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空洞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21/9/6 20:24:37 字数:10243

神界空洞

浓云笼罩了大半个天穹,从大海西边一直往东走,弯绕曲折、时隐时现,连成一片厚重的棉絮伸展向礁石远方。像是醉酒的人伏于大地,神志不清地托着下巴,它整个身姿压倒在逼仄的地平线上,指尖延伸出一道长长的窄烟带,阒然之间、竟又显得自在逍遥。“羊角面包”始终无感于这样的天空,他从木筏上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子,一人一鹫几乎完全从海面中消失,比洒满银河的尘埃都要渺小更甚。

“今天的天气,似乎不怎么好啊?”

他自言自语着,一边划动船桨,带着木筏挪出了一段无从考证的距离,狮鹫伏在他的脚踝边上,旁边堆着那包巨大的行李,几乎将整条木筏都塞得满贯。

周遭空气不免显得有些湿冷,水汽氤氲依附着云层,带来厚重的积雨云攒簇在天边,更像是即将绽放的花骨朵儿。大概是要下雨了吧?男人自顾寻思着,于是使劲披紧身上的袈裟,尽量不让那抹寒冷有机可乘地钻入骨子。他们就这样行进了一段距离,直到雷声轰隆从天际回响,带起风儿猖狂地朝他们的木筏乱撞,差点就淹湿他的脚踝,将大半个行李直接冲倒在冰冷冷的海水底下。

“哎唷!等,等等!我的储备粮啊啊啊——”

“羊角面包”突然惊叫出声,踉踉跄跄抱紧了那摊行李,以至他忘记考虑该如何起身,整个身子完全和青蛙似的伏在木筏上,与猖獗的浪花共进沉浮。狮鹫仍然若无其事地蹲在一旁,鹰瞳凝视着层层雾霭,紧接着是下一阵雷声、轰然响彻在云翳尽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念头的涌起不过一霎,这脑回路新奇的家伙似乎顿悟了什么,在猛然撇头的瞬间,面容毫不费力地埋入了狮鹫背后的绒毛。

“兄弟,这可大事不妙了!我出门的时候忘记……!”

“……忘,忘记把伞带上了。”伴随着刹那的语塞,他使劲扭了扭脖子,终于摆脱了毛皮给他带来的窒息感。这家伙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重点,他一个激灵翻起身子,仿佛一根一掐即倒的苇草、在大浪掀起的刹那猛然扑倒在了狮鹫背上。豆大的雨滴即刻下落,如同倾盆压顶、将他们直接淋成了两只落汤鸡,那只木筏在浊浪间摇摆,此时此刻完全失去了掌控。

“羊角面包”只好使劲提着行李杆子,同时抱紧了狮鹫,努力使自己不被浪潮甩入水里。木筏随着风雨来回晃动,捉摸不定将沉未沉,他一时陷入了失重,下意识地掐住狮鹫的羽毛,目光睨着乌云间仅存的平静,于是一咬牙直指云翳顶上。“兄弟!要不咱们一起去那边躲躲?只要避过了乌云,这雨估计就……”

“欸?!!诶诶诶诶——”

未等话音未落,狮鹫登时开喙嗥叫起来,那粗神经的家伙也猛一惊呼,使行李包袱恰恰从提杆上滑落,咕噜一声滚进浪中。紧接着男人的哀嚎,狮鹫奋力扑棱起了翅膀,趁着风雨还未下大,它就跃过浪潮,在低空中滑翔了好一阵子,突然加快展翅速度,竖直冲向层层云叆。

男人一时以为自己就要岔气了,他的喉咙被寒风灌满,比一口气吞下十几颗薄荷糖的滋味还要酸爽。云雾纯白从他眼前闪过,当他抬头之时,连着夜空浩渺,偌大的空洞遂尔映入眸里——那是绝对的、不可预知的混沌,仿佛将五彩斑斓的颜料挤进轮盘中回转,却因那糅合而失去了最初的纯粹,取而代之的存在近乎虚无,浸入瞳中残存的品蓝,竟使时间都就此凝固。

“卡厄斯……空洞?”

