之间。其余魔族再也按捺不住,他们蠢蠢欲动地蜷伏于各个角落,在号令发出的刹那振翼冲出,立刻与神界军队兵戎相接。

猩红旗帜在风中飘曳,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呐喊与喧闹,若有何者奏起军号,攫起那道音律、铿锵有力地贯透了烟云。抓准这段好巧不巧的时机,敌人已经将天使守军团团围住,凭着楼厦高耸,竟给她带来一股身处主战场的错觉。光是孤军深入多重防线就已经让人难以想象了,虽不知敌方多寡,后方尚未传来魔军突袭的消息,同样无法排除部分据点已被攻陷的可能。

罗莉玛丝仓促地一后顾,将那根麻花辫子与围巾一齐甩出,混乱使她难以判断战局,更无法道出最为妥当的命令。通常来说,既然他们已被包围,恐怕撤退才是最为明智之举。

但是……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报告上校!东面一号据点陷入失联,二号三号据点遭遇敌人突袭,正在拼死抵抗魔族的进攻!”传令官的报告声接连响彻,如同打孔卡的数据被计算机一刻不停地读取,随着时间推移,局势也变得更为险峻,天使的眉头显然拧成一簇,她强撑着那只紫眸,若有血丝从眼角渗出,沿着眼白悄无声息地攀向瞳孔。“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着重分析敌人的薄弱点,准备突破这片包围圈!”

“以及——”这时候,不知是瞥到了什么,罗莉玛丝深吸一口气,僵滞在空气中的声音遂无下文,无论身边人如何提醒,也难以干扰这位上校的思绪。队列一波一波地向前冲锋,流动的狂风忽然就将视线扰乱,迎着那道刺眼而不真实的阳光,她瞪大那只眼睛,恍然大悟地咧开了嘴角。

“好啊!你这个阿丽西雅,我总算是看透你的小把戏了。”语气里明显暗含着浅笑,在她的眉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在即将道出命令的前一秒钟,罗莉玛丝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妥,她僵滞地扭正脖子、直到那抹严肃完全掌管了面部神情。

“别给我走神了……!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你们去实施。”

嗓音抬得高亢,随与一声轻咳,紧接着的言语就被风声吞噬,军队的乱斗激起一阵喧哗,趁着骚乱贯彻了云霄。建筑物的阴影转即覆上,将面容完全淹没在那片灰霾里。食指转晃着那顶牛仔帽子,紫水晶珠串在半空中游荡、攫起靡靡之音盘桓入耳——红发者由此察觉到了后方的风向,胸口几张符咒即被掏出,被二指毫不犹豫地掷向后头。

当咒语被念诵,猩红光辉竟将数张符咒联结,共同布成了一面防御盾,直接整个反推了出去。那几个天使和撞上玻璃似的趴在半空中,连一声问候都没吼出,就被顺利推回了他们的队伍。铁灰色兽瞳朝侧方一眨,瞧着狄希卡那副格外认真的神情,根本就是个还未走出象牙塔的小姑娘。他自顾寻思着,下意识地拽起了头顶的红发,刚想把这装腔作势的东西一把拎起,少女的提醒声就冷不丁地飘溜了过来。

“莱昂纳德大人!在西卡将军前来之前,我可以请求您不要卸下伪装吗?”狄希卡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恳切,使对方根本无从拒绝,虽说那拙劣的伪装应该早被识破,莱昂纳德还是依她的话语放下了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狄希卡女孩,你无非就是想让我代替你的将军,陪你过个家家不是吗?”男人顺手按住了帽子,掏出匕首一把抵住了来自后上方的兵刃,狄希卡见状转开双刀,在一跃而上的瞬间,借着半空中法阵为落脚点,猛然踢中敌人的面门、将天使直接甩出了几米开外。

“你大可放心,至少作为师父,我当然会尽量顺着爱徒的意思。”

当话音刚落,他也毫不费力地一蹬起来,抡腿将空中的敌人踹向地面,随着烟尘击出一道深坑。然后和个歌剧演员似的优雅坠下,转着帽子压定在他的额头。弯刀登时朝上空掷转,当利刃勾住了天使的羽翼,竟使那整个身子被怪力直拽下来,随之狠狠摔在地上——这种放风筝式的行为显然起到了效用,可又极其不易掌控,使狄希卡差点就没站定身姿,就被莱昂纳德好巧不巧地拦腰扶住。

“师,师傅?”

“小心别被钻了空子,就算是一群家犬,也不是好对付的喔!”莱昂纳德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并在挺直腰板的同时、直接用一记背摔将敌人甩在了地上。就算身穿着将军的女式军装,他也压根忘记了去摆弄体态,猩红卷发随身晃荡着,光是望着背影,竟给人带来一股妖娆的错觉。

“只要听从命令行事,不需要分析,不需要思考,却能将我们逼得精疲力竭……!狄希卡女孩,这就是训练所造就的结果哦。”他哼笑了声,一边扶着那顶帽子、迅速避过了天使的突袭,“那么,回想一下你最初驯服狮鹫的时候!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我——”狄希卡似乎有一霎迟疑,随着寒光乍闪,她即刻挥刀相接了兵刃,过去的景象通过刃面流转在那双金瞳中,使她不禁想起了某日迟暮——或因身着猩红,又兴许是沾染上了他人的气息,狄希卡能明显从狮鹫身上感受到敌意,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唯有恐惧能与此刻共鸣。这恰恰是无可必要的,对于魔族而言,面对恐惧就更需迈进,使敌人臣服的至要之道即在于此。