他用极其机械化的声调喃喃自语,乘着狮鹫贴近了眼前的空洞。古怪的情况只持续了刹那而已,当他下意识伸手指向那方,眼神却显而易见地变回了迷糊的状态。或许是在空洞附近的缘故,并没有风雨干扰视野,使狮鹫能很轻松地钻进洞里。

“不然,进去瞧瞧?”

“羊角面包”自顾嘟哝着,像在寻求意见似的拍了拍狮鹫的脊背。可惜,不等他等到一句必要的回答,狮鹫就带着他整个人俯冲下去,然后一头扎入那不可预知的混沌中。男人的惊嚎撕心裂肺,仿佛从几百米的高空蹦极,绳索却在中途断裂,使他直接在地面上砸了个粉身碎骨。

当然,一切恰恰只是幻觉而已。谁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必多说……答案也自然显明。

时间的流速被无限拉长。

比起魔界一成不变的漆黑,天界黄昏更是多了几分迷幻,云霞犹如火烧,它一层一层地向上延伸,是将古老诗篇焚烧得粉碎、四散的余烬依附着天穹,留下那堆残肢七零八落地坠下,一齐灌入榨汁机中,被刀片绞成一潭烂泥。

此时此刻,红瞳粉发的魔女正靠在尖塔中部,放眼遥望着整片战区。

正如阿丽西雅所告诫的那样,城市的东北角、甚至是她方才涉足的地方,此时完全被战火包围。尚未撤退的雇佣兵恐怕凶多吉少。她们必须时刻做好战斗准备,一旦魔族将那块软骨吞食入肚,觊觎的便是这旁仅剩的肥肉。然而,兴许是因为神界方指挥官的疏漏,又或是因途中遭遇了伏兵的牵制,援军始终未能到达。

“这,这可怎么办啊!要是魔族的主力军攻过来了,我们岂不是通通都得完蛋!”

“但是,援军到现在都没就位欸……!塞琳琳!我们就只能在这里干等着吗?”卡依纳娜此时完全乱了分寸,她大睁着那双青葱色眸子,眼神游离不定地盘桓着,在雪凌脸上不知停留了多久。背后的羽毛此时紧裹身躯,更像是披着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不待命,就冲过去给他们干掉吗?你这个白痴、呆瓜、笨蛋番薯。”贝雅特莉切随口反驳道,恶毒的语气根本毫无怜悯,她一手盘着那只眼镜蛇,宽袖裹起了里衬系着的玻璃瓶,将她的私人计划滴水不漏地掩藏在黑暗里。“喂,克里斯蒂安,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们的任务,是侦查敌方的动向。”

“一旦有情况发生。按照命令报告上级,那就足够了。”

“啧,你这家伙真是无聊透顶。”蓝发少女狠嗤了声,将单目冷不丁地瞪向另一侧去,使卡依纳娜差点哆嗦着跌落下来。她们就这样背靠背站在塔的三个方向上,紧接着是近乎永恒的沉默,直到贝雅若有似无地道出一句问话,沙哑甚至刺耳的声音,此时不免显得锋芒毕露,“我说——啊。你究竟是为什么,才想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的?”

“我……吗?”

“不是你还有谁?难不成要问那个呆头天使吗?”

“我之前说过。我是为了赎罪才来到这里的。”雪凌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她,半阖起的红瞳晦暗无光,却在那瞬间变得异常阴沉。她登时打算压住帽檐,战枪就从裙摆底端向上挑起,甩出锐利的劲风、直接打断了她的动作。法帽因这抡势而虚晃一阵,差点就失手从空中甩落下来。然而,雪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她敏捷地避开贝雅的攻击,顺手将那帽子摁在前额。

“……你不满意,我的答案吗?”

“别骗人了。你来到这里,可不是因为这种简单的理由。”对方猖獗地昂起脑袋,嘴角笑容显得放肆而浮夸。当战枪再次被抡出,卡依纳娜显然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立即举起弓弩,利箭直指贝雅特莉切的锁骨,就连持弩的双手都猛烈地颤栗起来,“贝雅雅!军队的内斗是不被允许的,倘若你打算做出出格的举动,我将……我将采取必要措施来阻止你!”

“装得真好,装得真好。卡,依,纳,娜!啊嘻嘻、嘻嘻嘻嘻~”声音格外阴森,是即将凝结的鲜血、被她死死堵在咽喉深处。天使脸上颇有难色,还不等她开口解释,贝雅就满不在乎地收回了战枪,将那笑容抿为一线,“无聊的奉迎者!啧啧,你一定——很缺少朋友吧?”

“不……不是的,贝雅……!”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贝雅特莉切。”在这一刹那,雪凌突然开口,打断了天使张皇失措的言辞。她敛眸暗窥着胸前挂坠,攫起猩红映入瞳里,使人不禁想起了忘川河岸的黄昏,“你也不是为了那种简单的理由,才来到这里的吧。”

“当然是。为了排解无聊之毒。”这时,少女又咯咯发出几声嗤笑,她一把将眼镜蛇盘绕在脖颈上,挥起袖子一跃而出,整个人直接从近百米的高空坠落下去。最终留在塔上的只剩下两人,就连卡依纳娜都落入沉默,扇动翅膀发怔着离开。雪凌只能听到那句极其微弱的嘀咕,像是“并非没有朋友”……诸如此类的话语,却使她不由深陷失神。

“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声低喃响彻在阴风中,与舌尖糅合、七零八落地坠进疑虑的糖浆里。魔女忽然僵硬地躬起身子,指尖死死掐着头皮,将整个面容都藏匿入了黑暗,红瞳冷森森地圆睁着,在数不胜数的楼厦间徘徊了久之。

“阿丽西雅?”

晚风倏尔撩起长发,抚着十字耳坠萦绕盘旋,头也不回地直转而下,从花洒的缝隙里溅起水珠,然后一溜烟儿钻进了土壤里。女人轻声哼起歌儿,耐心照顾着堆满店铺的鲜花,黄绿长卷发盘在脑后,被红宝石与镂空的金蝶发卡装饰着,克里诺林裙染上了沉稳的祖母绿色,虽是不再流行的款式,对她来说也适合得很。

当清脆的余音从风铃间回荡,她便眯着眼睛昂了昂头,伴随着那温柔到过分的呢喃,若有笑意从嘴角收敛,轻飘飘地沉溺在那声低吟之中。“喔……?好像,有一只迷路的小兔子,过来拜访了呢?”

“乖乖等我一会哦,我很快就回来。”

“晚上好,这位女士。”外边的男人扶着虚掩着的门扉,用充满恳切的语气问询她,右眸上的镜片因度数太高而显得模糊,使人难以看清他此时的神色,“我能麻烦您帮个忙吗?不需要太久,仅要借用您的一点儿时间。”

见对方点头答应,来者这就推开店门,却差点一个激灵被花盆撞倒。所幸翻滚下来的只有那高筒帽子,凭着手拐的支撑,还不至于使他直接踉跄倒地。而这位绅士仍然处变不惊,他甩出手杖迅速将高帽挑起,然后规规矩矩地按在了自己胸前,“美丽的Lady,我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工作。倘若您有时间,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问精灵族的王都……圣弗朗西斯科要往哪走?”