抛下恐惧,获得承认。尔后便是……

冲锋号声登时在远处回响,顺带打断了她的思路。援军呈合围之势突袭而来,直接将伏于此地的敌人打得溃散,莱昂纳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解决掉某些天使的同时,他随手扯下头顶假发,并以极其优雅的姿态戴回帽子。狄希卡干净利索地清理了周遭,最终躬起身子在将军面前半跪,等待着高个子的女人迈足向前,一身男式军服将那身材衬得英气,红卷发早被高盘起来,掩在军帽与衣领之中,使人一时无法看出什么名堂。

“你也是时候该给我答案了吧?狄希卡。”她用严厉闷沉的腔调命令她,一双绿眸直勾勾地凝视着,等待狄希卡抬起头来,铿锵有力地将那段话语吐露。

——天幕之下,尚是阴雨连绵。

魔王独自站在窗帷前,摆弄起腰间的黑刀,不知在作何考量的凝视着远处。将来的局势必定深陷动荡,就算雇佣兵与神族联军已被牵制在边陲,他也无法完全放心于魔界本土的守备,何况日后群龙无首,神魔之战更是促进了其中的不稳定性。

那副面容映入刃面,颦蹙的眉心收了些坦然。直到第二者的身影在目光中显现了,这才使他转过身子,直勾勾地与那灰瞳对视。

“魔王大人,我这边的事务已经交代完毕了。请问,您意下如何?”红发少女用冷静清晰的语调询问他,那双眼睛藏在镜片煞白下,使人完全无法看透她此刻的神情。奈洛维希立即收回黑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普莉丝的跟前,稍有些悬殊的身高使他不免弯腰,与对方勉勉强强对正了视线,“我这里也基本完事了。除开某些无意义的琐务,现在最重要的……是等待时机。”

“对了,你这边那两个小屁孩干得怎么样了?没少给你添麻烦吧?普莉丝。”

“我采用某些手段让他们跟上了节奏。”普莉丝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一字一句间、显然掺和着几分薄情,“只是。小少爷他,现在还需要规范礼仪。”

“那就全权交给你处理吧!柯奈特的话,你只需打消打消他的锐气,顺便别忘给点甜头。至于伊诺丝,稍微夸奖一下就很有干劲了。”魔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便大迈着步子推开房门,使大半个身姿都没入了廊道阴影里。羊角女仆正在外边等待,抱起那堆扫除工具,低头偷瞄着男人的眼睛。

“打,打扰了!魔王大人。”她小声说着,然后急匆匆地跑过去,身子差点儿就要在门槛上绊倒。好在奈洛维希及时拉住了她,才没有使她重演过去的惨剧。

“我不是说了要你好好休息吗?莎莱美。”奈洛维希不免叹了口气,顺便抓过水桶,将笤帚簸箕之类的杂物全部揽入自己的臂弯。莎莱美仍然没有露出正脸,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一双月白眸子不知在思忖什么的半阖起来。

“……因为,我想要思考。”

“但是除了扫除,我想不出任何一个能够让我思考的方式。”那双眉眼里藏着苦涩,和玻璃似的脆弱而温柔。银质发饰在闪烁着,带起了月辉、冰冷冷地洒在她的肩头上。她立即深吸了一口气,蜷缩起的身子显然在颤抖着,“如果……我可以做到!莎莱美现在,现在就想回应魔王大人的请求。”

“你没必要这么早回应我。” 对方忽然昂头,声音毫不犹豫地吐露而出,在黑暗里清清晰晰地响彻。廊道昏沉沉的,深不见底、像是有幽灵游弋徘徊,被执念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屋梁底下。奈洛维希突然想起了那个童年,顽劣的孩子趁着夜色搅乱了整个宅邸,带起鬼魂作祟的假说风靡了半年,直到幕后主使腻烦了才消停下来。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琐事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同为幽魂,他俩的作风却截然相反。

“在我回来的那一天,能带给我答案就足够了。”

“莎莱美……倘若你愿意,是否能称呼我的名字?”他忽然扭转了话题,瞧着女仆目光迷惘,伴随着呢喃似是而非的湮没在脑海之中。

“那是……您的需要吗?”

“不。要是你不习惯,保持原样就好。”单单只隔了几秒钟罢,魔王便优雅地弯下腰,低头与莎莱美月白色的眼睛对视。对方那面颊泛起了绯红,直到身影被尽揽于一线,门扉闭起的声音伴着咿呀,更像是何者拉开了橱柜。

初见的那一天又是怎么样呢?并没有小姑娘藏身于柜中,并没有黑色头发的男孩为她将门拉开,只有反叛者与被遗忘的公主,未来的魔王与女仆,放纵不羁的人与愿被需要的人,备受瞩目的与不受关注的,或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幽魂。

真是难以割舍的缘分。

——何时才能填满永恒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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