“您说的是圣洛瑞斯吧?钟表兔先生。要说方向,我还是很清楚的。”女人突然凑近身姿,从半阖起的眼睑里、隐约露出了一抹桃红。或许只是错觉而已,克斐愕然瞪大眼睛,瞧着那人变本加厉地贴近,目光正对在女子柔软的胸脯上,“如果,您不介意?就进来聊聊吧~”

事情进展地实在太过迅速,连克斐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她强行拉入繁花的茶会中。花店的经营者默默研磨起了咖啡,冲泡等步骤对她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很快,尚还温热的卡布奇诺咖啡就映入了那双眸里。“那个……我只想知道方向,不需要在此地逗留太长——”他用严肃的口吻解释道,却在举起茶杯的瞬间,不知为何戛然语塞。

“对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这位先生。”

“……克斐。克斐·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听起来是很常见的姓氏呢。”眼前人下意识地托着腮帮子,将一侧小腿搭在椅子上,嘴角勾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对于她表面的繁缛来说,这明显是很轻浮的动作,克斐有些拘谨地缩回身子,顺手将头顶高帽牢牢摁住。“咳咳,请问您……”

“您为什么打算去精灵的国都呢?虽然精灵与人类同样信仰神祇,但是种族之间,必定会存在隔阂。”对方却一转话锋,轻松打断了那段问话,她莞尔笑着、一边探出指尖拨开克斐的发丝,稍稍推起他的单片眼镜。克斐也立即地避开了她的手,听着女人温柔到骨子里的声音,或有金蝶从指尖飞散了。“还是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使您非去不可。”

“我有一个学徒被留在了那里。如果没有我的指引,恐怕她就无法回来。”

“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到她身边去。”男人突然放下茶杯,将未能喝尽的咖啡留在了原位。他起身勾起架子上的高帽,将它稳稳地压在头顶,窥着帽子挂满帽架,更似团簇的鲜花一般五彩缤纷,“我深感抱歉,无法悠闲地坐在这里与你聊天。倘若您不嫌麻烦,那就下次再聚吧。Crazy hat lady。”

“噗~还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啊。”

“怀念……?”

“哟呵呵~不如听听我的建议怎么样?倘若你不嫌机会难得,就请跟着我,进到这里来吧。”这时候,女子忽然变换了语气,她一手掐着钟表,三步并作两步朝后门走去,宽大的波奈特帽掩盖了大半个面容,依稀露出了其中刺目的桃红色。“我肯定不会让你后悔,克斐先生。”

“西雅。看这局势,恐怕将近一半的雇佣兵都要被俘虏了。”趁着黑黢的夜幕,少女那声音分明道出,揣着犹疑在耳畔回响。绿发将军背对着她,在废墟半坍圮的水泥墙体下,像在思考什么般昂起头颅,双目遥望着满天繁星,将浩渺的夜空尽收眼底。直到晨曦紧接着反问,目光冷幽幽地转回了她身上。“对神界方来说,这也算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吧?”

“不,这还不够。”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干咳,话语铿锵而有力地道出,如同烧红的烟蒂、硬是将夜幕烫出了个豁口。

“我需要的,是更猛烈的洗牌。”

“不以剿灭,而以俘虏敌人为优先,那就是你这次的准则吧……?总而言之,雪凌她能安然无恙,怎样都好。”晨曦苦苦地笑了笑,用那双眼睛暗睨腰间,视线从布偶身上越过、看着传令兵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将测绘员连夜赶制的地图送到将军手中。阿丽西雅脸上的神色似乎有所收敛,她扫视着那张地图,若有所思地咬住了发干的唇瓣。

不同于魔界,神界战场缺失了翼蝶网络的支撑,使心网的整合更加困难。正因为失去了主场优势,尽早绘制出各个区域的作战地图,对他们来说才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很显然,通讯是其决定性因素。然而拥有念话能力的魔族本就稀缺,要想联结测绘员的心网,将图像汇聚到一个司令塔中,已经极其考验传音者的实力。

与构成心网的感知、具现能力不同,念话的作用不在于构建,而在于联结,为了聚合各个方位的情报,它的存在必不可缺。只可惜,用以代替人力的魔具“卡仆塔”才刚刚问世,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喜好,其中弊端也自然分明。

阿丽西雅冷嗤一声,下意识地瞪了眼胸前悬挂的锥形体,然后迅速撇开了视线。“我记得,你们已经得到爱洛卡涅被关押地的情报了吧。”她随即问道,在打开最后一张地图的瞬间,眉头不免凝重地拧皱着,又随着目光的游移逐渐舒展开来。

“如您所说。就在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爱洛卡涅上校通过远程魔具传达来了讯息。按照魔力点爆发的大致方向,我们已经分析出了多个存在可能性的点位……”传令员口齿清晰地叙述道,不含任何感情的话语,倒是冷漠得堪比机器。

“分析结果已被记录在地图上,请您过目。”

“呵,看来那混账玩意交代给我们的,还并非是假。”将军自顾嘟哝着,目光徘徊在传令员粉黑色的长发上,或许是从某些方面找到了熟悉感,使她立马侧过脑袋,用咳嗽掩盖了刹那失神,“下去吧,大致局势我已经清楚了。顺便把特里妮缇给我叫过来,我有新的计划要和她商议。”

“遵命,将军。”

“你刚刚是想到了什么吗?西雅。”当她们的言语沉寂于夜色之中,晨曦突然开口,将那抹笑容隐匿在唇齿之间。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赌气似的否定,伴随着又一阵沉默笼罩上来。直到她再次发话,同时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那就别多想了,看看今夜的星空吧。要是在魔界,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哟~”

“……你说这九重天?呵,无非是那些神祇表现他们地位的产物,这能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们才不懂得欣赏自然的韵律,只会理所当然地看到你们想看的东西,最后一头扎进黑咕隆咚的无底洞里。我说的对吗?”她意外地说了一段颇长的话语,除去平日间的调笑意味,竟显得她格外严肃。阿丽西雅下意识双手抱臂,歪着脖子,硬是从喉咙里漏出一句回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又不是魔族,根本……就不会懂得我们的感受。”

“好吧好吧,那就随便你怎么想了,反正西雅不是我,当然也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晨曦摊了摊手,像是一具石像终于有了动作。那双红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天空,烈火与硝烟也无法阻挡她的视线。“西雅。我应该没跟你提过吧?”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爬到王都中央高高的塔楼上看星星。”

“看星星?不愧是你,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我都没想到的无聊爱好。”阿丽西雅小声一嘀咕,然后重归了先前缄默不语的状态。晨曦继而开口,趁着那瞬突兀的寂然,和吐烟圈似的、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话来。“先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从‘我的父亲经常出远门’开始……怎么样,很适合做一个开头吧?”

“我呢,从小就不怎么看到父亲。以至于,小时候我会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害怕父亲从视线中消失,也想着父亲回来的时候,能第一眼就看到载他回家的马车。” 她微笑着,始终眯着那双眼睛,使人无法读懂她脸上的神情。“我就在那时,迷上了遥望夜空的感觉。”

“父亲曾说过,宇宙是一团永恒的活火,而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火花,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大概……就类似于,城邦与公民的关系?”

红眸忽然睁开,却在刹那染上了愁绪。晨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惊觉那条挂坠已经不在手中。她只好苦笑几声,接着前头的话语继续说道,“那时的我深信着父亲,我忽然觉得宇宙是让我与家人相连的纽带,只要遥望着星空,我就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面容。”

“阿丽西雅,世间万物都被命运线所牵引,但是,这并不完全是可悲的事情喔。”

“毕竟,正因为有着命运,我们三人才能被联系在一起——”

“你想说什么,我都已经知道了。就此结束这次谈话吧,晨曦。”阿丽西雅突然用不带情感的语气回应她,倏尔打断了对方的说辞。晨曦脸上的神情不免显得难堪,她少见地皱起眉头,像在发泄不爽般的哼嗤了声,顺势抱胸撇开脑袋。参谋长的身影正巧从远处过来,一头鸦色长发几乎完全隐匿在了昏暗中。

将军藏起面容,死死地瞪着左手手背,看着现于其上的荆棘符文,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释怀的心慌——那是她自身的符号,同时也代表着她与雪凌的契约。魔王的声音再次浮现于脑海,使阿丽西雅不免深陷失神。

“我们本不可能和人类的命运有所交集,而你的契约构筑了这个条件,它创造了‘关联性’,又使你……包括你周围的所有人都深陷入这宿命的洪流。”

“但是,一旦契约瓦解,你们的关联将——”

“如果没有契约,我们一定不会有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她低声呢喃,绿眸流溢出冰冷的光,像是星辰、在玻璃般的眼瞳中陨落,坠入酒杯细长的口沿,然后一个哐当砸得粉碎。寂静遂尔笼罩上来,带上那分明的字节,倏然之间从唇齿飘散。“可以回答我吗?雪凌。”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另一种声音从异方涌起、突兀地打破了七弦琴的韵律,如同数不尽的尖针,一根一根地扎入心头。

“我与她的关联性,一定……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夺走了!!!”少女声嘶力竭地吼着,顺着已经锈蚀的钢筋,从即将坍圮的天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身子。一袭粉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红瞳始终圆睁、失魂了似的凝视远方高塔,看着漆黑色的鸟儿从云霄飞掠,拉起一阵长鸣,振聋发聩地麻痹了她的耳朵。

“别瞎嚷嚷了,反正,她也听不到的!”直到身后传来声音,轻描淡写里显然藏起了几分无奈。当雪绒回头之时,目光正巧对上了弗罗沃兹满不在乎的面孔。被白帽藏揽的蓝眸蒙了一层阴翳,鲜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淌落,划出粘稠的丝线、沿那指尖直溜下来,在小指明显的接缝口处,恰恰抹出了一道猩红。“就算失去了关联性,你不也还是她的妹妹吗?”

“就算你们有着不同身份与不同地位,也能以血脉的关系作为铁证!可别忘了,那是你天生就有的资本!”

“天生的资本……?这真当不是你的笑话?弗罗沃兹前辈!”雪绒死死瞪着她,将双目撑得几近撕裂,杖尖被她猛抡下来,沿着崩裂的砾石、牵动她整个身子直接跪倒在地。这位小圣女趔趄地爬了起来,推开死者染血的头颅,跨过那些状貌扭曲的残肢,瞳孔显得溃散失焦,比失魂落魄的行乞者还要不堪。

“已经,已经没有希望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一定会拒绝——”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风筝撕碎在半空,更似醉酒的人在真实与虚假、梦境与现实中挣扎,差点一脚踩空从半空跌落。就在那一瞬间,外力倏然拽住她的手腕,将雪绒整个身子强行拖拽到了平地上,少女的蓝发挂落下来,映着身影昏沉,使人不禁想起了灼热阳光下的扭曲空气。“我没头脑的后辈,雪绒!”

“在你自顾自地任性,自顾自地消沉之前!可否先听我一句吗?”

与此同时,在德维罗克岛的最东边,身着占卜袍的青年已经从冥想中醒来。钴蓝色防护罩即刻消散,如同褪去了一层皮囊,雨水显然已经减弱,带着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云霄坠下,轻巧地打湿了他的发缕。对于这位离家出走的占卜师来说,一切恰恰只是长梦初醒的余音罢了。

“哎呀哎呀,统合心网几乎彻底被切断了呢~”他一拍双手,若有所思地哼哼笑着,长袍被他轻松拖起,更像是贵妇人在摆弄着她的貂裘,青灰色眸子朝整片大海扫视着,看着木筏从羊角状的礁石后方隐现,被浪潮推攘着带到岸边。

“失去了这东西的庇护,看来漆黑的鹰犬很快就会包围这里,看守家门了。”

“不过嘛~对于一场浪漫的离乡,这个时间刚恰恰刚好。”苏莱文放肆地抬了抬嘴角,带去清脆的响指在耳畔荡彻,他整个身子随即悬浮在了半空中,轻松地降落到那不知何人打造的木筏上。木筏一侧拴着根无所适从的绳子,在浪花间迷迷糊糊地翻滚绕转,看起来是个帮助固定的保险,可惜事到如今,这东西还是沦为了个无用的摆设。

“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哦,你也这样觉得吧?忒洛希艾小姐——”

占卜师忽然昂头,用冷冰冰的目光朝天空的西北角瞪去,右瞳乍被染上了克莱因蓝,回旋的咒文冲破了局外人的观测,将心网中的影像砸得粉碎,变成五彩斑斓的玻璃渣滓飞溅到了少女面前。藏于意识的那人立即举杖抵挡,将外来的干涉力量直接收拢入混沌的幕网中,双方魔力因此互相抵消,直到他们的联系被强制切断,当意识从黑暗重回现实,忒洛希艾猛地弓起脊梁,身躯差点就从齿轮上整个翻倒。

“观测,被阻隔了吗……?很可惜,既然是那个男人,就没办法了。”她喃喃低语,声音里不免掺起了少年特有的硬气,忒洛希艾从那齿轮上僵硬地抬直身躯,卷起茶白发丝漫无目的地飘掠开来。双目始终紧闭,唯有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恍然之间散尽了音节,“现在只能,回归到结界的维护中去了。”

“看来你的使命,终究不是我所能轻易管辖到的东西呢。”少女近乎自嘲地嗤笑几声,将日月金杖疾甩而上,尖刺直接对准了德维罗克岛的正西方。结界顿时以王都为中心点朝四周固化,失去了统合心网的协助,各方面讯息的整合已经变得极为困难,仅仅是短区域的敌我分析,就已经耗费了她的大部分魔力。

——归根结底,这是作为卡厄斯的先知必然担负的使命。

可是,她依旧无法放下心中的疙瘩。欧德里森家族颇有前途的继承人,分明拥有着强大的实力,却在最终拣选中毫不犹豫地放手,将“先知”之名赠与他人。她始终无法读懂他,就像是焰火难以真正理解繁星。毕竟,陌路人始终是陌路人,即便萌生出了追逐的念头,命运也会恣心所欲地将双方拆散。

固然是命运转轮下的一寸罅隙。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仅此而已罢。

时至午夜,暴雨已经完全停息。**遂尔吞没了视线,将占卜师渺小的身影藏匿在浪潮之中。光辉笼罩着木筏,更似地窖里寂寂燃烧的烛火,只冒火苗而难以发出亮光,青年措置裕如地坐在角落里,举着那根近乎月轮与钟面的法杖,随着波涛漫无目的地荡往远方。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所牵引,正因抓住了强运的时机,才轻松简单地达到了目的。

直到空洞的轮廓落入视线,他才愉快地哼了几声,同时挥舞法杖,任那股魔力带着身姿从空中跃起,别着双手、一节一节地踏向云翳高处。偌大的空洞就在眼前,是永无止息的混沌在半空旋转,仿佛掀翻了五彩斑斓的颜料盒,混成一盒奶昔、沿着试管径直坠落,在无尽的黑暗里汇为奇点,时间、空间都将失去意义。

“那么,在此永别了。我可悲的哥哥,以及——母,亲,大,人。”

苏莱文突然放声大笑,病态的声线拖拽拉长,伴随着难以自控的气喘,他将歇斯底里压进喉中,瞳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下方,更像是在笑看着稀罕的玩具。双目恐怖而美丽地半睁着,唯有永恒的混沌能在眸中停驻,肮脏、丑陋、麻木与悲伤混为一团,当他一脚踏入空洞之中,虚无顿时从下而上将他吞没。

仿佛从现在穿越到过去,构成无限的莫比乌斯环与身躯相连。占卜师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愉快地闭上双眸,任随其身从高空坠倒——就在那瞬,未知者的声音从风中响彻了。

“欧苏希瓦的后人,在此止步吧。”

“你应该明白追随我的后果。”

“正因为明白,所以我不会放手的。我亲爱的蛇大人~”愉悦的轻哼转霎就湮没在混沌里,他那身姿一再下坠,却在落地的中途被外力拖起,苏莱文掀开他厚重的袍子、一脚踏入近乎于水的浑浊物质,使它泛漾起了虚幻而浩渺的涟漪。他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顺着神明的鲜血,沿着那孕育了生命的混沌之海,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

除了这片大海,目之所及皆是虚空,那便是混沌中的景象,换而言之,只是一具承载了宇宙的残骸,是上位世界延伸至下方的投影。个体的穿梭使它分裂出无数个黑箱,失去了意义的时间绝不可能在此方流逝。

“哎呀哎呀~看来很快,就能来到她那边了呢。”苏莱文漫不经心地谑笑几声,伸手在半空之中划起了咒文,无尽的符号列为始阵,被他迅速甩入衣袍之间。他的身姿倒映在海面上,趁着那阵接连不定的涟漪,占卜师忽然止住步伐,扭头瞄了一眼水中映下的容貌。

那眼眸并非是原本的绿灰色,而被染上了层似是而非的浅金,竖状的瞳孔冷不丁地与他对视,恰恰收敛了嘴角笑容。

“不要再偷看了,我知道你在那里哦~”然而,苏莱文并不打算深究于此,他恣心所欲地瞄过那寸幻象,随即昂头、将视线掰回到正路上。“如果你喜欢这样,我当然不会计较。不过呀?就算我是你永恒的仆从,也是需要一点儿隐私空间的。”伴随着那声轻笑,法杖遂被抡起,从头到脚撕裂了天空,像是扯开一层浑浊的幕布,露出了其后五彩斑斓的现实。

诡谲的马赛克状物质顿时溃散扭曲,他顺势将天穹的皮囊掰开,轻轻松松地踏出一步——时间即刻恢复流动,对这位博识多才的占卜师来说,一切恰恰只是来到了另一个现实。时间已至凌晨,兴许是抓准了幸运的时机,没有任何士兵巡查于这片旷野里。黑漆漆的云翳笼罩了大半个苍天,然而夜风实在过于冷彻,使苏莱文不禁裹紧法袍,将宽大到不可思议的兜帽严严实实地戴在了头顶。

“这可真不是个好时辰,你也觉得吧?”他若有似无地问了一句,只听得风声凭空响彻在脑海里。

“已经……不在了吗?”那声呢喃被沉沉压入喉里,正当占卜师皱起眉头,藏于袍中的始阵才被他迅速带出。像是在构建代码的过程中输入了数据,苏莱文随手将那始阵勾勒完全,同时挽起那束丝带扎着的粉发。绿灰色眸不知不觉地半眯,犹有几分踌躇在瞳间涌动,他似乎预料到了几分不妥,于是假装打了几声哈欠,漫不经心地将那一切收回囊中。

“正巧我现在也困了,不如就——下次再议吧。”

“大半夜打扰人家睡眠,可不是绅士的所为呢。”声音转瞬沉没在夜风中,在浩瀚无垠的星河下,他那身姿更如蜉蝣般渺小。没人能发觉占卜师的到来,像是异乡人降临于梯比尔,沿着破败的街道独自离开。小女孩子从黑暗中探出头来,高举起那把洋伞,藏匿在废墟立柱后方,轻松自在地跃到了另一侧去。

——伴随着几声咯咯的轻笑,寂静再次笼罩上来,只留孤独沉溺于旷野之中。

尔后,一切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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